谢三抄起白晃晃的刀,一刀下去豁开大扇的猪肉,分割、剔骨、剁肉,姿势没有任何花哨,却十分利落干脆,看得众人喝了一声彩。
林然然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差点被谢三这男模一样的好身材晃了眼。她默念三声非礼勿视,急匆匆去了厂长办公室。
石军坐在办公室里,心情愉悦地哼着红灯记,一见林然然就赶紧站起来:“小林同志,酒我们收到了。全厂上下都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肉联厂今年的效益好,可惜采购员不给力,没买到酒,林然然这一车酒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了。石军私下留了三百斤打点上司,也大受好评,把他乐得不行。
“这不,大家伙一乐,干脆提前把年猪分了!你今儿来得巧,待会儿也能尝尝咱们的猪肉!”石军热情地邀请林然然。
林然然当然不会拒绝。
她跟着石军再次回到操场上,大家伙还围着起哄呢。只见谢三和屠钢两人大冷天的都光着膀子,头上冒着腾腾热气。
谢三仍然是面无表情,汗水沿着棱角分明的脸一滴滴往下掉,身上的肌肉也像镀了一层油似的。他们面前的案板上是一块块分割好的猪肉,每一块不大不小,丢上秤都是一样的分量。
厂长笑眯眯喝了一声彩,走进人群里:“谢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一手都快把咱们的骨干比下去了。”
屠钢满头大汗,还不服气道:“这个算啥,咱们比比剁肉怎么样?你要是赢了我,你的那件事儿我保准给你办成。”
谢三眼睛在人群里寻到林然然,见她笑意盈盈看着自己,长眉一轩:“可以。”
众人顿时大声起哄。
石军失笑,对林然然道:“瞧瞧这些人,倔牛似的,非比出个一二三来。”
“是剁肉馅吗?”林然然问道。
石军点点头:“反正有肉,剁了肉馅裹馄饨吃。屠钢这小子可贼,剁肉馅不比割肉,得有巧劲儿和技术,别看他五大三粗,剁出的肉馅可是全厂最细的。”
林然然一听,手挽喇叭叫道:“不公平,谢三哥,别跟他比这个!”
林然然这莺莺呖呖的一声儿,喊得一干年轻汉子都鼓噪起来,冲谢三挤眉弄眼的笑。
屠钢涨红了脸,挠挠头嘿然笑道:“那……那你说比什么?”
谢三唇角微微抿了一点笑,对林然然摇摇头:“没事。”
林然然横了他一眼,这个人就是太老实,总吃亏。她上前一步,笑道:“剁肉馅不算什么,不如比一个更难的——”
林然然拖长了语调,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纷纷问道:“还有什么更难的?快说快说!”
林然然道:“我们家乡也有馄饨,肉馅的做法跟你们的却不一样。”
林然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这种馄饨起源于水吉扁肉,也称为扁食、燕肉,跟馄饨最大的区别就是不用“切肉”,而用“打肉”。
上海人所吃的馄饨是将猪肉切碎剁碎,即使切得再细碎口感也仍然老且涩口,而水吉扁肉则是用木棍将上好的猪肉加水,不断捶打至软如绵,烂如糊的肉浆。
在场的都是行家,听林然然描述完后就领悟了,厂长奇道:“咱们的馄饨一向是用切肉,这样捶出来的肉浆太软乎了,能裹成馅儿吗?”
林然然抿嘴笑道:“等做出来您就知道了。”
屠钢忙道:“嗨,小林同志肯定不能诓咱们。再说了,那是猪肉,咋也不能做难吃了。就按照小林同志的意思来吧。”
屠钢对林然然一直抱着不加掩饰的好感,自然是无条件地赞同她的一切提议。
厂长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这个没脑子的,看不出人家跟谢兄弟显然关系不一般吗?在那儿瞎费力气。
不过这帮大小伙子都乐意讨林然然欢喜,纷纷赞同她的提议。同时他们也有些好奇,这样打出来的肉浆真的能裹成馄饨吗?
商议完毕后,谢三和屠钢分别拿了十斤七瘦三肥的猪肉来,剔去皮和筋膜,拿出两根巨大的木棍备用。
林然然又让人倒了两壶冰水来,她趁着准备水时凑到谢三身边小声道:“要按照猪肉的纹理竖着打。”
谢三漆黑深邃的眼睛向她望了一眼,眼眸里含着笑意:“这边脏,你躲开点。”
“可别忘了啊。”林然然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这才退开到人群里。她不知道屠钢答应帮谢三办的是什么事,但她当然想让谢三赢。
随着厂长的一声“开始”,谢三和屠刚分别举行木槌,对着猪肉捶打起来。
这种馄饨肉馅最大的要求就是新鲜,必须是现宰的猪肉,不能沾水和铁器,制作时间不能过午,以保证留存猪肉最大的鲜味。
屠钢和谢三两人都臂力惊人,成块的猪肉渐渐被捶打成绵软的肉饼,冰水少许少许地掺入猪肉中,搅和在一起后继续捶打,猪肉渐渐变成了肉红色的肉浆,纤维也全部消失。
这是个需要体力和耐心的活儿,光用蛮力还不行,得学会用巧劲儿。屠钢一身腱子肉,在肉联厂干了这么多年不是白给的,他面前的猪肉很快就变成了肉浆,而谢三这边的进度显然比他慢了一点,等屠钢把猪肉全部捶打完,他这边还在不紧不慢地捶打。
林然然咬着唇,紧张地望着谢三的动作。
“我打完了!”屠钢丢下木槌,撩起肩上油腻腻的毛巾擦了把汗,咧嘴笑道。
肉联厂的工人们纷纷叫起来:“屠哥厉害!”
谢三八风不动,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捶打着肉浆。
厂长笑哈哈道:“谢兄弟,你这一局可是输喽。”
谢三终于停下动作,把木槌放下,汗水淌过他高挺的鼻梁和唇:“未必。”
厂长一愣,林然然闻言凑过去细看两人捶打好的肉浆,叫道:“厂长,你过来看看。”
厂长也走了过来,围着谢三和屠钢打好的肉浆细看。只见屠钢的那一堆肉浆虽然看似打成泥了,用刀拨开细看,里面还有许多小块和纤维没有打烂,还有些冰水因为没有跟肉浆完全融合而淌到了案板上。这是他急于求成的结果。而谢三的那一堆,肉红色的肉浆细腻如绵,用刀子一拨,是富有韧性的膏糊状。
厂长笑道:“刚子,谢兄弟比你年轻,可人家沉得住气,做事比你细心。”
屠钢自己看了,也是心服口服。
肉馅打好了,林然然要了一点小苏打来,倒入肉馅里搅和均匀。肉粉色的肉浆搅合得十分匀净细腻,趁新鲜裹了最好吃。
厂长带头道:“都跟着小林同志学,裹好了今天咱们打打牙祭!”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馄饨皮是食堂里现成的,现烧了几锅水,一群大男人笨手笨脚地跟着林然然学习包馄饨。
林然然用一根竹片,左手摊开,将一点肉浆搅成指腹大的丸子抹在混沌皮上,馄饨皮对角一折,边缘抹上点肉馅黏合,就成了一个草帽样儿的馄饨。白生生的皮里透出肉粉色,鼓囊囊的,看着格外喜人。
男人们都是干惯粗活的,做起这种细活来都十分别扭,互相戏谑嘲笑着,还故意大声吸引林然然的注意,让林然然教他们怎么裹。
林然然头上都出了细细的汗,好容易才把他们教会。手腕一紧,回头一看是谢三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林然然丢下手里的馄饨,跟谢三挤出人群,走到僻静处。
“谢三哥,怎么了?”林然然歪头看着谢三。
谢三的眼神沉沉地落在林然然的脸上,林然然被他看得脸皮红了一红。
谢三这才道:“以后少来这里。”
林然然道:“怎么了?”
谢三道:“这里全都是男人。我不在的时候,别来。”
“为什么”三个字含在嘴里,林然然好险没问出来。她怕再问下去,谢三就会说出一些令两人都尴尬的话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林然然低垂着头,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和透着红色的小小耳垂。她这副神态像是羞涩,又像是拒绝。
谢三看着林然然泛了红的脸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些泼辣又莽撞的小姑娘了。她越来越俊俏的脸颊,日渐丰盈的身材,以及湿漉漉的眼里偶尔闪过的羞恼,无一不昭示着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可她有时候仍然是当初那个懵懂又莽撞的小姑娘,丝毫不懂自己对男人的魅力有多大。看着她毫无察觉地挤在一堆男人中间对其他人说说笑笑时,谢三差点忍不住将她藏起来的冲动。
他想让她只对自己笑,让那双唇,只对自己一个人吐露爱意,那双眼,只看得见自己一人。
林然然粉润的唇瓣湿漉漉的,说话时一开一合,露出雪白的贝齿和若隐若现的粉色小舌。
谢三看得眼神微暗。直到林然然再重复一遍,才回过神来。
“谢三哥!”林然然微微拧起眉头,不满地看着谢三。
“怎么了?”谢三回过神来,嗓音透着哑。
林然然指指他手里的衣服:“你把外套穿上吧,天这么冷,你会感冒的。”
谢三方才切肉时热得满头大汗,把毛衣衬衫外套全脱了,刚刚也只是把衬衫和毛衣套上而已,外套一直挂在手腕上。
被林然然一提醒,他才发觉天色有些变了,吹来的风冻得人寒毛直竖。谢三把外套披上,对林然然道:“看天色像要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也好。”林然然答应了。
厂长对他们现在就要走感到十分不满,他埋怨着两人:“也不尝一尝自己亲手做的混沌,这么急着走,真是没口福。”
要知道,这年头的人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的比比皆是,能吃上新鲜猪肉做的馄饨,那是多么难得的事。谢三和屠钢方才一共剁了20斤的肉馅,其实分到厂子里每个人的头上,一人也不过吃上那么一碗而已。
林然然和谢三都是微笑赔罪,厂长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人包了半斤肉馅让他们带上,自己回家煮着吃。
林然然没有再推辞。现在的馄饨馅都是剁碎的肉馅,林然然臂力不足,不可能自己捶肉浆,因此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种地道的水吉馄饨了。再说了,她自己不吃也可以带回去给元元他们尝一尝呀。
谢三载着林然然,自行车慢悠悠地压过郊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
谢三宽大的身板挡着寒风,车子行过凹凸不平的路段时会放慢速度,上坡时,他会下车将车子推上去,下坡时速度快了,他也会提醒林然然。
林然然那舒服地坐在谢三的自行车后座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你没吃到那馄饨真是太可惜了。”林然然吧嗒着嘴道,“咱们甜水村没有吃馄饨的习惯,今天好不容易做了这一些,你又没吃上。”
林然然絮絮叨叨的嗓音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聒噪,好像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挠在人心上,让谢三的心里痒酥酥的。
他听林然然的语气里透着惋惜,便道:“回临安再做给我吃。”
“也对。谢三哥,你什么时候回临安城?”林然然被提醒了。
“办完事就走。”谢三反问,“你什么时候走?”
林然然笑道:“我也是,过两天办完事就能走了。”
谢三便道:“我等你一块走。”
林然然道:“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呢。”
谢三不容置疑地道:“我等你。”
“那好吧。”林然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
车子经过一家小饭馆时,看见里头冒出来腾腾的雾气,林然然眼珠一转,笑道:“谢三哥,我煮混沌给你吃吧。”
谢三:“嗯?”
谢三将车子停在小饭馆门口,林然然提着肉馅掀开门帘钻进去。大师傅戴着口罩站在灶台后头,头也不抬:“想吃什么自己看,牌子上都写了。”
这时候不是饭店,饭馆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林然然笑道:“师傅,我想借你的锅煮碗馄饨。”
“我们这是国营饭店,不吃饭别来捣乱。”大师傅不耐烦地道。
谢三从后头走来,长臂一伸,递过来二两全国粮票。
大师傅眼皮掀起,立刻将刚才的话跟粮票一起收了回去。
林然然笑眯眯地挽起袖子。馄饨皮是现成的,这家的馄饨皮擀得很好,薄如纸,不像别家馄饨皮那样,厚得快成饺子皮了。
林然然把肉馅挖出一团,要了点小苏打放进肉馅里,用一根筷子使劲儿搅和均匀。
“你这是什么?”大师傅抄着手在边上看,见林然然往肉馅里放苏打,顿时大皱眉头。
“混沌馅儿。”林然然把一张馄饨皮摊在左手掌心,右手用筷子将肉馅搅成一团指头大的圆,我在馄饨皮上,馄饨皮对角折起,边角磨一点肉,现在对角一折,裹成一个蝴蝶状。
大师傅吧嗒着嘴:“胡闹。”
林然然不理他,手上速度飞快,不一会就裹了二三十只馄饨。谢三含笑,眼睛一霎不眨地看着她。
锅里的水是长时间沸腾着的,林然然一撒手,馄饨全部丢入水中。雪花般的馄饨没入沸水里,片刻就重新翻滚上来。
肉馅儿鼓胀起来,像吹了气的气球,雪白的馄饨皮儿煮得透明了,透出里面涨鼓鼓的粉色肉馅儿。
林然然往两只海碗里放了些酱油、味精和葱花,问谢三:“谢三哥,吃不吃辣?”
谢三点点头。林然然便又放了一点辣椒和醋。
大师傅本来在一边冷眼看热闹。现在年轻人怪肉麻的,还作出新花样了,跑到饭馆子来给对象下馄饨。等林然然把这奇奇怪怪的肉馅拿出来,再看她这娴熟优美的动作,大师傅彻底被吊起了好奇心。
大师傅凑得近些,仔细研究着盘子里仅剩的一点肉馅,好奇道:“这么绵烂的肉馅儿,不是剁碎的,肯定是捶出来的。你这肉馅这么涨鼓鼓的,是因为放了苏打?”
林然然冲大师傅笑道:“你想知道?给我一点猪油。”
大师傅吸着气,道:“问你点事儿,还要猪油?”
“馄饨没有猪油不香。”林然然理直气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