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掸掸破烂的衣裳,拿架子道:“怎么着?今天可是有人请我进来吃饭的。丫头,给她亮亮你的钱包!”
林然然笑:“同志,是我请这位大爷吃饭,让我们进去吧。”
那服务员斜眼打量着这对奇怪的组合:林然然长得年轻漂亮,一身衣服十分体面,脚上是锃亮的皮鞋,这老头儿身上却穿着破烂的夹袄,乌糟糟的棉絮都露出来了。
服务员没好气地把他们让进去。两人坐下,老头儿立刻报出一串儿菜名:“木须肉,焖肘子,爆炒腰花,京酱肉丝,炒麻豆腐,芥末墩儿,再来个葱爆羊肉!”
服务员一脸的一言难尽,看向林然然。
林然然笑容不减:“就按照大爷说的上。都是肉有些上火,有没有青菜?”
服务员看林然然的眼神变成了看冤大头的同情,道:“有西红柿和黄瓜!”
“那就来一道拍黄瓜,一道西红柿蛋汤,谢谢。”林然然笑道,“白米饭上半斤。”
马老头忙补充:“再来瓶烧酒!”
服务员道:“八块七毛,半斤粮票!”
林然然爽快地掏了钱。服务员嘀咕着走了。
谁会在这种小馆子吃八块钱的饭?老莫一顿也就这个价儿!
一道道色重味浓的老北京菜被送上桌。马老头儿埋头大嚼,就着酒吃得满脸红光,压根腾不出嘴跟林然然说话。
林然然吃了几样菜,老北京菜都是浓油赤酱的,那道爆炒腰花的火候拿捏得刚刚好,鲜嫩爽口,而且半点腥膻味儿都没有。林然然就着吃了半碗饭,又看向那盘子芥末墩儿。
这芥末墩儿就是白菜帮子,圆圆地立在盘子上,浇着汁。大老远就能闻到那股芥末的冲味儿和辣味儿。
林然然夹起一个,咬了口,脆!芥末墩儿冰冰凉凉,一口咬下去脆得咯吱咯吱响,紧接着一股窜鼻的香辣味儿就直冲脑门。
林然然忙张大了嘴拼命吸气,眼泪直冒。
马老头儿大笑起来:“没尝过这芥末墩儿吧?不是老北京人可吃不了这玩意儿。”
林然然扇了半天,好在她有吃日本料理的经验,知道被芥末呛着的时候千万别用鼻子吸气,得用嘴大口吸气缓过去。要是用鼻子呼吸了,那绝对呛得你涕泪横流。
缓过来后,林然然擦擦眼泪,道:“怎么吃不了了?我挺喜欢的。”
林然然说着,屏住呼吸又咬了一口。这回有了准备,林然然没再被呛着,芥末墩儿尝起来酸甜辣,芥末的味儿十分清爽解腻。怪不得这马老头儿吃了这么多荤腥也不腻味。
马老头儿见林然然吃得高兴,赞赏道:“成,你懂得吃。这芥末墩儿是咱们满……老北京人年夜饭必须吃的一道菜。讲究个酸、甜、脆、辣、香五味俱全,你再喝上一口汤试试。”
林然然怀疑地看他,这汤不得把她辣死啊?
马老头舀起一勺汤滋溜喝了,一副享受的模样。林然然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钻鼻的辣味儿,顿时头脑都清明不少。
林然然吸着气,又夹了一个芥末墩儿。
马老头儿眯着眼笑:“你还吃上瘾了!”
林然然笑道:“好吃,这个怎么做的?我回家也自己做。”
马老头乐了:“这还真考不倒我。这芥末墩儿老北京没有不会做的。你得挑那沉甸甸的大白菜,芯儿抱得紧的。只取下半截儿,用开水浇三次,只得三次,多了就烂了,不脆了。”
“芥末墩儿讲究的就是一个脆。”
“浇好的芥末墩儿码在盆里,撒上芥末、糖和米醋,再码第二层,再撒一次调料,一直到码满一盆为止,盖紧盖儿,盆子用一层摊子包上,让芥末发上三天就得了!吃的时候还得淋上腌芥末墩儿的汁儿,讲究个原汁原味儿!”
马老头儿说得兴起,筷子指着芥末墩儿压低声音道:“'上能启文雅之士美兴,下能济苦穷人民困危'。这道菜,妙哇!”
林然然抚掌而笑,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您可真厉害,连这也知道。”
林然然以前只听说满人成天吃饱没事干,专研究吃喝玩乐,没想到马老头儿一个贝勒爷居然对腌菜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马老头儿得意洋洋,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晃晃悠悠站起来。
林然然跟着站起来:“您吃好了?”
马老头儿:“吃好了!走着!”
林然然:“走哪儿?”
马老头儿:“你不是要跟我讨教讨教?”
林然然恍然大悟,忙跟着出去了。
马老头儿带着林然然晃晃悠悠往前走,走到了昨天林然然碰见马老头儿的那条街上。这条街上的四合院很多,有些横七竖八挤了好几户人家,有些则紧闭门户,更多的都是跟马老头儿一样落魄的老头儿老太太,揣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林然然一个漂亮姑娘跟着马老头儿走过来,他们也没有多打量,眯着浑浊的眼睛坐着,时而含糊地聊几句。马老头儿把林然然带到一间四合院门口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
林然然愣了:“这是……您家?”
“怎么?不敢进?”马老头儿眯着眼,抖抖索索凑到锁孔上开门。
林然然想了想,笑道:“有什么不敢的。”
马老头儿半天才对准锁孔打开门,率先自顾自走进去了。林然然跟着进门,入眼是杂草丛生的院子。
这院子过去应该是平民住的,院子里种着枣树,左右有两小块菜地,当中青砖铺地。可惜那菜地现在已经长满了杂草,枣树却长得很好,小小的碧绿色枣花开得异常热烈。
马老头儿目不斜视踢开一个挡路的破笼子,掀开破布帘子走进堂屋里。
林然然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去。
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看起来就跟被洗劫过一样,除了当中的一套不起眼的漆黑桌椅,和墙角的一张炕,其他什么家具都没有,墙上还有空荡荡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曾经挂了一幅画。
“那是我老祖宗的画像,被那帮小兔崽子给我扯了烧喽。其他的玩意儿要么被破四旧了,要么被换成酒了!”马老头儿倒是十分大方,悠然自得地摆摆手,让林然然自便。
椅子上满是灰尘,林然然掏出手帕擦了擦才坐下,酝酿着开口:“您……”
马老头儿背对着她,佝偻着背在炕边的地板上捣腾什么。废了半天的劲儿,掀起来一块地砖。
第229章
林然然愣愣地看着马老头从地砖下挖出来一包东西,呼地吹掉上面的浮土,拍了拍。
“早听说文革掘地三尺,您把东西就埋在地砖下,没被发现?”林然然奇道。
“那群兔崽子把我的家具全搬空了,地砖一块块都撬了起来,原来的炕也给砸了。这炕还是后打的。”马老头年纪大了一边说一边呼哧带喘,抱着那一包东西走过来,得意道:“大宅门里都有一套藏东西的手段,能让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孙子找着?”
马老头把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一层油纸包,露出个红色的绒布包袱,再开开,里头是一大包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爷,这都是您祖上留下来的?”林然然欲言又止。马老头不是抽大烟把家都败光了吗?
马老头眯着眼:“跟你一样,在琉璃厂收的。那群半路出家的玩意儿能认得什么好东西,这都是捡漏捡来的。”
“可我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呀。“林然然小声嘀咕。
马老头那一包东西没有珠光宝气,反而都是造型古朴色泽黯淡的。其中有一个小小的青铜把件,一串朝珠,两个项圈,一个官窑瓷碗,还有一本泛黄的族谱。
林然然拿起一个颜色黯淡的小把件来,侧面刻着不认识的文字:“这什么字?”
“韩将信庶节。”马老头儿一件件小心地把东西拿出来。
林然然在手里抛了抛,笑道:“这个是什么动物啊?猫?”
“是虎!”马老头没好气地道,“这可是虎符!”
“虎符?!”林然然捧着那个虎符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有千斤重。她又拿起一串项圈,这项圈非金非玉,看着倒像是骨头做的。
林然然笑道:”这个东西也值钱吗?”
马老头冷笑道:“这叫领约,满清贵族妇女穿礼服的时候挂的。这件是清代皇贵妃用的。”
林然然抽了口气,道:“我今天也收了一个!”
“给我看看?”马老头伸手。
林然然掏出包里那一包东西,打开给马老头看。马老头瞥了一眼,嗤笑一声,捡起那个骨头项圈和玉佛:“也就这两件像样的。你这个项圈看制式,也是四品以上了。”
林然然知道那玉佛值钱,却不知道打包赠送的项圈也值钱。闻言沾沾自喜:“这么说我捡漏了?”
“捡了大漏了!”马老头大笑,指着另外几件东西:“老虎刘卖你的吧?这几样玩意儿搁以前,我家门房都不用!”
“……”林然然气道,“你不是说我捡漏了嘛?这玉佛,这项圈我可买对了!”
马老头笑得擦眼泪:“那项圈是老虎刘不识货,那玉佛,我从前卖的比这好多的,也才五十!另外几样儿,你拿个馒头去门口,那些老东西能给你一包袱!”
”你知道老虎刘为什么叫老虎刘吗?他以前在这片摆老虎摊儿的。来一个客人咬一个客人!”
马老头一边笑一边哼着曲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林然然冷不丁被他浇了盆冷水,气得冷下脸收拾东西就走。
马老头忙叫:“你给我回来,回来!见过了我的宝贝就想走?你溜我玩儿呢?”
林然然故意的:“就你这些东西,拿出来有人收吗?外头那群老旗人的好东西个个比你多!”
马老头差点气死:“嘿!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这些个个都是宝贝!就外头那群人能见过什么好东西,他们家埋地底下的东西全攒到一块儿,也比不上我这一个虎符!”
林然然气哼哼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凉凉道:“是吗?那你怎么不拿到黑市上卖?”
马老头恨恨道:“那群人懂什么啊?他们就知道收那些金银珠宝,俗气!”
林然然打量着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肯定是开价太高,人家不肯收吧?”
马老头脸色一黑,林然然心中大乐,被自己说中了吧,老头儿肯定觉得自己那一包宝贝是无价之宝,可这年头人家收古董都乐意收金银玉石,再者就是瓷器,再不济收几块砚台。马老头这些东西不是青铜的就是骨头的,还有一本泛黄的族谱,既不中看又不值钱。真正懂这些的行家又出不起这个价。
马老头吭吭咳嗽了好一会儿,还是林然然主动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虽然我今天是栽在黑市上了,可我这里有真正的宝贝。”
马老头不信道:“拿出来看看?”
林然然把林婆子给她的那一对红珠耳环拿出来,又拿出林婆子的那个玉佛。
货比货得扔。林婆子的那个玉佛跟今天在黑市上收的一对比,高下立现。林婆子的那个玉佛通体白皙细腻,玉质一看就比黑市的那个好上许多,而且通体光润,在日光中隐隐生晕。
马老头这下总算露出点意外的神色:“你还有这种好东西。就这对红麝珠搁以前,我愿意出1000大洋来买。”
原来你就是老朝奉说的那个冤大头啊。林然然心中暗笑。
不过马老头张口就能认出红麝珠,林然然对他的本事十分叹服。她干脆把林婆子那里收来的东西都拿出来让马老头一一鉴定。全都是上等的货色,还有几件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林然然十分满意,把东西又严严实实地收进包里。
马老头道:“这年头人人都恨不得把家里的老物件扔出去,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收这些东西不怕惹祸上身?”
林然然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我能把它们藏好。”
马老头道:“你收这些,想卖钱?”
林然然一脸正气凛然:“我就喜欢这些老物件,不忍心看它们被毁了,您信不信,将来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是能放进博物馆,供世人瞻仰,为国争光?”
那老头眯着眼,仿佛第一次见到林然然一样,对她重新审视起来。
林然然也觉得自己吹大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当然也打着赚钱的念头。不过您相信我,这虎符和族谱我肯定不会卖的,我会把它们好好保存起来,以后捐给博物馆。”
马老头一拍桌子:“就冲你这句话,这些东西我就给你了!”
然后伸出5根手指。
林然然面无表情。
马老头想了想,又慢慢地按下一根手指,再按下一根手指。
林然然冷笑。
马老头怒道:“不能再少了!这么个破烂项圈都花了八十八,我这么一大堆宝贝三百还不值?”
林然然对马老头道:“只要你肯帮我个忙,我就把你这些东西按三百收了。”
马老头斜眼看着林然然,林然然笑意盈盈,小脸漂亮得像朵花儿似的,可马老头怎么觉得背上凉凉的。
地安门后面的巷子,一群小贩正抄着手在春光里眯眼打盹,等生意上门。却见刚才来过的那位漂亮姑娘气势汹汹杀回来了,身边还跟着……马老头???
林然然在黑市上总共花掉了两三百块,手里多了一个大包袱。小贩们对她身边的狗头军师马老头简直恨之入骨,偏偏又无法拒绝林然然拿出来的钞票和全国粮票。
有了马老头在,林然然根本不可能上当。遇着假货,马老头冷哼,有好货,马老头挠挠鼻子,捡大漏了,马老头反倒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至于砍价,那更是马老头的强项,毕竟从他手里不知道卖出了多少古董宝贝呢。
林然然跟马老头配合得天衣无缝,愣是把小贩们手里的好玩意儿统统一网打尽。当然她买下的东西里一大半都不是真宝贝。挑几样普通的东西,把真宝贝混在那堆东西里一并买回来,连卖出东西的小贩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漏出去了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