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裴允晟自从西北回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反反复复地生病修养,倒也不是说什么大病,但就是拖拖拉拉地好不了,前后折腾了大半年,最后在去年入秋后,受不住寒,干脆搬去小汤山静养了,身子是慢慢好起来了一点,但随着太子渐渐远离朝堂,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有些问题,就慢慢显出来了。
可以说,有些矛盾,是早就有了的,只是这回的方士紫微星之说,直接赤裸裸地掀开了彼此台面下的暗流,要明明白白地扯破脸了。
“那个张云来,真他么的话多,”四皇子允僖心烦意乱道,“要是让我们的人抓到他,先把他送到慎刑司好好体验一番,教一教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论其他!”
“一个方士,他能有多大的本事?”郇瑾闲闲道,“还不是你那日子过得太舒服、闲的要生霉了的大哥吹得好一阵顺风、帮得好一场大忙?”
“本来还想等到八月的,不过这只老鼠钻在两边的裙底下反复挑唆,也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殿下,把谢家的事情先爆出来吧,”郇瑾以手支颐,闲闲道,“给大皇子找点事情做做,没的见天有事没事地盯着我们,烦。”
“不错啊,难得说了句人话,”四皇子允僖挑了挑眉,心里是有点高兴的,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有点怕郇瑾为了这一遭无妄之灾,吵着闹着要先和镇南侯世子干一架呢,傅家是烦,但有些东西,唉,允僖也是有点拿捏不定,说来说去,先让大皇子安分点最好,“你手里的东西够了么?”
“够与不够,爆了再说就是了,”郇瑾抿唇笑道,“我只说一点,万一谢家的料一下子下太猛,未央宫那位本来就死了个娘的,再死个娘,会不会跟我们死磕到底啊?”
“我是不担心,”郇瑾摊了摊手,嫌弃道,“看你咯,反正是你大哥,又不是我大哥。”
四皇子允僖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放开做,不要紧。左右我们拿的是真材实料的证据,又不是虚假捏造的东西,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怨怪不得了旁人。”
“再说,自从知道表姐那件事是他做的,和他在西北动的那些手脚之后,我就再没把他当过大哥了,”四皇子允僖冷冷道,“兄不友,弟何恭,对不相干的人心慈手软,大度善良,就是对自己想保护的人苛刻与伤害,这个错误,我是绝对再也不会犯的了。”
“好,”郇瑾满意地眯起眼睛笑了,作势要起身,“那我就去准备了哦?”
“嗯,”四皇子允僖点了点头,也跟着起来了,叹息道,“正好,我也要去小汤山看二哥,顺带把老五那个不着家的臭小子接回来,我们一起走吧。”
第211章 放弃
允僖到小汤山的时候, 暮色已然四合, 皇太子允晟端坐在亭下,面前摆了一副残棋, 五皇子允琚躺在旁边的一张摇椅上,一晃一晃地打瞌睡。
“陪二哥下棋你也能睡得着?”允僖过去,轻轻地敲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可算是无语了, “得,起来吧, 收拾收拾跟我回去,你还打算赖在二哥这里不走了不成?”
“六六每天都在哭, ”五皇子允琚揉了揉眼睛,郁闷道,“四哥,我不想回永寿宫, 六六太吵了,他晚上一哭母妃就睡不好, 母妃睡不好父皇就不高兴, 父皇不高兴大家就都不敢大声言笑……好烦啊, 四哥, 我去你府上赖一段时间行么?反正母妃现在也没功夫顾得上我的。”
成帝二十六年允僖一行去西北的时候, 成帝便已然着手让人给前面三个除了太子之外的儿子准备开置府宅了,工部和礼部拖拖拉拉折腾了两年多,一直到去年, 允僖才成功搬入了自己在开化坊的四皇子府,而允琚现在自个儿小豆丁一个,却已经不耐烦呆在宫里,开化坊小汤山郇府一窝好几天,就是不回宫了。
“得,看在你一次性说这么多个字的份上,”允僖被弟弟郁闷的表情逗到了,比划了一个二,贼笑道,“两天,最多让你去开化坊呆两天,然后就老实回宫去,不然母妃要念了。”
“不许讨价还价,”看着允琚张了张嘴,像是正想要说什么,允僖下意识地打断了他,警告道“收拾你的东西去!多说一个字就什么都没了。”
允琚木着脸起身走了。
“你凶小五做什么,”允晟笑了笑,揶揄道,“他刚才闭着眼睛一手就把这残局破了,你现在把人撵走了,你来陪我下吧。”
允僖顺手拉过那躺椅坐了下来,震惊了:“小五还有这下棋的天分?”
——反正允僖本人是一手标准的臭棋篓子了。
“他比我强,”允晟笑着接道,顿了顿,复又在心里淡淡地补充道,你们兄弟俩,都比我强,“天分过人,假日时日,或有国手之资。”
允晟抬手,示意允僖道:“来吧,该你走了。”
“啧,这爱好适合小五,”允僖只隐约看得懂个大概,局到中盘,黑白双方的大龙绞杀在一处,只是黑子抢占了先机,看上去略胜一筹,白子则显得有些反应不及、仓促应战,允僖见了,索性拿着白子乱走一气,反正他下棋下输了也从来不嫌丢人,一边不走心地落子还一边笑着与允晟调侃允琚道,“坐着就把棋给下了,不,小五现在是躺着,也成吧,让他找点事情做做,总比整天睡觉的好。母妃都担心他因为太懒,以后能躺在床上自己把自己饿死了呢。”
“老四,你这样是不行的,”允晟与他下了半刻钟,拿着黑子,不动手了,只轻轻地抬起眼睛,认真地盯着允僖,漠然道,“你这样下,是会输的。”
“输了就输了呗,”允僖捏着一枚棋子敲着桌,随口道,“我输给我二哥,又不丢人。”
“黑子已是强弩之末,你当断不断,只会反受其乱。”允晟倾身过去,拈起对面的一枚白子,轻轻地落了下去。
一举斩断黑子大龙。
“这一步,在你来之前,小五就要落下去了,”允晟淡淡道,“你刚才过来时,应该也注意到他的动作了,不是么?”
“可如果我,”允僖轻轻地把手里的棋子放了回去,缓缓收了期盼,平静道,“不是那么在乎输赢呢?”
“如果我要你赢呢,”允晟抬起眼皮,冷冷地望着允僖,漠然道,“如果我说,我只能接受你赢呢?”
“我没有机会了,老四,”允晟抬起手,按住了意图起身走人的允僖,直白道,“我的身体,已然不适合支撑我继续走下去了,就算偏要勉强,最好的结果,也是我最后早死在那个位子上,我不行了,老四,你就当是,为了让我再好好地多活几年吧。”
“这太可笑了,”允僖张了张嘴,气得语无伦次,“你只是身体虚弱,连太医都说,没有大碍的,二哥,你已经好了,你已经戒掉芙蓉膏了,你已经不被它控制了!”
“为什么?你的情况明明就根本没有你表现的那么糟糕的,你就是在找借口,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只是故意逃避而已,可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啊,你这么让我,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
允晟闭了闭眼,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心道:可事实就是,有些事情,你还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啊。
“谈不上侮辱不侮辱,”允晟平静道,“我只是想用一个更温和的手段,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彼此相看两厌、面目全非、眉眼可憎之前,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已。”
“老四,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在东宫一日,你就一日不会另立旗帜跟我抢的,”允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平静道,“可现在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放弃了,我走不下去了,你不需要背负任何道德上的负罪感,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拿你本就可以拿得到的那个东西的。”
“我不是……”允僖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你真的,对那个位子一丁点的想法也没有么?”允晟犀利道,“如果不是我是太子,如果不是我们兄弟俩这十多年的感情,老四,告诉我,你真的不会去搏一把么?”
允僖紧紧咬着牙齿,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淡泊不争,你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的,”允晟淡淡道,“我来小汤山后,你很多次就朝堂上的事情过问我的意思,傅家人的有些做法,已经让你感到很不快了,可你仍是憋着不说,即使真到忍无可忍的时候,还是要对事不对人的先来我这里征询一下大概态度,只因你不想无意冒犯我,不想就朝堂上的事情而坏了彼此的情分。”
“但其实,对那个位子,你并不是完全不想的。你只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然后自己洗脑自己,告诉那里面的人,是你不该伤害的,那些人的东西,是你不该触碰的。但是,老四,我说了,不需要,也没必要的。不是你在私心觊觎它,是我把它主动让给你了。”
“而今的情况就是,你比我,不,是你比父皇的其他任何一个儿子,就当下而言,都更适合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允晟轻轻道,“我认为你应该去尝试一下,我也希望你去争一争。”
“或者说,出于一个人心底处卑劣的虚荣与私心,我想,输给你,会比输给剩下那两个,要让我舒服的多。”
“最起码,”允晟不知想到了什么,被逗笑了一下,“如果是你的话,我还可以安安静静地在小汤山钓鱼喂鸟,安享晚年吧?母后在宫里,也能享最后一份尊荣,不至于到被人直接登了基便逼死的地步吧,你看,这样已然是对我很好很温柔的一个结局了……”
“你少说这种临终托孤的话了,”允僖眼圈通红,愤愤道,“谁的娘谁自己顾着,我顶多做到不干涉不冒犯,你难道还指望我给你娘养老送终么?我之前可还没让你照顾我娘吧?”
“死我是暂时死不了的,”允晟笑着道,“你也说了,太医说了的,我没有什么大碍的。”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简直就是全大庄第一强词夺理!”允僖生气地站了起来,直接道,“我不想与你说了,你所说的,我一个字也懒得听,我想要什么,我自然自己会争取,但你少把不实际的期待寄托在我身上!我又不是你儿子!”
“再说,就算我是儿子,也没你这么当爹的,自己飞不起来,下个蛋,让蛋飞么?你自己都说你坚持不下去了,你个懦夫,你还我小时候无所不能的二哥来,婆婆妈妈让人心烦,走了,有事寄信,没事我暂时不来了,生气。”
允晟垂着头,一直到允僖兄弟俩离开后,都安静地看着棋盘没有抬头。
展枯大师走过来,轻轻地几下复原了先前被允僖收拾到一半的残局,然后捏着黑子沉思了下,安静地改了几笔,叹息道:“明明还是可以再走下去的,为何中盘就认输了呢?”
允晟眨了眨眼,温和地对展枯大师道:“可是再走下去的话,就到了两败俱伤、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同样是赢,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是赢,可后者的赢,我不想要。”
——就算赢了,那些牵扯其中彼此都被迫失去的东西,又要怎么算呢?
真打算走到最后,做一个弑父杀弟、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么?
“那件事,四殿下还不知道吧,”展枯大师不置可否,只简单提醒允晟道,“如果他知道的话,未必还没有前者的赢法了。”
——如果让四皇子知道,太子殿下是因为沧江上的选择,进而由芙蓉膏之祸,大概率彻底失去了拥有自己孩子的可能,而由此被成宗皇帝放弃的话……愧疚和自责,足以让他彻底没有下场一争的心力了。
“大师是在教我如何去利用旁人的善良么?”允晟抿了抿唇,轻轻笑了,摇了摇头,平静道,“我不去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善良,只是我若真的这么做了,就如大师所想的那样,由他的善良,会反衬的我更不善良。这种感觉,实在不是很让人舒服。”
“就让我给自己,留最后一份尊严和体面吧。”允晟自嘲道,“没办法,我从来,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靠着怜悯和乞求走下去,太难看,也太弱了。”
“我应该是给予的那个,”允晟撑着下巴,笃定道,“强大的人,才会不吝啬去给予。”
展枯大师抬起眼,看着对面星星点点地散迹于空中的金色光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如果太子殿下坚持的话。”
——前后两辈子,这只距化龙只有一步之遥的金蛟,终究还是,缓缓散尽了。
武宗皇帝杀业太重,又穷兵黩武,乐于战争,单他一人,以一己之力,让大庄在他刚登基的十年里冤魂数目暴增了成宗朝间的十倍,战死的、株连的、无辜的,不无辜的……死去的阴魂怀着对生前各种各样的执念,在天地间消散不去,展枯大师想尽办法,穷尽普华寺累代气运,竭力想回避这个惨剧的再次重演,但终究,还是人难胜天,无济于事。
只能期待四殿下衣摆下那已然生出六爪的活泼青蛟,这一回,能克制自己,少妄造杀业吧。
命定的紫微星,打不过啊打不过,改不了啊改不了,展枯大师摇头叹息着下了小汤山,回到内室,定月定点按期按时地给成宗皇帝打报告。
——关于四殿下精神、心理状态的报告。
只是这一次,在“神兵染血,戾气天成,然,可诛万邪。”之下,悠悠然地补了一个生辰八字,缓缓道:相合相配,宜成大喜。
程家那个小姑娘,上辈子是死在了韩家内乱的大火里的,作为目前来看于武宗皇帝来说的第三个转机,希望她的品性,能帮着让武宗皇帝坚守本心吧。
止不了杀么?那……有人能止得住你也成吧。
第212章 巫蛊
“什么, 我们宫里属羊的也都要避?为什么啊?”未央宫里,婉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后, 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宫里上上下下几百数的宫女太监, 就为了她永寿宫一个‘冲撞’,就全都要出宫去隔开?这不非得全乱了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