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将者,若是能终于沙场,死于山河,为心中所忠的信仰,为身后护持的百姓,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傅怀信仰头看着天际微微刺眼的红光,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已经酸的完全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僵得快要动不了的腿,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必多想,又一天熬过去了,又一天,能下去喘口气。歇个盹了。
毕竟——“要回来啊!一定要记着回来啊!”
傅怀信自嘲地想,再怎么,既名为“信”,也不能到最后,连自己答应了旁人的事情,都守不了“信”吧。
一日之后又是一日,重复的攻城守城游戏,已经让双方在精疲力竭之外,也多于习惯麻木了。
可是今天,对面却似乎莫名多了些不一样的躁动不耐。
傅怀信眯着眼睛,静心等待着。
午后,谜题的答案揭晓了,那胡人将领是个练家子,在两军对峙的间歇,清了清嗓子,提了一口气,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冲着站在城墙上的傅怀信大声吼道:“我,哈旦巴特尔,英雄,不杀降,不屠城!你,可认输?保,不死!”
傅怀信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提了腹间一口气,大声地反问了回去:“你,说什么?”
那哈旦巴特尔似乎是听不懂汉文的,只又侧头去问了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类似文士的人,那文士噼里啪啦与他交谈了半晌,胡人的军队收拢,将哈旦巴特尔和那文士齐齐聚在了一起,那文士站在高处,开始了大庄的汉人彼此互相征战时的常态:对着对方喊话招降。
那文士喊一句,下面的士兵齐齐重复一句,喊道最后,傅怀信总算是明白对面那个看上去似乎脑子有毛病的哈巴什么是想做什么了,当然,那文士也被累得气喘吁吁,从此学会什么叫“长话短说”,日后在战场上再也不动不动就叫那些繁文缛节的废话了。
哈旦巴特尔的意思基本如下:“对面的汉人将领啊,我们的主帅哈丹巴特丹将军,是草原上鼎鼎有名的刚毅果敢的大英雄,他学识渊博,礼贤下士,很仰慕汉人的文化,专门读过很多汉人的故事,尤其喜欢你们有个叫做‘韩信’的大将军,看在你和他一个名字的份上,我们哈丹巴特丹将军愿意效仿昔日韩信将军‘不杀降、不屠城’的美德,你若开城投降,招你入麾,哈丹巴特丹将军将对你非常礼遇,且彭城放弃抵抗者,一律不杀。”
不得不说,这份招降的喊话属于比较有诚意,也比较能动摇军心的那类了。
当即便有小兵在城墙上痛哭嚎啕道,“将军,我们降了吧!您为城里的老人孩子想想吧,我们已经苦苦守了八天了,再守下去,我们弹尽粮绝,难道要易子而食么!”
“将军,援军要来早来了,援军到现在还没有来,援军不会来了!将军,我们降了吧,对面有几万人马,我们城里才剩下几千,我们挡不住的!将军,就是洛阳都没有理由指责我们什么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悲伤绝望的情绪是会感染的,有一个抱头痛哭的,当即便有隐隐的啜泣声从四处传来了。
傅怀信随手一挑,直接将那小兵拎着领子扔下了城墙。
傅怀信对着剩下的人,目若寒星,坚定道:“今日,傅某立于此,绝不后退一步!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绝不后退一步!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城墙上,群情激愤,士兵一边疯狂地跟着傅怀信喊着这句话,一边鼓足士气强忍疲惫满怀干劲地陷入了新一轮的战斗之中去。
哈旦巴特尔烦躁地捋了捋头发,不耐地“啧”了一声,用青吉台语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还是个硬骨头,这下麻烦了。”
彭台不降,一方面,其背后的方、潜、原三城就无法直接打击,连其西南的内方都隔不成的孤城,整个大军的步调都被迫停滞在这里,所耽误的时间粮草,足以把整个大军拖垮。
另一方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彭台基本是徐北同时被攻打的几个城的主心骨——若是连这个最早被围被困的孤城都还在前面坚挺坚守着的话,我们后边这些或多或少被掩护、支援着的,又有何颜面谈投降和放弃呢?
哈旦巴特尔越想越烦躁,早知道彭台这里是块硬骨头,偏偏义父跟疯了一样非要先拿彭台开刀,拿彭台开刀就拿彭台开刀吧,反正义父用得是他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本,哈旦巴特尔是无可无不可的,但呼和韩偏偏又要与他说这里在战略上最是重要,一定要放个自己最放心的人过来,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哈旦巴特尔还能怎么办,只好主动请缨过来了。
可现在揽活一时爽,彭台迟迟打不下来,义父追责起来,翻脸不认账的时候,可不会再去想哈旦巴特尔早便劝过他,不宜拿彭台开第一刀了。
敕勒川几次问责的消息放下来,弄得哈旦巴特尔也是心烦意乱,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了……这是逼着我,用点彼此都不太舒服的手段了。
第220章 毒计
是夜, 哈旦巴特尔叫来了在敕勒川下有“无双毒士”之名的瓦赖人乌力吉, 直接道:“想想办法吧, 正面打一时半会儿又打不下, 劝降又劝不了, 乌力吉, 你来说说,该怎么办吧?”
乌力吉抚掌一笑,傲然道, “乌力吉奉大单于之命,来巴特大将军麾下效力,如今, 将军总算是瞧到我的用处了!实不相瞒, 彭台之困,乌力吉早有锦囊妙计在手, 只等着将军这一问了!”
“哦?”其实哈旦巴特尔并不多期待,由着对乌力吉以往“鼎鼎大名”、“赫赫战绩”的了解, 哈旦巴特尔如今,并不认为对方能提出什么让常人所能接受的计策来, 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请吧。”
“大将军可知, 这彭台城里, 有青江水系穿城而过,而所谓青江,正乃我们自各拉丹冬雪山流下的雅布江的支流, ”乌力吉拈须大笑,得意洋洋道,“所以,那青江水系的上游,与我们而今所驻之地,相距不过短短三十里!”
“这个我早便已经知道了,但是其一,往西北行那三十里处,已然进入了柯尔腾人的地盘,这个暂且不论,”哈旦巴特尔皱眉道,“其二,就算截断水源,彭台城内同样还有井里的地下水可供战时,这法子想来有用,实而却是无味鸡肋,无济于事。”
“截断水源?不,不不,不是截断水源!”乌力吉哈哈大笑,石破天惊地落了一句,“大将军,我们有这么多的死伤士兵,死伤牲畜,死去的,于我们是已然无用了,重伤的,也是无论如何也带不回敕勒川了,我们为何,不给他们寻一个最后的归途、给他们一个最后发挥自己用处的机会呢?”
哈旦巴特尔面色大变,猝然惊起,震惊道:“你的意思是……?”
“往那青江水系上游投放浮尸,”乌力吉冷笑道,“不只是我们的人,汉人也死了不少,彭台城外那些未被他们汉人带回去的汉人士兵的尸体,也可一并投放过去,堆尸生瘟疫,一具,十具,百具,或可无妨,但千具、万具呢?”
“死的人不够,便停了那些浪费粮食和资源的重伤患的支援,或可还向柯尔腾王廷打招呼,让他们送些牲畜的遗骸遗骨来……我倒不信,在整个青江水系被污染的情况下,彭台城内打出来的地下水,又能干净多少了?”
“若是即便水源如此遭污染他们还死守不出,那我们也不必着急了,只消以逸待劳,耐心等待即可!”
“等到瘟疫蔓延,大将军再不需费一兵一卒之力,彭台城,已无兵可抵,我军,所向披靡!”
“这,先不说士兵们如何,一旦瘟疫爆发,”哈旦巴特尔惊惧交加道,“纵然难道我们死的人就会少了么?”
“既然彭台守将闭城死守,大将军何不顺了他们最后的愿心呢?”乌力吉轻轻一笑,似乎是觉得哈旦巴特尔这问话很天真很可笑一般,不屑道,“到时候,城内瘟疫一发,汉人必然惊动四散,彭台自然是会先由内而外地垮下来,我们只要护好我们自己、守好我们这边,不让那些带着疫疾的汉人跑过来,至于那些往南逃、往他们汉人自己的地方跑的,一概不予理会。”
“然后待得彭台城内乱得差不多了,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再厉害的瘟疫疾病,难道还能躲在一片灰烬里来害我们的士兵不成?”
哈旦巴特尔震惊地看着乌力吉,沉默半晌,无法言语。
——虽然是早已便听闻了对方“无双毒士”的鼎鼎大名,也早在叫来乌力吉询问主意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完了乌力吉的计谋,哈旦巴特尔还是感觉,震惊震怒震撼到无法言说。
“这……”哈旦巴特尔艰难道,“乌力吉,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疫情失控,我们这边的人,又当如何?”
“我等为大单于,忠心耿耿,奉献所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乌力吉昂起头,悍然宣誓道,“若为所染,必用自己的身体,为大单于的雄图霸业奉献最后一丝忠诚,扮作流民,南下,入汉人群!”
哈旦巴特尔很想下意识地怼一句“那是你,不是我!”但迎着乌力吉突然变得冰冷森寒,冷笑着反问道:“大将军难道不是么?”的时候,哈旦巴特尔不知怎的,心里陡然打了个突,那一瞬间,竟然感觉自己被乌力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士给压制住了一般,只讷讷地低头附和道:“自然,自然。”
“大将军不必如此惊惶,”乌力吉尚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嗤笑道,“您是青吉台尊贵的王储阁下,更是大单于的义子,与吾等无根浮萍自然不同,若是您真的不幸染上,吾等自会奉大单于之命,将您加紧护送北上,着名医竭力诊治。”
“毕竟,您的命,可比我们剩下所有人的命都珍贵多了。也毕竟,您是敕勒川大单于的义子,是青吉台与瓦赖两族百年友好的象征。”
乌力吉这话,与其说是在陈述,不如说是在讽刺和挖苦了,当然,讽刺之外,还有森森的警告之意。——你的命珍贵之所在,很大程度上,在于您是大单于的义子,那么,身为大单于义子的您,又做出可堪与其匹配的功绩了么?
哈旦巴特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得心里不舒服极了,冷冷地纠正乌力吉道:“这是在军中,在战场上,我希望,所有人记住的,当是我是这里的主帅大将军。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你,乌力吉。”
“当然,”乌力吉耸了耸肩,轻笑着故意挑衅哈旦巴特尔道,“如果您能以一种让敕勒川满意的速度,更快打下彭台的话,我想,我们会永远记着您是主帅的,哈旦巴特尔大将军。”
哈旦巴特尔果然大怒,忍了又忍,左右权衡之后,终还是一咬牙,寒声道:“好,那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乌力吉,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瘟疫失控,造成我军大量的不必要伤亡,回敕勒川后,我必然亲自当众手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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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西山行宫。
成宗皇帝正坐在书房内,朝臣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这是彭台被困的第二天,消息一经传出,恐慌的情绪便俨然以星火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地迅速蔓延开来——毕竟,这可是一个十余年没有与蛮族胡人起过战事的安逸朝廷了。
洛阳方面在彭台城被困的第二天便开始整合军队、准备粮草,成宗皇帝传下手谕,安抚民心平息百姓恐慌情绪的同时,也对朝臣明示了战争时期,一切以北方为重的最高谕令,三省六部以一切为了北方战争服务的最高效率运转了起来,而四皇子允僖,在与他父皇围着战势堪舆对坐辩论了半个时辰,浪费了他父皇百忙之中尤为珍贵的半个时辰私人时间之后,也终于得到了他父皇一个两边不站、作壁上观的答复:“如果你能说服得了你母妃,你就去吧。”
允僖:……
允僖:我就知道。
允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敷衍地冲成帝行了个因为太过草率而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的告退礼,直奔出门,去找真正能做决策的话事人了。
郇瑾正焦灼不安地等在书房外,一看允僖出来,当即一个跃步上前,急躁地询问道:“殿下,怎么样?陛下怎么说?他同意了么?他要是不同意你去,总得同意我去吧?我一个人过去也行啊,大头那个脑子,真遇到事情他只有被别人算计的命的……”
“我父皇还会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管的,我还得去找我娘!”允僖烦躁地抓着郇瑾的肩膀就往钟情住的后面那栋楼里赶,一边走一边听着郇瑾絮絮叨叨,这听着听着,允僖就觉出不对劲了,“不是,这感情,你的计划里,还有实在不行就单把我卖了、自己一个人过去的打算啊?”
郇瑾心虚地移开眼睛,理不直气不壮地为自己找补道:“上回在西北出了事儿后,陛下说过的,不许你们此生再过山海关的……”
“这也不是我想的啊,只是殿下你身份毕竟不一样,真不行的话,起码得让我过去吧,大头一个人在北边,那个哈旦巴特尔,那个乌力吉,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不行啊!”
“得了吧你,”允僖不屑道,“傅大头一个人是被算计的命,再带上你,也不过是多了一个送的,你个两边倒的墙头草,懒得搭理你了,在下面等着好了,我自己上去了!”
允僖说罢,扔了郇瑾一个在下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几个台阶连着跳,几下就蹦上楼,转个身子便没影儿了。
郇瑾在下面抬头看着,不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郇瑾想,傅大头自然是要救的,彭台那么倒霉地被当作靶子一样立出来,说白了,自己也必然得是负一定的责任的。手下那个瓦赖的钉子失联的时候,自己应该早做打算、加倍警惕的,说来也都怪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大皇子,一堆事挤在一起,让自己把这个忽视了,结果谁成想,就出了这样的事儿。但,傅大头要救是要救,殿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