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怎么办?”高嬷嬷跪在地上,想到那个自己亲自奶大的女孩儿,这下真是要急得哭出来了,“......长公主殿下怎么办?长公主殿下的孩子们怎么办?......如果亲家和姑爷都被陛下按了谋逆的重罪,殿下她一个女儿家,她一个女儿家,她可能怎么办啊?!......太后娘娘,您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吧!......长公主殿下她,她这辈子过得本来就够坎坷的了......不能叫她,不能叫她再走一遍您的老路啊!”
“哀家省的,哀家省的......”孝端皇太后扶着案几,缓了缓神,眼前几乎立时就浮现了自己大儿子惨死的尸体、小女儿哀大莫如心死的脸......孝端皇太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轻轻道,“淑珍啊,哀家这一辈子,已经过的够苦咯,连累了平昭,本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儿,最后却要自降身份地和个歌姬所出的洗脚婢抢夫婿,都是哀家无能,哀家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再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这一局,是哀家输了。”孝端皇太后一贯端庄到无懈可击的妆容,也似乎在顷刻之间,突然苍老了十多岁,她微微垂眸,鬓发略散,眼眶里盈着淡淡的水意,低下了她那个自十六岁入主中宫以来就高高昂起的头颅,近乎狼狈地承认道,“......这一局,哀家认输,哀家......认输。”
“太后娘娘?”高嬷嬷近乎惊异地站了起来,面露不解地看向孝端皇太后。
第69章 欢喜
“什么‘输了’?”高嬷嬷惶惑地望着孝端皇太后, 喃喃不解道, “什么‘认输’?太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认什么输?为什么认输?......”
话到最后半句, 高嬷嬷陡然卡了一下, 颤抖着嘴唇再说不出旁的一个字了。
静谧的佛堂之内, 孝端皇太后脸上的神色分毫不露地隐藏于阴影之内, 叫高嬷嬷瞧不出丝毫的端倪来, 只听得孝端皇太后沉默半晌, 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地感慨了一句:“陛下这是, 被人戳到心窝子了啊。”
语气优哉游哉, 游刃有余之中,甚至是带了一抹轻快的。
——昔年尚且年轻气盛、横冲直撞的皇帝陛下,在得知自己饱受期待的嫡子, 于皇后腹中, 就已经被人动了手脚时......反应尚且不及今日这般吧!
难得生在这帝王家之中,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还能有如此那般的“深情”了!——就是不知道长信宫中的那对母子, 倘若得知了当年内幕与而今别情后......心中又是该如何作想了?!
孝端皇太后冷冷地弯了弯唇角,冷笑道:皇帝啊皇帝, 你以为你捏了哀家的软肋, 就能稳操胜券、高枕无忧了么?!就是哀家而今抽身而出,入局的, 却还有不少人呢!......你这步, 可是走的太着急了!
而你我之间, 尚且来日方长呢!
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深宫本来就是能吃人的!从不是皇帝你想护住谁,就能护住谁......人心之可怖,足以叫你分身乏术、防不胜防!
过早地暴露出自己的软肋来,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钟氏,钟氏,倒是小看她了,昔年哀家就不该一时心软,放她飞出去的......
不过而今说这些,都是虚妄了......无济于事的东西,还是少想为妙,孝端皇太后复又在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抬起头,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推开了佛堂的门,威严端庄地对着宫人道:“传哀家懿旨,宣平昭长公主及其子女入宫......若是虞宁侯不允,就让他来慈宁宫与哀家亲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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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永和宫都被禁足了?”永寿宫内,钟情迎了带着羲阳公主前来登门道谢的容嫔至花厅,互相契阔一番,闲话起来,说到近日东西六宫里的诸多变故,自被诊出有孕后便由孝纯皇太后主张,免了所有的晨昏定省、这几天一直关起门来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安心待产的钟情不由大吃一惊,“......沈婕妤呢?也跟着下面的人一起被禁足了?”
“是啊,”容嫔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也是暗叹时机之不巧,如今宫中情势叵测,刘家来人送了小定礼到洛阳,万春长公主那提亲说是过去了,可容嫔却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与成帝提刘家的机会了,“陛下圣谕,沈婕妤、施贵人与羲和公主、崔美人,以及永和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几十名宫仆,全部被禁止外出。”
“慎刑司的太监们围了整个永和宫,不仅如此,因着那夹带剧毒物的宫女原是广阳宫云宝林里身边出来的,广阳宫也被慎刑司那群不知礼数的太监们冲进去很是蛮横地查了一番,听说,陆贵人气得当众砸了一套汝窑瓷,并扬言自己要去慈仁宫面见皇太后娘娘,亲口问问陛下和太后娘娘,这究竟是叫来搜查的还是过来抄家的呢?如此这般,慎刑司那般太监这才收敛了一些,只是云宝林和她偏殿里的所有宫人,已经尽皆被下到慎刑司的大牢里了......”
毕竟也是认识了五、六年的,纵然往常再不如何相熟,就只是每日晨昏定省打个照面的功夫,也够与对方处来些许薄薄的面子情了,对于云氏双姝,容嫔也算是“眼看着着她起高楼、眼看着她宴宾客、再眼看着她楼塌了”的,那慎刑司的大牢是什么地方?云宝林落得如此下场,容嫔言谈之间,难免是带了些唏嘘感慨的。
钟情这下听明白了,心知是甲子桃木被成帝拿出来骤然发难了,顿了顿,拧眉问道:“云宝林已经被下了狱?......那永和宫那边呢?既然云宝林已经被关了,永和宫那边被围着又是个什么意思?”
“这事儿复杂着的呢!”容嫔压低了声音,凑到钟情面前,小心翼翼地与她分说道,“以我看,陛下的意思,可远远不只是关区区一个云宝林那么简单的!......荣国公府被虞宁侯带兵围了,到今个儿都第四天了,朝堂上却还风平浪静的,一个敢出来为荣国公喊冤分辨的臣子都没有......慈宁宫更是紧急派人去荣国公府召见平昭长公主入宫,这都被虞宁侯挡了!”
“大家都在下面传,说这是,这是楚家意图谋逆的大罪东窗事发了!陛下盛怒,楚家这回是彻底要完了......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我们还是不乱猜了,远远地看一眼便罢吧......”
——既然都牵涉到了前朝,又是谋逆这等足可株连九族的大罪,容嫔远远地打量着,就知道这事儿早已经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们能够随意乱插嘴的了,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钟情听得眉目微动,送走了月前虚惊一场、总算是导回正轨的容嫔母女,心事重重地回了永寿宫内殿坐下,正是怔怔地发着呆的时候,成帝过来了。
他这段日子来永寿宫的比往常肉眼可见地更勤了,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成帝以前,多是与钟情一同用个晚膳,现而今,倒是一日三餐都要搁在永寿宫吃了,倒像是一会儿不摸摸钟情就心里不舒服一般。
“想什么呢?”成帝走到正兀自发呆的钟情面前,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钟情脸上的梨涡,看钟情木木愣愣地抬起脸来,呆呆着看着自己,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里,满满的全是自己的倒影,成帝掩饰般地轻轻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道,“......上午做什么去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模样?”
“就跟往常一样啊,”果不其然,钟情毫无意识地踩进了成帝的问题陷阱,疑惑道,“......臣妾变成了什么模样?”
“傻乎乎的,”成帝半弯下身,略略低头,挑起钟情的下巴便吻了下去,咬着钟情的唇珠舔舐了一番,含笑揶揄道,“宝儿现在整个人,都变得傻乎乎的......”
钟情眨了眨眼睫,破天荒地没有推开成帝,呆呆地看着成帝半晌,在对方出乎意料的眼神里,伸出双臂,圈住了成帝的脖子,主动迎了上去。
成帝一惊,片刻后,成帝溃不成军地停了下来,把钟情好好地放下来,轻轻按住她的双肩,苦笑道:“宝儿,你可别招朕......乖一点,嗯?”
钟情托住双腮,凑到成帝脸前,歪了歪头,眼睛里盛满了很单纯的疑惑,不解地问成帝:“陛下觉得臣妾做的不对?......陛下是不喜欢臣妾这样么?”
成帝眼睫微垂,盖住双眸里深邃的漩涡风暴,唇角微勾,捕获住身下人乖巧的面容下那一抹狡黠的促狭,低头扶额,叹息道:“你啊,你啊......朕喜欢什么样,宝儿怕是比朕更清楚吧?”
钟情起身,作势沉思了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
“哦?”成帝乐于陪着钟情闹着玩,闻言也故意作出吃惊的模样,震惊道,“哪里‘不一定’了?”
“就比方说,”钟情原地绕了一个小圈,然后站定,亭亭地立在成帝面前,笑着歪了歪头,摊出双手,无奈道,“......臣妾就不知道,陛下现在是喜欢臣妾继续装傻下去,还是臣妾直接问了?”
成帝一怔,继而苦笑,这哪里是在说他喜欢什么,这分明是拐着弯子敲打他,是打算等着她问一句再说一句呢,还是自己现在就直接竹筒倒豆子的一次性说完了的!
成帝凑过去,在钟情的眉心轻轻地亲了一下,温柔道:“朕喜欢你什么都不用忧心,想知道了,抬一抬眉毛朕就什么都告诉你的模样。”
第70章 惊悟
钟情猝不及防地被成帝偷袭了那么一下, 恍惚间, 竟然觉得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甜。
成帝以手支颐, 双目含笑地望着她, 盈盈垂下的目光里, 是主人无从掩饰、更完全掩饰不住的情意。
钟情竟然被他看得不由怔了一怔。
“从哪里说起呢?”成帝摩挲了一下钟情的手, 拉住她到自己膝上坐着, 下巴轻轻地点在钟情的发顶, 思索片刻,笑吟吟道, “......那就从最早的时候, 宝儿你做的那个‘噩梦’说起吧!”
“如果朕没有猜错的话,”成帝忍不住手痒般揉了揉钟情软软的细腰,漫不经心、随口提及的语调里, 小心地掩饰了深深的怒火与森森的寒意, “......那个名唤‘翡翠’的宫女当时的那句‘娘娘’,补全的话,当得是‘孝端皇太后娘娘’!”
“是她?”钟情微微一顿, 继而也是一阵意料之中的哑然失语——从上辈子最后的结果来看,二皇子允晟年少而夭, 允僖战死于沙场之上, 大皇子允康背后的谢家被成帝清剿一空......倘若当真是三皇子允济即位的话,那慈宁宫确实是笑到最后了......
钟情心底微微发冷, 不由自主地往成帝的怀里缩了一缩, 沉吟道, “害了我,她是想把僖儿要到慈宁宫么?......她借羲和公主的手,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想往背后的韩王府上栽赃?”
成帝有些讶异于钟情接受速度之快,缓了缓,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是先回答了钟情的后一个问题:“不,当年韩王府谋逆案,与孝端无关......朕毕竟是她自己亲口从一群宗室子点出来的皇帝,就算韩王孙谋逆成功,黄袍加身,待她未必能有朕当时那般的尊崇......羲和的身世,她未必清楚。”
“她就只是,”成帝的唇角冷冷地勾起,讥诮道,“想朕看着:‘自己的女儿再害了自己的儿子’......这样朕最后纵然是查到了羲和的身上,却也早已心恸无力,徒劳疲累之下,甚至有可能去粉饰太平,便就此越过了那遭不提......”
就像昔年的枇杷散,最后查来查去,查到了当时怀着孩子的苏宝林身上时一样。
可孝端也未免太小看他了!成帝冷笑着想,看来昔年的苏氏,死的是不够惨,还不足够让孝端长个教训啊!
那便这次让她看得再清楚些吧!
——毕竟对于羲和公主这个韩王孙的遗腹女,成帝动起手来,是没有分毫的内疚不安的!
钟情很快便也想明白了,心下不由一寒,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了那句“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是可,最毒妇人心”来。
孝端皇太后此人......那张悲天悯人的皮下,装着的那颗心,实在是太刻毒了!
“至于她是不是想要了僖儿去慈宁宫这一点,”成帝微微皱眉,更抱紧了一些怀中的钟情,喃喃道,“这个问题,朕还是真的从未想过,如今倒也是不得而知了......”
“去母留子,”钟情趴在成帝的胸口,闭上眼睛,几乎称得上是平静无波地叙述道,“自来就是深宫之中最便宜的手段......就是不知道,僖儿到底哪里招了她的眼,亦或者,她是压根没有想过这点了......”
“宝儿,”成帝突然捏紧了钟情手臂,眼睛里的颜色陡然变了,“......你说得对,你提醒朕了!”
钟情抬起脸,微微疑惑地看向成帝。
“甲子桃木的事儿,”成帝攥紧了钟情的手,捏得钟情几乎痛了,只是这时候的二人中无论哪一个,都不在意这些了,“......朕经你点拨,查到了永和宫去,兴许是动作大了些,惊动了她,她约莫是为了掩盖羲和,便又急急忙忙地在沈氏给你送来的春兰里动了手脚......”
话到这里,成帝微微顿了一下,钟情心里清楚,沈婕妤送春兰在前,自己向成帝坦白在后......当日惊扰得孝端皇太后急着拿了沈婕妤来当替死鬼的,不会是成帝,而是自己当时反常的举动了!
——倒未必就是高顺哪里忠心了,毕竟那时候吩咐了高顺去盯着永和宫和广阳宫的钟情,本就没有再多留心去妨着慈宁宫那边了!
有心算无心,两边的反应自然不可同台相较。
“但换言之,”成帝的目光缓缓地沉了下去,寒声道,“......倘若当时你我都毫无所察,最后真中了她的恶计,最后被她推到台前的替罪羊,会是谁?!”
羲和公主绝不可能是慈宁宫扔出来的第一颗弃子,暂且不论羲和这一步对于成帝的“攻心为上”,就是孝端先扔了羲和出来,成帝至少也知道,东西总要有个来源去脉......甲子桃木,不是羲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说接触便就能接触得到的!
纵然羲和公主是最后插刀的那一个......那后面,总还得有一个给她递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