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瑾气得牙疼,但偏偏被傅怀信一句“男儿郎大丈夫”压下来,若是再多争辩,倒是显得自己“不男儿”、“不丈夫”了一般,黑着脸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是没有再出言推辞。
以拘惠的耳力,自然是把三个男孩子台前幕后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全,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倒真是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也是有趣得紧。
另一头,雪盏跪坐在钟情床头,却是已经与钟情细细地分说起了那“避子丸”的好坏利弊。
“这东西最早,是前朝敬家的女儿为了固宠争宠用的,”雪盏自己不算多擅长那一道,但是她有个师叔是专门研究这些的,说起来那是个头头是道,缘由起始、演变经过,全都细细地付信一封,与雪盏分说了个清楚明白,“......前梁朝间,接连几代敬氏女皆专宠于梁帝,敬氏一门由此‘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这避子丸是敬家的某位专宠御前的贵妃娘娘暗自遍寻天下名医所制,本来就是怕一朝突然有孕,不好随侍御前,里面用的药材,自然是滋补养身为上。”
“虽然是为了避孕的目的,但毕竟是给敬贵妃自己用的,真吃出个好歹来,那时候的梁帝可不是好说话的,那些大夫们哪个不怕掉脑袋?避子方中有害的成分自然是减了又减,非要减到人食之几近无碍的地步才可,故而避子的药性便自来弱了些......且敬家的那些贵妃娘娘们,也不是真打算吃的自己一辈子都怀不了孩子了,是而这方子,本来便是弱了药性的,娘娘您如今腹中既有了孩子,那便也不用多作忧思,既怀了,孩子如今自然是无碍的,您尽管放宽心,安心将养着便是......”
然后不待钟情凝眉开口再问,雪盏先一步抓了钟情的手,郑重承诺道:“这避子丸,本就是我一个师叔悉心研究了许久的,我早先便无意发现了娘娘在用这个,只是娘娘不说,我也不敢多提......但如今既见娘娘愁眉不展,似有暗忧,我既清楚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便少不得站出来为娘娘多解释这两句了......您放心,陛下那边,只要您不想,我是不会与他多说的!我与娘娘您是一条心的!”
雪盏暗自嘀咕着,我这字字句句,也没有半句虚言——本来那位皇帝陛下就自己心里门清儿,也不需要自己去多说啊!
钟情听了,却是无法不动容,雪盏的眼睛明亮而真挚,钟情能感觉到,对方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雪盏姑娘有心了,”钟情心生慨然,沉吟片刻,拍了拍雪盏的手,直接道,“......若是陛下问起,姑娘也不必左右为难,他真查到了,你便如实说了就是,这本就是本宫因一己之私心而瞒着陛下的,不至于为此再连累姑娘与姑娘的师门。”
钟情也就是琢磨着,不管怎么样,自己如今怀着他的孩子,成帝就算知道了,他再生气,还要与怀着孩子的自己过不去不成?!
那他便好好地气着吧!钟情自发觉自己有孕以来,忧思多虑之下,对成帝也更没有往日的耐心了。
不过这毕竟本就是他们二人私下的龃龉,若是再为此连累了旁人来,日后雪盏被迁怒了,倒是免不得让钟情心生歉疚了。
“不啊,”雪盏完全没弄明白钟情的意思,傻乎乎地接口道,“不为难的,真的一点都不为难的啊娘娘,陛下怎么想,与我又一点干系......”
拘惠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雪盏说话要注意分寸。
雪盏鼓了鼓嘴巴,郁闷道:“那好吧,我听娘娘的就是了......”
“不过娘娘放心,”雪盏仰起脸,笑容异常明亮地承诺道,“万事有我在呢!......我保证您和小殿下们,都会好好的!”
她保证?正好回过来走到门口的成帝听了个尾巴,心里顿时酸溜溜的,颇有些不是滋味了——这话,朕还没对宝儿说呢,怎么让这丫头给抢了个先!
怀着一番豪情壮志暗自筹谋要在晚上好好地搂着宝儿安抚一番的皇帝陛下,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来得及安抚身边人,自己先在永寿宫的深夜里,做了一个黑沉沉的噩梦,然后浑身冰冷的惊惧而起!
——血,到处都是血,满床的血......女人的尖叫声,一出世便鼻唇青紫没有丝毫气息的孩子,一个面有瑕疵呱呱大哭的女孩儿,以及最后,那双一路明亮亮地看着自己走过来,却最终黯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睛......
成帝跪在产床之前,死死叩住了榻上人的手腕,痛苦到了最极致的时候,反而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悄无声息倒下的人。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那满床满塌的血。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真的!!!
永寿宫的深夜里,成帝乍然惊坐而起,身上里里外外三层的寝衣,已经完全被浸透了。
他的面色尤其可怕,仿佛是从深渊里刚刚被捞上来的水鬼,森然中,含着无尽的恨意与恶意。
钟情睡得迷迷糊糊间被惊醒了,脑子不甚清醒地爬起来,眼睛都没有睁开,先下意识地抱住了成帝的手臂,脑袋一点一点地含含糊糊问他:“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成帝缓缓地吐出了那口积压在胸腔内含着恨意的血气,闭上眼睛缓了好半晌,这才一点一点从钟情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来,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半梦半醒之间,钟情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像是天上突然下了雨。
第66章 盛怒
钟情感觉自己是被淋醒的, 迷迷糊糊之间差点直接问出一句“外面下雨了么?”, 好悬才想起来自己而今是睡在屋子里、上面是有顶的, 抬起死沉死沉的眼皮, 怔怔地看着身边的成帝, 惊讶里也仍带着浓浓的睡意朦胧, 呆呆道:“陛下您, 您这是怎么了?”
成帝的眼神很冷, 冷得让人心底发凉的那种阴寒,纯粹到几乎没有丝毫的温度, 但他眼眶中缓缓滚下、打到钟情身上的眼泪, 却是温温热的。
“无妨,”成帝似乎被魇着了一般,呆坐着出了许久的神, 这才被钟情的话唤过神来, 紧了紧抱着钟情的双臂,闭了闭眼,缓和了语气, 轻柔道,“朕没事, 你继续睡吧......朕就是方才做了噩梦, 宝儿,让朕抱你一会儿, 抱你一会儿就好了, 你继续歇着吧......”
钟情强撑着一丝神志, 但脑子已经下意识地要昏昏沉沉地继续回去与周公下棋了,嘴巴里只模模糊糊地胡乱安抚道:“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摸摸毛,吓不着......”
竟然是把自己当成允僖那孩子在哄了!成帝一时啼笑皆非,心里却莫名更是酸涩了起来。
——宝儿,朕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阴阳两隔......幸好,幸好,梦醒时,你还在,还在朕触手可及之处,还可以被朕拥入怀中,实实在在的,放在怀里。
成帝低下头,一点一点地吻过钟情的额头、眼睫、鼻尖、鬓角、梨涡、唇珠......直吻得钟情两颊胭红,鬓发散乱,气喘吁吁手软脚软地推开了他,恼羞成怒唤他:“季郎!”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敢动手动脚地胡来?钟情险些被眼前这看似风光霁月实则色欲熏心的色胚给气死!
“朕什么都不做,”成帝低下头,咬住钟情的耳垂,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认真地祈求道,“朕知道好歹的,朕什么都不多做,朕只是想亲亲你......”
——信你在床上的鬼话才是个傻子哩!钟情气恼极了,本来被成帝从睡得正香的甜梦里弄醒就让她有些起床气了,而今看成帝眼泪倒是半点没有了,反而是专心作弄起自己来了,钟情自怀孕以来,也不知是焦虑还是怎的,短短一天之内,脾气却是骤然暴涨,狠狠地推了成帝一把,直言道:“陛下若是不想好好地在这儿歇着,臣妾就去外间睡了!”
“好好好,”成帝苦笑连连,忙不迭地低头向暴躁的钟情连连赔不是,安抚般顺了顺她的背,轻声细语道,“朕不胡来了,睡吧,睡吧,宝儿你睡吧,朕不作弄你了......”
钟情脑子昏昏沉沉的,烦不胜烦地翻过身,背对着成帝扯了被子躺下,成帝自己招的脾气,苦果也只好自己默默咽下,小心翼翼地躺下,再又小心翼翼地把软软的钟情挪过来,四肢缠绵地纠缠在一起,如此这般,心中隐隐缺了的那块,便又似被严丝合缝地安放回了远处......成帝看着枕在自己臂弯里熟睡的人,眼一眨也不眨,足足看过了整个后半夜,也毫不满足,更不疲倦。
可惜天,还是慢慢亮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成帝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被枕了后半夜的胳膊,安抚般地低头在被他的动作又迷迷糊糊地惊起的钟情的脸上轻轻亲了两下,温柔缠绵道:“宝儿,朕去上朝了......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钟情眨了眨眼睛,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后半夜还是又稀里糊涂地滚回成帝的怀里了......钟情对自己这般“不坚定”的性子也是绝望了,自觉也无颜面再去指责成帝的不规不矩了,只闭上眼睛,放弃般地纵容着成帝在她身上又克制不住地亲亲摸摸腻歪了好久,鼻子里间或嗯嗯哼哼地敷衍两声,成帝看得好笑中又带了些郁闷,但再是恋恋不舍,也该出门了。
从永寿宫出来,近夏的洛阳,天已经亮的越来越早了,成帝背手而立,面色凝重地望着天边那挣扎在一线之间艰难跃起的太阳许久,蓦然回首,断然下了心中那个犹豫隐忍已久的决议!
——朕还想,还想与宝儿有无数个这样看着日出日落的日日夜夜......有些事情,必须尽快做个决断了!
“关海,”成帝背手而立,肃然寒声道,“......你去慈仁宫传一声,早朝之后,朕会过去拜见母后......让她想法子先下个帖子,请了楚襄侯一家进宫!”
“关红,下朝之前,你替朕走趟永和宫,取羲和屋子中一样东西来!”
大朝议罢,成帝在谨身殿里,留了虞宁侯与谢郎中同时说话。
这实在是很罕见,也很反常的一件事——须知傅谢两家,自镇国公府太夫人谢氏故去、傅皇后入主中宫,谢氏女被迫由后变妃后......已经王不见王、面和心不和已久了。
傅从楦和谢域,作为傅家大房和华郡谢氏的掌权人,早已经多年不同席入宴了。
当然,成宗皇帝的召见,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见了二人,成帝也不多话,直接给两人看了从永和宫的偏殿里搜出来的甲子桃木,附带一个战战兢兢地解释此物之毒的钱太医。
“这是朕无意间从永和宫羲和公主的一个木偶娃娃里取得的,”成帝寒声道,“......钱太医告诉朕,此物乃剧毒,可杀人于无形,朕自验证之日起,便惊惧交加,夜不能寐......这大庄后宫里,竟然有人敢借公主之手,私藏剧毒之物,朕实在是忧心,真怕自己哪天什么时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起不来,直至‘暴毙身亡’了!”
谢域和傅从楦俱是大惊,齐齐地跪倒在了成帝面前,大呼道:“陛下息怒!”
“朕是这大庄的天子,”成帝的目光阴沉沉地划过身前的两个人,寒声道,“......却有人胆敢意图谋害于朕......谢卿、傅卿,你二人皆是我大庄肱骨之臣,此等意图谋逆犯上的小人,朕可敢托付于你二人,替朕诛逆贼、平国乱!”
傅从楦心下当即惊疑不定,如今的成宗皇帝早已大权在握,君权集中已久,早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世家豪族左右磋磨的小可怜了,在这时候,竟然还有人胆敢在后宫中行下毒之举——这得多么蠢,才能想得出来啊!
傅从楦的第一反应,是疑心此乃是成宗皇帝他自己做戏,贼喊捉贼罢了!
但看成宗皇帝当下双目冰冷骇然,确实是痛下决心的模样,傅从楦又犹疑了。
谢域闻言,却是当即惊喜交加,且是喜大于惊!
——谢域不同于傅从楦,傅从楦承爵时,虞宁侯府已经因上任虞宁侯的诸多不敬之举,被孝宗皇帝打压得完全靠着二房镇国公府的荫蔽而活,傅从楦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人家自己会审时度势,成宗皇帝初登基那头十年的诸多变故,虞宁侯府几乎从来都不曾站错队,更兼之傅从楦本人,确实文成武就,文能出国策,武堪打天下,今日的虞宁侯傅从楦之鼎鼎大名,那是人家自己在兵马之上打出来的赫赫功勋。
谢域则恰恰相反,他今年已经近五十岁了,蹉跎至今,却要与傅从楦这几乎算得上自己儿子辈的人平起平坐,且即使是这般,那还是仰仗了他父辈,尤其是他叔父谢阔遗留的荫蔽......谢阔锋芒之下,谢家子弟再难有能出其右者,庄秉大长公主下嫁于华郡谢氏后,起初与谢阔之间夫妻多年不合,谢尚书拔擢谢氏子侄时,谢域身为其最年长的侄子,是其中的佼佼当先者......但由于叔父谢阔之才太盛,谢域早年,无论做什么都越不过自己叔父去,打击之下,愈发狼狈,不能成行,后来越行越错,越错越差,最后甚至被洛阳世家在背后耻笑,说他谢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华郡谢氏的草包公子”,甚至无不幸灾乐祸地感叹着,待谢阔之后,谢家便就是要完了吧!
这字字句句,谢域记到如今,心恨不已,是而在后来孝宗过世选嗣扶帝的风雨飘摇之际,谢阔隐退后的谢家在谢域的主张下,是积极掺和,大力下注,甚至不满足于仅仅一个从龙之功,而是想效仿自己叔父当年之威,着力于摆弄年幼的成宗皇帝,让谢家再出一个权倾天下的“谢尚书”了!
可惜后来,成宗皇帝羽翼渐丰,自然难忍谢域之谋,收拢权势后,也与谢家越走越远,谢域看得清楚,大女儿在宫中高居贵妃之位,膝下却冷清至今,谢家如今,早已失了帝心,华郡谢氏,是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之势......实则里面的里面,早快要烂完了。
一旦成宗皇帝觑到时机翻脸不认人,一朝发难,谢家的倾颓之势,不会与当年的萧河云氏有丝毫的分别!
那萧河云氏,尚且还是成宗皇帝生母的母家,成宗皇帝不还是说翻脸就翻脸,轮到谢家,出了一个贵妃算什么,怕不是到了那时候,婉儿还会是被第一个逼死的那个......谢域与成帝离心,渐行渐远到如今,实则心下暗自悔恨,近些年来尤甚,早就在等着一个向成帝表忠心的好时机了!
——被扔出来作马前卒怕什么,真要怕的是,皇帝连利用都不愿意利用你了!
那才是真到了惶惶不可终日之时!
想到日前刚刚被翻出来的“云贵总督贪贿案”,威毅伯府眼看着已经被拉下水,再也是浮不起来了,清查之后,抄不抄家,那还不是皇帝一念之间的事儿......再想想日前刚刚把得罪了皇后和钟妃得罪了个遍的小女儿......谢域心中一凛,他知道,机会必然不会是什么多好的机会,但若是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谢家败在自己手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