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儿,别说了,”允晟握住允僖紧紧捏成拳头的手,艰难道,“对不住,是二哥说错话了。”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其实现在想想,那些人说的,本来也就与事实八九不离十了,”允僖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冷冷道,“只是可惜,纵然是有八九的实情,却也是让很多人心里都不舒服的实情……”
“父皇当晚大怒,拂袖而去,后来更是严厉地处置了那批在我面前嚼舌根的宫人……可现在想想,他有什么好愤怒的,他不过,是被人戳到了自己的肺管子罢了!”
“可是,如果我母妃有的选,”允僖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允晟,愤懑道,“如果我有的选,我们谁还多想赖在这宫里不走似的!”
“这不是你的错,”允晟想也不想立刻脱口而出道,“更不是钟母妃的错……甚至,也算不上是父皇的错,是世道如此。”
“也正是因为如此,”允晟苦笑了一下,“我才更不想,顺着母后的意思,就着父皇的步子走下去,再为了所谓的妻族利益,娶一个自己见了,内心都毫无波动的女人。”
“这是对康乐的不公平,也是对我的不公平……倘我日后,能像父皇一样,也遇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更是对她的不公平。”
兄弟俩头对头地躺到榻上,望着临华殿高高吊起的殿顶,各有各的怅惘迷茫。
“二哥,”片刻后,允僖突兀地开口道,“我想,你是对的。”
“我以后,也想像你一样,只娶一个自己喜欢的,这样就是对我们所有人的公平了……”
“像我一样?”允晟苦笑道,“可是四弟,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我能控制得了我自己的婚姻……”
“既然已经有了想法,”允僖翻过身,一骨碌爬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仰面躺着的二皇子允晟,郑重其事道,“……那就自然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去做啊!”
“你可是我心目无所不能的二哥啊,要是连二哥你都屈服了,我以后就更难能坚持得住了!”
允晟苦笑着闭了闭眼睛,一时沉默着没有说话。
允僖却突然从这沉默里悟出来了一些什么,顿了顿,他伸出手去,狠狠地按住了允晟的肩膀,紧紧盯着允晟的双眼,郑重其事地告诉他道:“二哥,你已经有傅家了,区区一个林家,至于你牺牲掉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么?”
“……如果你本身是不在意三妻四妾的便也罢了,既然你已经觉得父皇那样的日子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牺牲掉自己以后长长久久的许多幸福呢?”
“而且,”允僖咬了咬牙,索性直接说了,“……就算没有傅家,就算傅家有朝一日真的靠不住倒下了,可你还有我啊!”
允晟猝然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顶上的弟弟。
“我们约好了,都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允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眼闪耀着明亮的光彩,一字一顿地与允晟说道,“……日后有了孩子,就互相认彼此做义父,我会像大头的父亲守护着傅侯爷一样护着你的!自然,我们两个的儿子,绝对不能养成你表弟那德行,不然,纵然是你的儿子,我也是照打不误的!”
允晟愣愣地看着允僖,眼眶缓缓的,缓缓的,红了起来。
“若是真养出了一个废物儿子,论死论残,都任君打骂,”允晟一边伸出手,觉得羞耻般捂住自己仓促落泪的眼睛,一边笑着朗声应道,“……不过,四弟,我不是舅舅,更不会叫你做了傅孟达。”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允晟爬起来,按住允僖的肩膀,认真道,“……四弟,站到我身后去,二哥护着你。”
——本来也就该是,哥哥护着弟弟才对。
从临华殿辞别了二皇子允晟出来,允僖站在空无一人的凌河边上,突兀地开口道:“你到底,是怎么看你二哥的?”
——却是已经消失了许久、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过的武念慈突然如此问了。
自镇国公新丧那日,在谨身殿的白玉石阶之上,二皇子允晟对着四皇子允僖问出了那句“四弟,你对我说过的话,可也能让我一样当真么?”后,武宗皇帝才是真正地彻底意识到,不一样了。
这一世与武宗皇帝那一世,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了。
武宗皇帝不是年幼的裴允僖,允僖只能看到他二哥反反复复的态度,与至亲之人却对自己将信将疑而产生的委屈与难过,武宗皇帝想的,却要多得多。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裴允晟与裴允僖两个人,武宗皇帝想,我自然是愿意把皇位让给二哥坐的,绝无二话那种。
毕竟那个位子于我,从来不是什么神仙玉露,而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
可惜这世上,从来就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阿娘、羲悦、那还未真正见过面的弟弟……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太多太多,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武宗皇帝想,如果是我……我大概,还是不会让的。
可这个决定,从来就不该由现在的我来做,武宗皇帝这般告诉自己,你不过是一个异世过客,来的突然,走的更会是匆忙,这一世的选择,是该由真正的裴允僖自己做出的。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干涉着他们的人生、替他们胡乱做选择了……允僖站在白玉石阶之下冲着上面的二皇子允晟怒吼时,武宗皇帝从未有哪一时刻,比得上那时候,更为怅然和迷惘。
这不是我的世界,这不是我该留恋停留的地方……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这是裴允僖的阿娘,裴允僖的二哥,裴允僖的弟弟妹妹……不是武念慈的,更不是武宗皇帝的。
羲悦……哥哥突然,有点想你了。
现在回去,你还愿意,再喊我一声“哥哥”么?不要与哥哥置气了……哥哥爱你。
老白脸的效率还算不错,上辈子的仇人也已经被干下了个七七八八,好像也确实,是到了差不多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啊,武宗皇帝怅然地想着,在临走之前,难得的打算再关心一下少年的自己一句。
“二哥?”允僖愣了愣,突兀地想起了身体里这武念慈对自己二哥那不同寻常的关心,心里稍微古怪了一下,但还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如此告诉武宗皇帝道,“……多疑是真的,可对我好,更也是真的。”
“穷极一生,除非他亲自拿着刀来杀我,否则……我想,我是无法主动对他刀剑相向的。”
第104章 生子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大雪, 十一月节, 至此而雪盛也。”*成帝二十一年的大雪之令, 洛阳城里, 便是遇着了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如絮大雪。
雪花飘落下来时, 路上行色匆匆的旅人们纷纷站定了脚步, 抬头向上望去, 唇角间, 不约而同地带上了几丝浅淡的笑意。
——“下雪了……要回家了。”
可惜永寿宫里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宫人们,却是哪一个都没有心思再去看什么落雪了——也只有她们从地热烧的温暖如春的主殿里走出来、急匆匆地赶去外边回话、于外边感觉到有丝丝的凉意落在了自己的脸上的时候, 才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 然后才惊觉此时的天上早已阴云密布,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整个天空,又见空中纷纷扬扬, 却是飞来了满天的瑞雪, 茫茫皑皑,异常美丽……
可惜,纵然是这时候的她们, 却是也没有多少有心思去再多看几眼雪景了。
——永寿宫钟妃娘娘,此时此刻, 便正在那身后的产房内, 艰难临产。
迄今为止,已经有一夜再又半天了……孩子却还没有生出来。所有人的心里, 都不得不做上最坏的打算, 而这些在下面服侍的宫人们, 更是惊惧难安——生怕一个不好,钟妃娘娘倘真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极其宠爱她的成宗皇帝会一口气叫宫里所有的宫仆们殉了葬。
永寿宫内,钟情躺在产床之上,疼的昏昏沉沉,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了,更遑论再去顾忌自己此时蓬头垢面、面目狰狞的不堪形象……她撵成帝出去,成帝也不出去,钟情一开始痛得直想骂他,到而今,却是连骂成帝的力气都没有了。
痛得神魂出窍之间,钟情恍恍惚惚地问自己,啊,我当年是怎么把允僖生下来的呢?太具体的,钟情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还知道,允僖那时候,从怀孕到生子,都是顺利的不可思议,虽然其间这样那样的纷纷扰扰,可当时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折腾过钟情,哪像而今这两个,打从一开始,就折腾的自己从上到下,没有半处舒服的地方……
钟情恍惚间,都隐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回到了上一世躺在产床之上血崩难产的时候……脑子里除了痛和酸胀,再没有什么旁的感觉了。
成帝跪在钟情的床边,紧紧地握住钟情的手,这位一向不动声色、不怒自威的帝王,此时那面色惨白、一语不发的模样——徐有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无意中觑到了,竟然隐约觉得,这么乍一看,倒是有点让人觉得……还挺可怜的?
“已经一夜一天了,”成帝惨白着脸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看着徐有则,直看得徐有则都又想抬手擦汗了,“……为什么还没有生出来?不是都说大人和孩子都好好的,都没有事儿的么?”
徐有则讪讪地擦了擦头上的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说,就目前来看,除了拖得久了点,但剩下一切情况都很正常,现在的痛是正常的,而之后……还多有那更痛的时候呢!
陛下既然这么的沉不住气,为何不好好地在外面等着呢?从昨晚起就赖在产房里不出去,不吃也不喝,就是孝纯皇太后亲自来劝都不理会,闹得下面的宫人一个个顿时更是夹着尾巴紧绷着神经待命,没的把一个目前而言暂还算是一切平稳的情况,险些要闹出个难产的气氛了!
“陛下,”拘惠一直在里边守着,看出来成帝是真的着急,怕他关心则乱再做出什么昏主意来,主动开口替徐有则接过了话茬,“……远还没有一天一夜呢,娘娘是今早破晓时才发动的,至如今,还不足六个时辰,没出来也是完全正常的情况,陛下不要过虑,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成帝闭了闭眼,很勉强地,才将将压抑住了自己心头慌乱的情绪。
脸上隐隐的,带出来好几分的愧疚懊悔出来。
——昨天半夜里,最早的时候,钟情是被小腿一阵一阵抽筋的痛感给闹醒的,成帝就躺在她身边,当即就也跟着醒来了,给钟情揉着小腿哄过了那一阵痛,钟情却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了,再怎么也睡不着了,钟情不睡,成帝忧心着她将要临产的身子,自然也更难睡得着了,于是便搂着钟情的腰,细细地问她:“腰还酸不酸?背还痛不痛?最近孩子们闹得厉不厉害?现在晚上肚子还是不是常饿着?……”
——因钟情肚子里怀着的这一胎被诊出是双胎,成帝忧虑她临产时艰难,一开始便暗暗与徐太医等明言‘也不必为肚子里的孩子补太多,不要养太大了,再累着了他们母妃的好!’,虽然徐有则等都各自暗暗腹诽,心道这种事,那皇嗣们最后能在钟妃娘娘的肚子里长到多大,也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了的啊!但过了那前几个月养身子的时候后,却是连拘惠都直接告诉了钟情:“后头这几个月,孩子们长得太快了,娘娘还是注意些,有些东西要补,有些,却是该能省则省了……”
钟情自己心里也是十分地畏惧难产,是以到后来,拘惠和雪盏商量了后,做主给她减了一部分膳,钟情乖乖听了,可每天到了半夜,肚子就忍不住饿得不行……是故成帝才有这么一问。
钟情听了,也就乖乖地回答道:“还好,腰有时候是会有点酸,背现在倒是不疼了,只是不能久坐,坐一会儿就得躺一躺,也不能走,走得稍微快一点肚子就一抽一抽的疼,再久一点就气喘吁吁的,心口扑通扑通地跳,不太舒服……孩子们倒是挺乖的,就是有一点太活泼了,跟个小虫子一般,老是在臣妾肚子里一下又一下地蛄蛹,有时候也像个小鱼苗似的,游来游去的……”
钟情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靠在成帝胸前,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近些日子以来身上的舒服、不舒服都尽数说与他听:“肚子不怎么饿了,上个月是真饿的难受,心头都直慌慌的那种,但克制了这么久,倒像是习惯了,好多了……就是,就是有时候……”
钟情的脸忍不住红了个彻底,小心翼翼地觑了成帝,有点羞赧地说出了自己那个一直没有对旁人提起的小苦恼:“……有时间,胸前,酸酸胀胀的疼!”
成帝愣了一下,然后骤然明白了什么,眼眸有些深邃地看着钟情,试探着提议道:“那朕,朕帮你……?”
钟情羞红了脸,小小地点了点头。
然后成宗皇帝这一帮忙,大概是里面那两只并不乐意看自己父母上演这种“非礼勿视”的胎儿教育,直接急急忙忙地要提前滚出来了。
当钟情一把推开成帝,额上渗出细细的冷汗,忍着那股一阵一阵的痛感,勉强道:“季郎,我,我肚子疼……臣妾好像要生了……”
毫不夸张地说,成宗皇帝那时候,是活活被吓软了的。
——肚子里这两只还未出世,就先给了他们爹娘一场毕生难忘、惊心动魄的开幕。
永寿宫里彻底灯火通明,四皇子允僖和他身边的两个小伙伴傅怀信、郇瑾全都从宁阁爬了起来,成帝嫌他们过来也是添乱,没空搭理,只让闵嬷嬷去把三小只撵回宁阁去,允僖也不想搭理他父皇,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产房外边,把西天如来观音菩萨到三清祖师太上老君拜了一个遍,也不管真要是请来了这么许多的神仙到底会不会互相打架……反正这时候,是大小有个神仙都要拿来拜一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