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大夫人看向丈夫。
沈廷楷点点头,他也觉得小侄女的妆容太华丽了,有悖父训,虽然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沈卿卿垂下眼帘,姿态扭捏:“大伯母,我好久没见祖父了,今晚我想精精神神地见他老人家。”
小姑娘软声细语的,话里全是慕孺之情,沈廷楷心一软,不再干涉。
大夫人只是冷冷一笑,不换更好,三房就等着挨老爷子教训吧,她乐得看戏。
又是一阵沉默,沈廷文看看院子,起身道:“父亲应该快回了,我们出去接接。”
沈廷楷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
于是,沈家这三房人浩浩荡荡地都来到了沈府大门口。
马车停下时,大房、二房诸人识趣地站在原地,只有沈廷文一家跨下台阶,去车前候着了。
车夫跳下马车,准备摆放木凳,沈廷文立即抢过木凳,亲自放在地上,再伸手去挑帘子,声音恭敬:“请父亲下车。”
沈渠自然听出了儿子的声音,他理理衣摆,这才探身出来。
“父亲。”沈廷文激动地唤道。
沈渠抬眸,见自家老三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温润俊朗没胖也没瘦,他便简单地嗯了声,目光投向儿子身后。
陈氏端庄大方地行礼:“不孝儿媳给父亲请安。”
沈渠对儿媳比对儿子稍微热乎些:“这些年你既要照顾廷文又要养育三个孩子,辛苦了。”
威严的公公难得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陈氏悄悄湿了眼眶。
沈渠再看向儿媳身后。
沈肃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沈肃拜见祖父。”
沈渠:“嗯,肃哥儿长高了。”
沈望学哥哥那样跪下请安,圆圆的脑袋瓜却高高地仰着,好奇地打量祖父。
沈渠心想,幺孙越长越想他老子了。
就在沈渠准备叫两个孙子起来的时候,沈卿卿终于从母亲的身影中走了出来,她双手搭在腰侧,俏生生地朝车上的老爷子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那声音甜濡濡的,沈渠不自觉地就露出几分慈色,他循声看去,看到一个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头戴红玉簪,耳辍玛瑙坠儿,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张白皙娇嫩的小脸染了门前灯笼的红色,宛如新开的海棠花瓣。
沈渠心跳陡然加快,目瞪口呆。
这,这……
短短瞬间,时光仿佛倒退了三十多年,沈渠又回到了通州宋家老宅,那日他在客房闭门苦读,宋老爷派人请他去花园喝茶,沈渠无奈应约,随着下人走到半路,路过假山拐弯时,迎面忽然走过来一对儿主仆,领头的少女杏眸雪肤,一身海棠红的褙子,耳畔的玛瑙坠儿晃得他心慌意乱……
被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卿卿有点慌,小声唤道:“祖父?”
沈渠终于回神,定睛再看,面前分明是他的小孙女。
其实沈卿卿小的时候沈渠就看出来了,二、三房的四个孙女里唯有小七长得最像宋氏,如今三年一过,十四岁的沈卿卿与当年的宋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明艳逼人。
咳了咳,沈渠再看孙女一眼,低声感慨道:“卿卿啊,像你祖……”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沈渠连忙闭嘴,由沈廷文扶着下了车。
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一下车,沈渠就神色严肃地往里走了。
沈卿卿跟在母亲身后,望着老爷子依然修长挺拔的背影,淡淡夜色里,她忽然觉得特别甜蜜。
祖母叫她这样打扮,沈卿卿追问原因,祖母不掩得意地告诉她,说当年祖母与祖父初遇,就是这样的装扮。祖母还说,她能迷倒祖父一次,就能迷倒第二次,只是这第二次迷魂阵,要沈卿卿来摆了。
刚刚祖父光顾着看她的脸了,根本没注意到她的首饰衣料过于出挑,是不是就证明祖孙俩的计谋管用了?
为什么管用?因为祖父太喜欢祖母,因为祖父对当年的初遇念念不忘。
嫡祖母杜氏病逝后,祖父再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人人都道祖父洁身自好为官清廉,现在看来,其实是祖父心里只有祖母,只想与祖母白头到老吧?祖母那么笃定此计管用,想来也是看透祖父的心意了。
沈卿卿是个聪明的姑娘,既然祖母替她铺好了路,剩下的沈卿卿自己走也没问题。
“祖父,我扶您!”
撇下父母兄弟,沈卿卿脚步欢快地跑到老爷子身边,亲昵地挽住了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身体一僵,后面的三房众人也都看呆了!
那可是不苟言笑、动辄训斥人的当朝阁老啊,三个亲儿子都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有半分僭越,一直养在京城的两个大孙子都从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嬉皮笑脸,沈卿卿一个明知故犯的孙女,居然还敢去挽老爷子?
陈氏紧张地大气不敢出,很怕公公下一刻就把她的宝贝女儿训哭了。
大夫人幸灾乐祸的勾起唇角,期待着看一场自讨苦吃的好戏。
众人之前,沈渠低下头。
沈卿卿仰着小脸,杏眼倒映着灯光,水盈盈的。
祖孙俩目光相对,沈卿卿嘟起嘴,软声抱怨道:“祖父真是的,明明知道我们今天回来还忙到现在,您是一点都不想我们吗?亏我晌午打盹儿还梦见您了呢!”
沈渠:……
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如此亲近,他好不习惯!
嘴唇动了动,沈渠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爷子僵硬地似块儿陈年木头,威严的脸庞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喜欢,沈卿卿心里发怵,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一步都跨出来了,就只能继续。
“祖父说话啊,您到底有没有想我?”沈卿卿撒娇地晃了晃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兀自傻眼,后面沈廷文再也看不下去了,扬声斥责女儿:“卿卿,不得对祖父无礼。”
沈卿卿咬了咬唇,慢慢耷拉下脑袋,挽着老爷子的手臂也一点一点松了开来。
娇娇的孙女因他迟迟没有回应而挨骂,沈渠有些自责,胳膊用力,下意识地夹紧了孙女的小手。
沈卿卿意外地仰起头。
沈渠抿抿唇,回头瞪儿子:“我与卿卿说话,要你多嘴?”
沈廷文:……
这,这还是他家老爷子吗?想当年老爷子去外地办差,一走数月,终于回府那日,才七岁的他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父亲,然而老爷子做了什么?老爷子瞪着眼睛训了他一顿,说他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思及旧事,沈廷文忍不住看向两个兄长。
沈廷楷、沈二爷兄弟俩互视一眼,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他们哥仨都是捡来的吧。
第7章
人都到齐了,等沈渠更衣回来,大夫人立即吩咐厨房上菜。
在沈家,凡是有沈渠出现的席面,那菜色一定是非常简朴的。
因为是给三房的接风宴,桌面上难得有道清蒸鱼、有道红烧肉,剩下四道都是素菜。
男女分桌而食,沈卿卿早就对这顿家宴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笑盈盈的。隔壁男桌,六岁的沈望瞅瞅菜色再瞅瞅威严的祖父,虽然没有抱怨什么,但那胖嘟嘟的脸上早就写满了失望。
沈渠视若无睹,拿起筷子道:“吃吧。”
他一发话,沈廷文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拾起筷子,仿佛训练有素。
孙辈里,沈卓、沈晋、沈肃也都默默地吃饭,只有沈望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碗里的白米饭。
沈渠看了幺孙一眼。
沈望耷拉着脑袋没瞧见,沈廷文心里一突,忙低声训斥儿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什么都必须一心一意,赶紧吃饭,少东想西想的。”
沈家的男人都怕老子,沈望也不例外,挨了骂,沈望立即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男桌只闻吞咽声,女桌这边,五姑娘沈嘉容快要被沈卿卿的红玛瑙耳坠儿晃晕眼睛了。
“七妹妹,你这副耳坠儿如此剔透,一定很贵吧?”扫眼斜对面的威严祖父,沈嘉容轻声问。
大夫人动作一顿。
二夫人看向陈氏,陈氏继续吃菜,仿佛没听见一样。
就在二夫人担心亲侄女说错话的时候,沈卿卿放下筷子,朝沈嘉容甜甜一笑:“还好吧,怎么,五姐姐喜欢吗?要是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就当多年不见的见面礼了。”
沈嘉容虽然很羡慕沈卿卿,如今沈卿卿提议送她,沈嘉容就又觉得沈卿卿是故意寒碜她了。
“七妹妹客气了,你的东西,我怎么好夺爱。”沈嘉容强颜欢笑地说。
沈卿卿:“没事的,我还有两对儿玛瑙耳坠,这对儿就送姐姐吧。”
说完,沈卿卿微微偏头,分别将两只耳坠儿摘了下来,笑盈盈地递给沈嘉容。
沈嘉容咽了下口水。
她想要。
一边是实打实的昂贵首饰,一边是高傲的自尊心,沈嘉容为难地看向母亲。
大夫人马上道:“卿卿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沈嘉容暗暗欢喜,矜持地接了过来。
沈渠自然听到了两个孙女的对话,既满意小孙女的大方友爱,又终于意识到小孙女打扮的太扎眼了,他奉行节俭,家里七个孙女有六个都素妆见人,轮到小七,规矩也不能懈怠了。
想到这里,沈渠目光深邃地看向隔壁桌的小孙女,久别重逢,他希望孙女领会他的意思,避免一次不愉快的告诫。
沈卿卿若有所觉,抬起头,见老爷子在看她,沈卿卿展颜一笑,甜美极了。
沈渠:……
算了,明天再说罢,也许小孙女明天就不是这副打扮了。
结果第二天傍晚沈渠回府,发现他的小孙女依然穿金戴银的,与整个沈家格格不入。
“祖父,这是我今天练的字,您看看怎么样?”
正院厅堂,沈卿卿神色认真地展开一张宣纸,那是今天她练的小楷。
沈渠垂眸,没看见字,先看见了小孙女手腕上绿汪汪的翡翠镯子。这么一对儿镯子,估计能卖几十两吧?今年各地灾害连连,多少百姓只能吃草,三儿媳就算有钱,也该留着银子做些有意义的事,怎能放纵孩子奢侈成性?
沈渠出身寒门,家里曾经穷得揭不开锅,穷得一件衣服补了又补。有些穷人发迹后立即胡吃海喝,而沈渠依然保持着少年时的节俭作风。在沈渠看来,人活这一辈子,饭能管饱、衣能管暖便可,没必要在衣食住行上浪费银钱。
“卿卿,你在苏州时都是这么打扮的?”按下孙女的字,沈渠声音严肃地问。
沈卿卿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站直身体,有些心虚地答道:“是啊,我在那边认识的闺秀姐妹都这样。祖父,我知道您躬行节俭,我爹我娘也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别花太多心思在衣裳首饰上。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弹琴,我就喜欢打扮自己,若不让我戴好看的首饰穿漂亮的衣裳,我会特别不开心。”
说到这里,沈卿卿嘟起嘴,杏眼瞄着老爷子,露出一副无比委屈的模样:“祖父,您舍得叫我难过吗?”
沈渠:……
沉默片刻,沈渠选择回避这个问题,语重心长地道:“卿卿,你知道现在咱们大周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吗?那些人连口饭都吃不上,而你的一件首饰就能够五口之家吃穿一生,想想这些,你还忍心花大笔银子在这些俗物上吗?”
沈卿卿咬唇:“祖父的意思是,我跟我娘得把家里的银子都捐出去?”
沈渠:……
他正色道:“那是你娘的银子,我怎会干涉。”
沈卿卿笑道:“既然您不干涉,那我们就不捐了,可是不捐,银子留在库房积灰更浪费,还不如花了让我开心呢,是不是?”
沈渠看着孙女狡黠的小脸,冷声道:“你这是狡辩,小小年纪就敢顶撞长辈,成何体统?卿卿,沈家家风节俭,你上面的三个哥哥、六个姐姐都能做到,为何你就不行?”
老爷子动了肝火,沈卿卿却想到了祖母的话。
祖母说,如果她想跟祖父争取一件事情,那就必须强硬到底,一旦露怯,那就彻底无法翻身了。
扬起下巴,沈卿卿不服气地道:“哥哥姐姐们另有癖好,我独爱妆容,祖父学富五车,难道不懂因材施教的道理?”
小丫头还敢顶嘴?
沈渠眼睛一瞪,真的动怒了:“爱慕虚荣强词夺理,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言罢,沈渠朝门外喝道:“胡成,叫三爷过来!”
胡成是沈渠身边的贴身管事,闻言不敢耽搁,匆匆而去。
听到胡成离开的脚步声,沈渠才再次看向孙女,却惊见小姑娘杏眼含泪,将落未落地看着他。
“祖父骂我,我找祖母去!”确认老爷子看见她的眼泪了,沈卿卿才扁扁嘴,哭着跑了。
沈渠:……
他教过三个儿子管过十来个孙子孙女,这小七还是第一个敢擅自跑了的!
“回来!”沈渠拍着桌子吼道。
可沈卿卿早跑远了,根本没人理他。
沈渠气坏了,自从他成家立业,这个家里向来是他说一不二,除了……
脑海里浮现出宋氏冷言冷语的样子,沈渠的怒火忽然一顿,等等,刚刚小七说她要去哪儿?
沈渠立即往外走,走到堂屋门口,又想起他已经派人去叫老三了。
抿抿唇,沈渠绷着脸退了回去。
三房那边,沈廷文刚从户部回来不久,正检查沈望的功课呢,听闻老爷子叫他,沈廷文不敢耽搁,丢下幼子就去见老子了。
路上,沈廷文问胡成:“不知父亲叫我何事?”
胡成与沈渠年龄相近,沈廷文三兄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会儿便悄悄提醒道:“老爷劝七姑娘节俭,七姑娘不肯听。”
沈廷文后背登时出了一片冷汗,造孽啊,在苏州时他管不了女儿,如今就要被老爷子管了!
既然知道怎么回事了,到了正院,沈廷文一进堂屋便朝主座上的老爷子跪了下去,磕头道:“父亲,都怪儿子管教不严,纵得卿卿任意妄为,儿子知错了,请父亲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