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渠斥道:“你确实该罚,你看看你两个哥哥是怎么教女儿的,哪个像卿卿那样奢侈了?”
沈廷文肩膀压得更低了:“儿子无能,回头儿子一定严加管教卿卿。”
沈渠很生气,可儿子都当爹了,他不能再打儿子手心,也不能再罚儿子跪祠堂。
“卿卿去桐园了,你赶紧领她回去。”沈渠冷声道。
沈廷文连连应是,倒退出堂屋,然后就脚步匆匆地去接女儿了。
沈渠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过了两刻钟,天都黑了,胡成往里瞅瞅,低声问:“老爷,今晚还去桐园吗?若不去,我叫厨房备饭了。”
杜氏死后,沈渠几乎夜夜都宿在宋氏的桐园,时间长了,这边的厨房也就成了摆设。
沈渠憋了一肚子闷气,正想找人说说,儿子儿媳妇各有小家,宋氏是他唯一的选择。而且,沈渠也想让宋氏帮忙管管小孙女,他是祖父,孩子们都怕他,话稍微重点把娇花似的小孙女说哭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还是宋氏出面更合适。
于是,沈渠披着夜色去了桐园。
宋氏刚送走儿子孙女,听说老爷子来了,宋氏非但没有迎出去,反而坐到了梳妆台前。
沈渠挑帘进来,就见宋氏背对他坐着,一手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依然乌黑的长发。屋里是那么的安静,沈渠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靠近了,他看到了镜中的宋氏,她目光空洞,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沈渠咳了咳。
宋氏终于有了反应,回头看看,她什么都没说,继续对镜通发了,眉眼低垂。
沈渠疑道:“怎么了?”
宋氏沉默不语。
沈渠皱眉,就在他准备追问的时候,宋氏忽然抬眸,透过镜子看着他问:“老爷,我还美吗?”
沈渠:……
老夫老妻了,问这作甚?
视线在镜中相遇,沈渠看到了宋氏美丽的眼,或许不如年轻时潋滟了,却因岁月而宁和。
他本能地侧转了过去。
然而沈渠转的再快,宋氏还是看到了他迅速转红的脸。
她无声地笑了,还阁老呢,就这点出息。
第8章
宋氏慢慢地梳着头,等待沈渠的回答。
沈渠已经坐到了床上,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才低着头道:“一把年纪问这个,也不害臊。”
宋氏笑了笑,斜着镜中人道:“我年轻的时候倒想问,可我是妾,为妾之道,不能卖弄风情勾引老爷与正房争宠,所以我从来没问过。”
沈渠翻动书页的手立即僵住了。
妾……
过去的三十多年岁月重新鲜活起来。宋氏貌美有才学,家中也富裕,如果不是遇见他,她完全能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做堂堂正正的正房太太。新婚当晚,他曾问她为妾是否觉得委屈,宋氏浅笑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新婚第二日,宋氏的陪嫁丫鬟给她捧来崭新的绸缎衣裳,还有一匣流光溢彩的首饰。沈渠想到只穿得起布衣的寡母与妻子,担心母亲妻子羡慕嫉妒宋氏,他便搬出沈家家风节俭的说辞,希望宋氏也能遵循。
宋氏笑着说好。
从那之后,杜氏穿什么料子,宋氏就穿什么料子,杜氏戴木簪,宋氏也只戴木簪。他官职低微全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时,宋氏跟他们一样粗茶淡饭,直到母亲、杜氏相继去世,直到他的官职能让宋氏单独住一个小院子时,宋氏才开起了小灶。
因为宋氏从未抱怨什么,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样子,沈渠便以为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
但现在,在宋氏说完刚刚的那番话后,沈渠听出了别的味道。
他沉默很久,才抬起头,不太自在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宋氏放下梳子,缓步来到了沈渠身边,她慢慢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到了沈渠肩上,拉起他的大手与他相握,声音轻柔:“老爷,你有没有觉得,卿卿很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沈渠看着她不复滑嫩的手,嗯了声。
宋氏依次摁着他的指节,温声细语的:“我也觉得很像,看见卿卿,我就想起了我还是宋家女儿的时候,那时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喜欢哪匹料子爹爹就会给我买哪匹料子,不瞒老爷,我在宋家时,比在沈家快乐许多。”
沈渠呼吸重了起来。
没有哪个丈夫会高兴听见自己的女人这么说。
幸好年纪大了,沈渠才没有冲动到收回自己的手,他看眼身边的女人,沉声道:“是我委屈你了。”
宋氏笑,双手抱住他的手道:“老爷仪表堂堂品行高洁,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因为是你,我也心甘情愿地素面朝天,换了人,我才不会那么顺从。只是人都贪心,如果这几十年老爷允我锦衣华服,允我向你展现我更美的样子,允我为悦己者容,我会更开心吧。”
沈渠想象宋氏精心为见他而打扮的模样,无声地笑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哼道:“说了这么多,你在替卿卿求情?”
宋氏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我错过的光阴,我想在卿卿身上弥补过来。我知道老爷不喜铺张奢侈,可咱们卿卿只是戴的首饰贵重些,数量并不多,京城大多数官家闺秀都是这么打扮的,如果不看脸,把卿卿放在闺秀堆儿中你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样怎算奢靡?”
沈渠竟无法辩驳。
他见过驸马爷张咏之女张琇,那才是真的奢靡,头上首饰多的让人担心小姑娘的脖子会不会被压垮,与张琇相比,自家小七可谓十分简朴了。
“可……”
他还没说完,宋氏便捂住了他的嘴,闭着眼睛,宋氏低声道:“元清,咱们都老了,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求你了,你放心,我与卿卿都有分寸,不会刻意招摇的。”
唯一一次求他……
沈渠抱住身边的女人,再也无法拒绝。
“好,我不管了。”沈渠幽幽道。
宋氏笑了,一把推开沈渠,朝她的箱笼走去。
沈渠愣了愣,见宋氏蹲在那边翻箱倒柜的,他奇怪道:“你又要做什么?”
宋氏边忙边道:“既然老爷开了口,我就把我珍藏多年的首饰翻出来,明日分给卿卿她们三姐妹,反正我老了,再也用不上那些。”
沈渠失笑,重新看书,看着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宋氏说的是三姐妹。可家里还没出阁的三个孙女,只有小六、小七是宋氏的亲孙女。杜氏活着时从来没把二房、三房当自家人,宋氏却要把贴己送一份给大房。
书上写了什么,沈渠再也看不进去。
夜渐渐深了,一对儿老夫妻并排躺下,也没有什么精力再折腾什么。
宋氏没什么心事,躺了一会儿就困了,就在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旁边的男人忽然凑过来,从背后抱着她道:“便是你素面朝天,在我眼里依然……倾国倾城。”
宋氏:……
“大半夜的胡说什么,快睡吧。”宋氏嫌弃地道,脸却前所未有地烫。
这老爷子,年轻时想听他几句甜言蜜语他一个屁都不放,如今头发都白了,他又不正经。
天亮了。
大房这边,大夫人、沈卓、沈嘉容一家三口刚用完饭,就听下人禀报,桐园的丫鬟秀儿来了。
“她来做什么?”沈嘉容皱眉问。
大夫人也很奇怪,桐园那位老姨娘素来安分守己,婆母刚过世时她还以为宋氏要作妖,结果宋氏依然缩在桐园不喜露面,过得宛如道姑。
“带进来吧。”大夫人淡淡地道。
稍顷,秀儿就站到了娘仨面前。行过礼后,秀儿笑道:“大夫人,姨娘请五姑娘过去一趟,六姑娘、七姑娘那边也派人去请了。”
大夫人看看女儿,问:“有什么事吗?”
秀儿摇摇头:“姨娘只叫奴婢过来,未说是何事。”
大夫人有点不高兴,论身份,她的女儿是沈府嫡女,宋氏一个老姨娘凭什么摆长辈的谱?
沈嘉容小声提醒母亲:“娘,昨晚七妹妹惹祖父生气了,祖父忙碌,是不是想让别人管教七妹妹,顺便也警告我与六妹妹?”
大夫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绷着脸对秀儿道:“我这边有事要五姑娘帮忙分担,就不去了。”
母女二人对桐园向来不屑,秀儿想到姨娘桌上的首饰匣子,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爱去不去,她还不想姨娘的东西便宜外人呢。
第9章
“还是祖母厉害!”
桐园,沈卿卿一看到桌子上摆的三盒首饰,就知道祖母肯定把祖父劝服了。
“什么厉害?”沈嘉意还蒙在鼓里,不明白祖母为何叫她呢。
宋氏笑着解释道:“你们祖父终于放话了,今日起你们姐妹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只要别像张家姑娘那样张扬,你们祖父都不会再管。”
“真的?”沈嘉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子爱美,沈嘉意也不例外,从小她就羡慕别府的姑娘可以打扮地花枝招展的,有时候都会羡慕哭,她向母亲求助,然而母亲同样不敢忤逆祖父,于是她与上面几位姐姐就一直被迫“朴素”着。
宋氏点头:“当然是真的。”
沈嘉意闻言,兴奋地尖叫一声,然后一把抱住了沈卿卿,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
姐妹俩抱了会儿,再一起坐到了宋氏身边。
宋氏分别推了一盒首饰到两个小姑娘面前:“这些是我当年的陪嫁,都是好东西,只是可能跟不上现在的时兴了,你们带回去挑喜欢的戴吧,不喜欢的拿到首饰铺重新打新花样。”
沈嘉意、沈卿卿互视一眼,都没动,沈卿卿劝道:“既然祖父不管了,祖母自己留着吧,您还年轻呢,打扮打扮祖父看了肯定喜欢。”
这话有点俏皮了,宋氏莞尔,故作遗憾地道:“你们祖父只是不管你们,我还得继续素着呢。”
她坚持要送,沈卿卿姐妹只好收了。
就在这时,秀儿从大房回来了,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愤愤地道:“姨娘,奴婢去请五姑娘,五姑娘明明很闲,不知她与大夫人嘀咕了什么,大夫人就说她有事要五姑娘帮忙,不肯放人过来呢。”
沈嘉意瞅瞅桌上的第三只匣子,稀奇道:“她们母女最是见钱眼开,今日祖母有赏,她们怎么又清高了?”
沈嘉意久住京城,与大房打交道最多,说话很不客气。
秀儿忍笑道:“姨娘是要赏赐五姑娘吗?奴婢可不知道,大夫人问起,奴婢只好说实话了。”
沈嘉意扑哧笑了。
沈卿卿转向祖母。
别人看不起她,宋氏并不生气,指着那盒首饰道:“那你再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吧。”
沈卿卿皱眉,沈嘉意更是着急,抢着道:“祖母为何还要赏她?人家都没把你放在眼里。”
秀儿附和道:“就是就是!”
宋氏叹道:“大房的情况你们俩都清楚,我若不送点首饰给她,她没东西戴,回头看见你们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一嫉妒,跑去你们祖父那里告状怎么办?你们祖父操劳国事很忙,咱们就别给他添堵了。”
沈卿卿恍然大悟,原来祖母真正关心的是她们姐妹与祖父。
“祖母放心,我跟六姐姐会好好孝敬您的。”沈卿卿抱住长辈的左胳膊道。
沈嘉意立即抱住了宋氏的右胳膊。
被两个如花似玉的乖孙女黏着,宋氏心都化了,想了想,她又从第三个匣子里挑出一对儿红玉镯子,分别戴到了沈卿卿姐妹的手腕上:“人家不领情,我还是多疼疼我的亲孙女们吧。”
老人家报复的行径有点像孩子,沈嘉意、沈卿卿都笑了。
秀儿这才捧了匣子前往大房。
大夫人母女俩现在还真在忙正事,月底宫中的皇后娘娘就要过生辰了,虽然不是整寿,但沈家作为娘家人,都得有所表示。
“娘,你看我这朵兰花绣的如何?”沈嘉容捧着绣绷问,她要绣一幅墨兰桌屏。
大夫人仔细端详片刻,笑着道:“不错,容儿的兰花越来越有韵味了。”
沈嘉容先是高兴,随即又嘟了嘟嘴:“绣的再好又如何,姑姑贵为皇后,这么多年赏我的首饰都没超过十件。”
大夫人叹道:“不是你姑姑不赏,当年京城闺秀那么多,先帝为何挑了你姑姑当儿媳?先帝看上的就是咱们沈家姑娘端庄节俭,再说你姑姑,无论是当王妃还是当皇后,她都奉行你祖父的那套,否则怎么得来的贤后之名?说句难听的,她自己手里可能都没有几样闲置的首饰。”
沈嘉容撇撇嘴,边缝边嘟囔:“贤惠有什么用,谁不知道皇上现在最宠爱纯贵妃,娘也看见过,人家纯贵妃哪次露面不是一身珠光宝气?依我看啊,女人还是得长得美打扮的美,才会招男子喜欢。”
沈夫人动作微顿,脑海里浮现出纯贵妃风华绝代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双顾盼多情的丹凤眼,别说皇上了,她初见时都忍不住心旌摇曳。据说当年纯贵妃与她那位兄长一同出游,恰好被在江南办差的皇上瞧见,没过多久,纯贵妃就成了皇上的新宠。
纯贵妃一风光,连带着她的商人兄长也一步登天,果然又是一对儿杨家兄妹。
心里这么想,大夫人严肃地训斥女儿:“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少谈论男人。”
沈嘉容抿嘴,不理母亲了。
十五岁的沈嘉容,虽然衣衫素朴,头上也无精美的首饰装点,但她正值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纪,肌肤水嫩细腻,嘴唇不点而朱,怎么看都是个美人。
大夫人不禁庆幸,她生了三个女儿,前两个都随了夏家人容貌平平,只有小女儿得了沈家人的好容貌。太子今年十八岁了,选太子妃就是这两年的事,既然先帝欣赏沈家家风,当今圣上也有可能再替太子选个沈家女啊。而她的容儿与太子是亲表兄妹,亲上加亲最好了。
“容儿好好绣,这东西是要摆在你姑母的房间的,有的是机会让皇上瞧见呢。”大夫人满含深意地叮嘱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