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休息吧,困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凤笙陷入一片无所事事中。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时机成熟即可。而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时间,范晋川如今处理县衙公务也是有模有样,小到手下有人偷奸耍滑,大到一些刑名案子。
今日的他,早非当年的他,在凤笙的潜移默化中,他也开始学会有时候做事不能直着来,而是要连消带打,要懂得动用手段。
这么一来,外面没事的话,凤笙就更闲了。
在县衙里闲了两日,凤笙就改为去外面消磨时间。或是找个戏楼听听戏,或是去北市东市看看热闹,时间也挺好打发。
“方师爷好雅兴。”
凤笙抬目看了对方一眼,懒洋洋地道:“坐,勾兄。”
“我听人说最近方师爷总来德庆楼看戏,我还以为是下面人胡说,怎么最近这么有闲情逸致?”
“不过是无所事事罢了。”
凤笙欺身去给勾庆倒茶,过程中她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他哪儿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
等勾庆坐下后,她更觉得怪了,因为对方竟然没说话,平时勾庆可没这么沉默的。
“勾兄若是有事,自去忙就是,我真就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那行,我还确实有点事。”
勾庆走了,凤笙才想出来他哪儿怪,除了异常沉默外,她还觉得勾庆脸色不对,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踏出德庆楼,勾庆的脸颊才忍不住抽搐起来。
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随从,上前扶了他一把:“大人?”
“无事。”
“您身上伤还没好,不该出来的,那德……”
勾庆眼芒一厉:“噤声!”
“是。”
*
随着入秋,除了要担心每年的秋汛外,也得操心秋收之前的天气,所以县衙渐渐忙了起来。
眼见随着粮食灌浆期到了最后阶段,秋收又来临了。不过今年没出什么事,有着前一年的经验,一切都按部就班。
范晋川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地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看见小七对他使眼色,果然进了屋里后,曼儿正站在里头。
“晋川哥,我看你的鞋底儿都破了,又给你做了两双,你看看合不合脚。”
这几个月,曼儿已经给范晋川做了好几双鞋,怎么可能不合脚,但范晋川还是坐下试了试。
他倒不想试,他以前也这么干过,但曼儿罕见的固执,虽然不说话,但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直到他试了说好了为止。
“谢谢你,小七拿去收着。”
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曼儿,道:“曼儿姑娘,我其实跟你说过,我一直是将你当妹妹看待,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当妹妹嫁出去。”
这话范晋川和曼儿说了好几次,从一开始难以启齿,到最后能坦然地说出来。他以为这次面对的还是沉默,以及沉默之后继续给他做鞋送吃食什么的,哪知这次曼儿却说话了。
“是因为方……”
这时,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方凤笙。
“大人。”
范晋川想起之前就商量好的事,站了起来:“你回去吧,我有公务。”
曼儿看了他一眼,低着头走了。
凤笙干笑:“我好像来的有点不凑巧。”
范晋川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打起精神:“无事,先办正事。”
两人去了书房,空白的奏疏纸已经在书案上摊开。
凤笙在砚台里倒了些水,开始给范晋川磨墨。
两人都慎重以待,凤笙把墨磨出要去打仗的气势,而范晋川则一直看着奏疏纸发呆。
天,不知何时暗了。
小七进来点了灯,一时间灯光大作,也让两人惊醒。
“大人,您想好了吗?”
“我们筹谋多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
凤笙有点说不下去了。
随着秋收后,地方赋税押运上京,也到了盐政上缴盐课之时,可这季的盐课比春天那季更为惨淡,连十分之二三都不到。
朝野震惊,建平帝震怒,这几日朝堂上十分不平静,为了盐课的事各方正撕扯得如火如荼,是范晋川上书的最好时间。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也许这道奏疏递上去,可能您会面临大难,甚至牢狱之灾,甚至性命安危,甚至为天下人唾骂,甚至……”
“虽千万人,吾往矣。”范晋川提笔蘸墨,在奏疏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第50章
这封奏疏整整写了两个时辰, 才完成了初步。
之所以会被打断, 是因为小七突然来敲门了。
小七也没进来,就在外面说:“大人, 老太太派人来问, 何时休息?”
本来气氛满凝重的, 被小七这么一弄,都有点哭笑不得,也有点无奈。
“公务还没处理完,等处理完, 自会去休息。”
小七进来了, 也不敢去看方凤笙,只哭丧着脸对范晋川道:“大人, 小的看您不如去休息吧, 不然小的怕老太太等会儿亲自过来。”
范晋川皱眉斥道:“你去跟老太太说, 有十分重要的公务, 让她早些休息, 注意身体。”
范晋川难得发怒, 小七也不敢多说, 匆匆离开去回话了。
凤笙失笑了下:“大人可是腹饥, 不如让人做些东西来吃。”
“贤弟饿了?那我让人去准备。”说着,范晋川亲自站了起来, 去外面安排。
看着他的背影, 凤笙目光暗了暗, 将目光投注在那份奏疏上。
不多时, 范晋川就回来了。
“我让人下些面来,天冷吃一些也暖和?贤弟我看你穿得单薄,要不要加件衣裳?”
“不用。”凤笙持起那份奏疏,道:“我刚才看了下大人所写,觉得大人写得很有气势,但我觉得应该再加点东西进去。光有概括还不够,还需要写明确切的数据,这样才能起到震撼之用……”
两人一边商量,一边等面。
等面来了,两人去了一旁吃。
不过是最简单的臊子面,用了鸡蛋和豆腐做浇头,铺以青菜,面条劲道顺滑,再放些辣油。吃一口鲜香无比,热腾腾的,浑身都暖了。
这书房里也没有多余的桌凳,只临着窗下放了两张圈椅和花几,两人就借着花几吃面。
低头再抬头,对上对方的目光,才发现离得太近了。
凤笙避开他的目光,等他吃一口抬头,她才低头去吃,就这样吃完了一碗面。其实他们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可自打鲍氏来后,就有什么东西变了。
这种变化让范晋川神色黯然,却又强颜欢笑,幸好凤笙如今的心思都在奏疏之上,倒也没发现这些。
可范晋川不知,当他埋头书写时,凤笙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
这封奏疏真正完成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期间小七又代鲍氏来催过一次,被范晋川斥了下去。
“大人这次上书,不用告诉老大人?”
老大人指的是宋阁老,凤笙知,范晋川也知。
“还是不了,此事牵连甚广,老师知与不知都为难,索性不知,也免得给他添麻烦。”
“那杜大人呢?他与你同在一地,若是不知,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范晋川站起,道:“好了,贤弟,你就别忐忑了。”
看着他弯腰去给信封加火漆的举动,凤笙心想:她才不是忐忑,她不过是……
“贤弟快去休息吧,让你陪我熬了一夜,我还需等着天亮后让人把东西送出去再去休息。”
“我陪大人一同。”
“那好,我再让人去做点吃食。”
范晋川走出去,踢踢靠在墙角睡着的小七。
小七骤然惊醒,才发现天竟然亮了。
范晋川让他去命人做点吃食,小七磕磕绊绊才说出厨娘昨儿回家了,昨夜的那面其实是曼儿做的。
这话凤笙在里面也听见了,正想说她去叫知春起来帮忙做点,这时外面传来小七叫曼儿姑娘的声音。
她步了出来,就见外头雾深露重,曼儿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显然是知道他们熬了一夜,提前做好了吃食。
“麻烦曼儿姑娘了。”
曼儿抬目看去,就见门边倚着一人,身形单薄,肩上披着一件外衫,眉眼疲惫,但难掩清俊之色。
这样一个男人。
幸亏他是个男人,如若是女人,她恐怕努力一辈子也赢不了对方。
按下心绪,曼儿柔声道:“方师爷客气了,曼儿帮不了晋川哥什么忙,就只能帮着做些零碎之事。”
又对范晋川道:“晋川哥,我煮了粥,还烙了饼,你和方师爷快吃些,忙了一夜,早些休息。不然、不然娘该又着急了。”
*
秋收过了,如今奏疏也送出去了,似乎今年就没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光凤笙,连范晋川都陷入无所事事中。
这日,一辆马车出现在泰州县衙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
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长得娇俏可人,带着一个丫鬟。
她不是找范晋川,而是找凤笙。
“凤甫哥哥,我来找你玩啊。”
是黄莹儿,小名十九的那个姑娘,她竟单独一人来了泰州城。
十九是个很活泼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又娇气又矫情,但她娇气矫情的样子,就是让人赏心悦目。
从初到泰州县衙,她就开始了嫌东嫌西,一会儿嫌简陋了,一会儿嫌家具陈旧了,茶盏色调黯淡了。不过看到凤笙,她是满心欢喜,怎么着都行,一看就知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对外,凤笙介绍是友人的妹妹,好友外出,托他照顾一阵子。实则当谁看不出是小姑娘是自己找来的。
见此,鲍氏总算松了口气。
之后是满心欢喜,甚至还设席面款待了十九,美曰其名都不是外人,她又是县衙最长者,来了晚辈自然要招待。还问凤笙和十九的婚期,可是过了聘,可把十九给问的,小脸酡红,平时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这下也不说话了,就拿一双水眸去睇凤笙。
看得范晋川心中五味杂全。
十九到后,凤笙就开始忙碌起来,忙着陪她到处赏景游玩。
鲍氏也以曼儿来后,一次门没出过,让范晋川带着曼儿也一同去,再加上十九对曼儿十分好奇,喜欢拉着她问东问西,本来两人行变成四人行。
……
“凤甫哥哥,你看这个项链,竟然是贝壳制成的……”
东市每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每到集日,沿路两侧都是小摊贩,卖着各种杂物,吃穿用等无所不包。
泰州临海,自然少不了这些海里出产的玩意儿了。倒也不值什么钱,就是卖个新奇。
凤笙掏出银子递给小贩,把那根项链塞进十九手里。
后面不远处,范晋川看着前面,曼儿看着他。
“你说,我们还要带他们玩多久?这两个人太闷了,都不说话。”不光是闷,任谁背后贴上两双眼睛,恐怕都难以安适。
“不会太久了。”
“真的?”
凤笙点点头,笑着说:“你要是嫌他们烦,等下次出来可以提前甩掉他们再出来。”
十九瞅她一眼道:“我看这法子好,下次我们就这么干。”
可惜还没等到下次,凤笙就让人把十九送回了扬州。
因为起风了。
*
对于盐政的事,每次提到朝堂上讲,总会不了了之。
但只有一种情况不会不了了之,那就是建平帝露出有意撤换盐道官员之事,这巡盐御史顾碧昌,以及盐运使贺纶,被陛下申饬了这是今年第几次了,明显是有失圣心,不免就有人动了心思。
朝堂上开始刮起一阵抨击两淮盐政主官无能的妖风,甚至有人重提前任盐运使周广瑞贪墨之事,反正就一个,好位置当是有德者居之。
可谁才是有德者?
这自然又要论战三百回合,几方厮杀,才有个定论。
就在这边为了两个位置撕得如火如荼之际,建平帝甩出一计闷雷。
泰州知县范晋川以个人名义,上利淮鹾议奏疏,共计列出十八大项,五十六小项,抨击两淮盐政弊政不断,急待改革。
“范晋川不过是个小小的泰州知县,到任不过一载半余,便能看出盐政积弊如此之深,两淮一地官员何止上千,朕的那些好巡抚好御史好提督好总督们,难道个个都是眼瞎?”
建平帝当朝震怒拂袖而去,开启了建平二十七年朝堂动荡。
当夜,又何止一家两家彻夜未眠,恐怕京城有半数之上的人家无心安睡。而也不过两日不到,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及江南道御史等人,便纷纷上书自诉。
这是对应建平帝眼瞎之说,被皇帝骂了眼瞎,总要替自己解释几句不是?当然解释不过是潜藏在暗里的心思,表面上则大多都是有负圣恩、羞愧至极、万死不能赎其罪之类的言辞,其中拐弯抹角再提提自己的委屈与无奈等。
总而言之,不离一个主要目的,不能有失圣心,顺便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先给自己洗洗干净,顺道试探一下建平帝的态度,再行之后的章程。
其实阖朝上下都在干这件事情,有的人隔岸观火,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行一己之私,还有更多人想试探出建平帝这次到底是骂骂就罢,还是打算动真格。
很快,建平帝就告诉众人,他这次是打算动真格了。
因为他任命了范晋川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事,同时派出锦衣卫协助办差,并下旨命魏王坐镇监管。
一时间,举朝上下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