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室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左奕早就知道这位好友生性桀骜不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莽撞之事。明摆着魏王宠爱王妃,就算心里有什么憋屈,忍着就是,何必当面直言,这不是自己找事。
他哪知晓茅单跟随魏王多年,见他苦心经营,一遭俱失,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女人。他心中有怨,又对魏王发泄不得,不免迁怒凤笙,他甚至已经做好魏王大怒,自己离开魏王府的打算,就想让此女出丑,也免得她恬不知耻,一丝羞愧之心都无。
谁曾想凤笙并未露出任何羞愧之色,只是神色淡淡道:“我与殿下夫妻一体,能有何私心?”
魏王本来扬起的眉顿时落下,心情一阵大好,端起手边的茶来喝。
“你只见殿下损失了多少,却漏算了帝王心。太子为何会倒?难道真是因为一个方凤甫?不过是都想他倒,而最想他倒的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陛下。”
“真是荒谬!陛下一直想保太子,世人皆知。”
“所以说你短视,你就别否认了。如果陛下不想他倒,方凤甫能来京城?堂堂的盐运使都能病死在上京路上,一个方凤甫何德何能就不能病死?如果陛下真想保,方凤甫别说进京了,在大理寺连话都说不出口,就会魂归九幽。”
说出这些话时,凤笙的表情极其冷淡,她一直垂目喝着茶,只那句‘你别否认了’,才抬头看了茅单一眼。
只这一眼,茅单就愣住了。
而魏王听她一口一个死的,剑眉不自觉皱起。
“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太子一系的势力早已威胁到皇权,即使堂堂九五之尊想废掉他,也得有些拿得上台面的理由。我们假设其实最想废掉太子的人是陛下,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从表面上来看,建平帝是不想废掉太子的,他明里暗里做了太多的事,都是在阻挠太子被废,可惜无力回天。如果这一切只是帝王心术下的一场戏,那么一个年逾五十,龙体尚且安泰,还想再做几十年的皇帝的他,必然会借着有人陷害太子而进行清洗。
清洗谁?
自然是那些在废太子中出了大力的儿子们。
父弱子强,这是一个帝王最不愿见到的事,尤其下面的儿子一个个随着时间过去都长大了。在那段被囚禁在大理寺的时间,凤笙一直在想,建平帝既然想杀她,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将她押解上京,甚至让那些官员在大理寺陪她演戏。
难道真是想保太子?
不,从一开始凤笙针对太子的必杀招,就是建平帝也想废掉太子,她的所有计划都是针对此而来,如果建平帝想保太子,她不可能会走到这一步。既然不是保太子,必然有所图谋,凤笙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试探和清洗。
不光是试探太子一系,也是试探其他的皇子,谁有心图谋大位,谁暗中又隐藏了实力。当一个足够大的饼悬挂在空中,足以让所有人都丧失理智。
而她就是悬挂住那个饼的绳子,可能她的身份乃至图谋,早已尽在建平帝的掌握之中,她从来不是下这盘棋的推手,建平帝才是。
既然连她的图谋都能算到,那魏王隐瞒下的东西还能藏得住?大抵魏王也想到了这些,所以才会破釜沉舟当着建平帝的面坦白一切,借着一场儿女情长,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茅单想得冷汗直流,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若说室中唯一镇定的,大抵只有魏王和凤笙。
“你作为一个谋士,应该是可圈可点,也对殿下足够忠心,不然不会坐在这里。我说你短视,不是贬义,而是你的立场从来是站在一个谋士的层面,而不是一个帝王,甚至连皇子都不是。太子能有彼时的声势,这一切俱来自于陛下,当他想收回时,也可轻而易举的收回。你怎知殿下如今拥有的一切,不是来自他的默许,既然如此,取与舍还难选择吗?”
当然难选择,其实这个症结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不到,很多人都能明白,但真正尝到权利的滋味,甚至一步步靠近那个位置,谁又能真正做到全然的舍弃?
当你舍弃时就是在赌,不光赌命,也赌运气。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於人乎?况於鬼神乎?① ”
这段话释义千千万,甚至很多才子还能根据此做出许多花团锦簇的文章,可让凤笙来解,不外乎一句,顺势而为。
这是她爹教给她的,也是他们方氏祖传的秘要,只传嫡系。曾经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如此神秘,却万万没想到只是一段话,一段世人皆知的话。
可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个人。
为此,她特意将之写在扇子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丢下这话,凤笙就走了,因为她想到了方彦。
……
室中依旧寂静,魏王置放茶盏的轻响打破了它。
“一切都照计划而来。”
这一次,没有人再提出任何异议。
*
魏王步出书房,就看见廊下站着的凤笙。
她穿了一身湘妃色缂丝对襟夏褂,雪青色撒花褶裙,裙摆上嵌有珍珠裙襕,裙角上绣了几朵蝴蝶。她背对着魏王站着,身姿挺拔俏然而立,明明那么纤细,却让人不敢小觑。
魏王走了过去,从身后环住她。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爹,这些年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
魏王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我在想能教出我的男人,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死了,难道真就像禹叔所言,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终归究底,凤笙一直对方彦之死不能释怀。
听得出她语气中惘然,魏王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她的手指:“不要想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等一切忙完。本王陪你回一趟绍兴。”
方彦移墓,进祖坟,都是禹叔一手操办的,为了大婚的事,凤笙还一直没回去看过。
“好。”凤笙点点头,又道:“等从绍兴回来,我们开一家书院吧。”
“书院?”
“你这个皇子难道真扔下一切,什么都不做了?”
当然不是,只是要拿捏住那个度,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予别人之手,这不是魏王的性格。
“所以开一家书院,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
魏王和凤笙启程去绍兴。
临行前,两人进了一趟宫,向丽妃辞行。
看得出丽妃最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眉眼都是笑。魏王在宫里安插的有人,知道最近丽妃正得圣宠。
以往丽妃得宠,是基于她的宠爱二十多年不衰,不管宫里进了再多的新人,建平帝每个月总要来看她几回。可这回截然与以往不同,这一个多月来,建平帝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十几次,次次都是来咸福宫,偶尔还会把丽妃叫去乾清宫伴驾,所以丽妃最近在宫里风头正旺。
相对比皇后那儿,建平帝已经很久没去过了,结合太子被废,坤宁宫的处境很不好。没少有人旧事重提,说陈皇后扶起来个丽妃,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对手。
不过那些人传那些人,个人的日子还是在过,其中酸甜自有自己品尝。
“你们出去一趟也好,最近宫里宫外都不平静,别担心母妃,母妃在这宫里过了几十年,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好。”
丽妃是带着笑送走儿子儿媳的,可凤笙心里却有几分酸涩。
“如果有一天,能把母妃接出来就好了。”虽然丽妃一直笑着,可凤笙能看出她不喜欢宫里。
魏王紧了紧自己手:“会有那一天的。”
第83章
因为不赶时间,魏王和凤笙这一路走得并不快。
就浑当是游山玩水了, 两人先去了绍兴, 从绍兴出来又去了趟扬州。当初为了将凤笙救出来, 魏王自曝其短, 暴露了自己在盐帮的布局, 不过有凤笙帮着开后门,盐帮转暗为明, 现在专门负责帮两淮官盐店押运引盐。
其实还是那个盐帮,不过换了层壳,在建平帝那里也算过了明路。不过其中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清, 这是魏王惯用的路数,从不会真正将自己隐藏起来,只会露出该露的,不该露的还是藏得严严实实。
就好比勾庆, 明面上升官了, 做了监掣同知,实际上还是盐帮的龙头老大。
这趟魏王来扬州,主要是见他,而凤笙则是见禹叔和刀七等人,他们也有很久没见过了。
魏王在扬州有处园子,两人到后就住在这里。
凤笙出去不方便, 就让人给禹叔递了信, 禹叔过来将生意上的事大概汇报了一遍, 又把最近的账本拿给凤笙。
对此,凤笙并没有拒绝,接下账本只说抽空了看。
她又关心了下禹叔生活上的事,其实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这么多年来,禹叔一直没娶妻,跟在方彦身边侍候他,如今方彦的大仇得报,凤笙做了魏王妃,两淮的事他得担着,注定不能跟在凤笙身上。
凤笙的意思就是他也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成家,不图其他,总归是个伴儿,要不然太孤单。
不过这话不能挑明了说,毕竟她只是个晚辈,不过彼此心里都明白。禹叔只是笑着含糊地说了些话,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再往深里,凤笙就不好说了,她其实对她爹和禹叔的事,多多少少的也知道点儿,说多了太尴尬。
送走了禹叔,凤笙心事重重往回走。
八月的天,扬州的风景正好,这园子里的景色也是美不胜收。凤笙路过一个鱼池,见里面的锦鲤活泼得热闹,就不免多看了两眼,刚转身打算回去,碰见个熟人。
是勾庆。
勾庆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穿一身宝蓝色的长袍。他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像是个当官的,倒像是哪儿来的风流公子哥。
这是当初凤笙见勾庆,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今依旧如此。
勾庆本是噙着笑,看见凤笙却怔忪了下,脸上的笑也没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恍然,不约而同想起当初在盐帮的事。
当初她遭遇险境,临时乱蒙借用了他的名头脱身,他洞若观火,还是帮了她,还帮她演了场戏,暂时保了她安全,只是那次以后,两人便再未见面。
“难道方师爷忘了,我曾说过心悦你。”
从初见,这个人就口上花花,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实际上经过那次的事,她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君子的。也是经过那次,她才知道他是魏王的人。
凤笙觉得自己不该矫情,毕竟两人当初是合作伙伴,对方还救过她。
“勾大人,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我是该叫你方师爷,还是方凤笙,还是魏王妃?”
勾庆脸上笑着,嘴里却有些泛苦。来之前就听说魏王携魏王妃住在这园子里,禀完了事,明明该当即就走,却还是佯装走错了路,多做逗留,没想到真就遇见了。
可真遇见了,才发现心里那个结解不开,似乎系得更紧了。
凤笙没料到勾庆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见过魏王妃。”还是勾庆率先出了声,哂然一笑,拱手行礼。
“不用多礼。到底是旧相识,当初你也与我有恩。”
勾庆半垂着头:“不敢提恩,殿下当初对王妃一直很关切,属下不过是做分内之事。”
凤笙莫名有些尴尬,点了点头:“总而言之,还是欠你一句谢谢。看样子勾大人也有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
勾庆看了她一眼,又拱了拱手,便掉头走了。
凤笙也没多留,往回走,还没走出多远,撞上一个人。
是魏王,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怎么走路也不看路?”
凤笙莫名有点心虚:“我怎么知道殿下会站在这里吓人。”
“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
交谈之中,她也觉得自己这种心虚有点不对,心虚个什么呢,当初的事魏王也不是不知道,她也是迫于无奈才会谎称自己是勾庆的女人。当时勾庆也就留了一夜,秉持君子之礼,第二天就走了,事后回想勾庆那时应该就是去禀报了魏王,才会有之后魏王乔装成勾庆潜入盐帮。
可凤笙并不知道,勾庆其实有了私心,这私心还落在了魏王眼底。
那日勾庆离开盐帮后,不知出于何等心情,明知道魏王在找凤笙,竟遗忘了要去向他禀报凤笙身陷盐帮的事,直到魏王出现在他面前。
……
“爷,上哪儿?”勾庆上了马车后,车夫问道。
“随便四处走走。”
这车夫是勾庆的心腹,平时可没碰见过他这样,可勾庆不说,他也不敢多问,就赶着马车在扬州城里逛了起来。
一直逛到天擦黑,勾庆还是不言不语,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去翠香楼。”
脂粉堆里,销金窝,扬州的青楼勾栏院,在江南也是翘楚。
勾庆是老常客,一见他来了,莺莺燕燕都涌了上来,老鸨拦都拦不住,索性勾庆是个大方的,老鸨也乐得姑娘们讨好他。
左拥右抱,美不胜收,再加上美酒,全乎了。
勾庆喝得大醉淋漓,他平时三教九流俱都来往,一月里有二十日都是在酒楼青楼度过,极少有能让他醉的时候。
可这一回,他自己把自己喝醉了。
有美人凑了过来,他粗粝的长指半挑起对方的下巴,细细端详。他的眼神有点吓人,被他抱着的姑娘吓得喊了两声勾爷。
……
“怎么?勾爷忘记我了?”
“勾爷,你真要把我给人了?”
倩影依旧,可惜罗敷有夫,还是自己想都不能想的。
……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抵着对方的额头,眼神却是恍惚的。
“我当初,是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可惜……”
*
回去的路上,魏王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凤笙也不知道说什么。等进了所住的院子,魏王没和她一同回房,而是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