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就像犯错学生的班主任一样,发自内心明白他的本性并不恶劣。
为了应对晚上去詹和青家的轻松场合,今天宋怡没有穿西装。上半身是一件水红色的短袖,下半身则穿着白色的牛仔A字裙。
她领他去了楼下的咖啡厅,就像平时崇游员工临时与人会面时都会做的那样。
用来表达歉意的话,罗伽鸣想了许多。自从那一天以后,就连训练,他都稍微有些分心,因此被领队骂了很多次。
面对宋怡时,罗伽鸣重重地把头压下去:“对不起。”
宋怡撑着侧脸打量店内的透明橱柜。沉默片刻,她回答:“别说了。那天我心情也不好。”
他们心照不宣,对他试图吻她的理由避而不谈。
宋怡看了一眼腕表,准备起身结账,却听到面前的罗伽鸣忽然说道:“那个……之前我在基地附近的超市好像遇到了你爸。你们应该没住在一起吧?宋伯伯他…瘦了好多,感觉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宋怡的动作骤然停滞,她看向罗伽鸣,长久,好像身处梦中一般微微点头。
“这样啊。”她说着,若无其事地指向柜台,“我去买单。”
罗伽鸣匆忙起身,想掏出钱包,却比不过宋怡的速度。
她背对着餐桌,头脑被刚才所听到的信息侵占。宋怡一步又一步走到柜台边,拼尽全力用其他事情将那些悲伤的、烦恼的过去挤出颅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以镇静的脸色朝店员开口:“麻烦给我打包两个独角兽甜甜圈,是给池总的,所以再多加一点蓝莓酱。谢谢。”
然而,等到了办公室,她才想起池招不在。
于是甜甜圈最后用来犒劳她和夏凡了。
一边吃着甜甜圈,宋怡一边想,假如是池招,他也会因为这些已经下定决心过去的事感到难过吗?
在困扰的问题中间盘桓着,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因为池招,在过去的短暂人生中,始终孤身一人画地为牢、将自己变成干冰的她已经动摇了。
她已经开始依赖他了。
傍晚下班,宋怡和池招一人拿着一瓶红酒,池招还抱了一盆芦荟,两个人一起去詹和青家共进晚餐。
说是要喝酒,因此詹和青事先提醒他们不要开车过去。
池招懒得请司机等待,提前知会他回去。坐在车后座时,池招与宋怡不约而同各自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陷入自己的困境与沉默当中。
不过这样局限的情绪很快消散,他们走进了詹和青的公寓。
这是宋怡第一次来詹和青家。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詹和青系着花边围裙,手持锅铲冲出来道,“快来帮我做准备工作!”
池招一边脱鞋一边挑眉问:“我们不是只用过来吃饭的吗?”
宋怡则先一步走进去,将芦荟与红酒递到詹和青手里:“没有请吴小姐?”
“今天的聚餐是专门为詹小红准备的!”詹和青大大方方承认。
池招停下脚步:“那我和宋怡换个地方——”
“哎!等等!你们是客人!”詹和青说,“詹小红是我的敌人!”
那天他在吴秋秋家喝的酩酊大醉,詹妮开着她那辆粉色宝马mini过来把他接了回去。
亲妹必须是亲妹。回去以后,詹妮把他抱着马桶呕吐、倒在玄关呼呼大睡以及学小猪佩奇吹口哨的丑态全都拍了下来。
然后发给了吴秋秋。
吴秋秋再转发到了她家一家三口的群里。
“太丢脸了,”詹和青握紧锅铲,“今天,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他买了一箱詹妮喜欢的米酒,外加荔枝口味的汽水饮料,后劲足,兑起来也好喝。
另外,他还准备好了单反相机,随时准备拍照。
在詹和青发表豪言壮语时,池招打着呵欠进门,绕过他走到茶几边找电视遥控器,而宋怡则说着“您的菜要烧糊了”走进厨房里。
詹和青公寓的院子里有一条长廊,回声响亮。詹妮从小学声乐,有着在这种场所一定要唱两嗓子的习惯。
她大驾光临时,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四个人都很熟悉,又年轻,没什么好拘谨的。
詹和青平日里话就不少,加之池招在场,难免聊一些工作的事。他很有热情,始终有话可说。
詹妮也偶尔插两句,不熟的人会觉得她傲慢,但熟悉了便知道她的洒脱与开朗,时不时发笑,却丝毫不令人感到失礼。
这种场合下,与他们相比,池招反而话少了。他大多时候都在聆听,目光落在远处不相关的东西上,但的确是在听的。发表观点时,他从不废话,大多精准而简短。
最安静的就是宋怡了。毕竟她认识他们的时间不长,而且,这里两位都是上司,她历来又慎重,因而总是面色平静、默不作声。
就像詹和青所预料的那样,詹妮果然喝了很多荔枝果味的米酒。
夜色渗透窗户时,室内的画风与刚才还其乐融融、和谐温馨的场景已经产生天差地别。
此时此刻,完全混乱。
詹妮喝醉时整个人变得很活跃,活跃过头,到了脱离詹和青掌控的程度。
在池招用电视放动画片时,詹妮一脚踩上桌子,左手拎着酒瓶,右手拿着勺子,醉醺醺地宣布道:“我的梦想就是走上这个舞台!接下来!我给大家表演一首《忘情水》!”
詹和青赶忙掏出相机,正要按下快门,结果立刻被妹妹一脚踢翻。
“It's over now,the music of the night——”詹妮用标准的美式英语做出醉酒后的胡唱乱哼,然后,她挥动勺子大喊,“接下来还有人想表演吗?!”
“这个疯女人,”詹和青揉着后脑勺起身,“怎么可能会有啊!”
然而,就在此时,桌子对面有人举手。
宋怡举起左手站了起来:“我,想唱一首《少年先锋队队歌》。”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来。
在场唯二保持着清醒的詹和青与池招对视,詹和青抬起手,在宋怡面前晃了晃:“宋秘?”
只见宋怡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仪态也很规矩,然而,她的脸显然比平时稍红一些,双目也空空洞洞地平视前方。
“不是吧?”詹和青忍不住大喊起来,“你怎么也醉了?!”
宋怡不是故意的。
她一开始只是尝了一点。新鲜的米酒很香甜,加上荔枝的滋味,令她不由自主又喝了一口。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宋怡又不怎么发言,在旁听过程中,她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
然后,眼前的世界就逐渐梦幻起来了。
“好!”就在这时,詹妮大喝一声,放下勺子端起酒杯,朝宋怡伸去,“就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让我们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让我们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让我们轰轰烈烈把握——”
詹和青把她嘴给堵上了:“你少说点吧!”
年轻男性的单身公寓里,詹和青看向自己正在看动画片的友人,池招盘腿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播放着动画片《南方公园》。
怎么办?
詹和青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送宋怡回去吧。詹妮在我这里也有房间,我安排她去睡觉。”
池招像猫一样蜷在沙发上,一边往嘴里塞着爆米花一边看向詹和青,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不等回应,詹和青已经打电话叫了计程车,然后去给詹妮放热水。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起居室立即冷清下来,只剩下池招与宋怡隔着餐桌、酒杯、盘子与各色刀叉相望。
等到这一集动画片结束,池招这才起身。他说:“走吧。”
喝过酒的宋怡晕晕乎乎,但至少没像詹妮那样难以控制。她平日总是板起面孔,这时涨红的脸颊却软绵绵的,明亮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
她乖乖跟在池招身后出去。到院子里时,池招抱起手臂,转头看见她怯生生打量自己的目光。
他被她直勾勾地盯着,忍不住想用力揉揉她的头,中途觉得不妥,最后还是收手了。池招问:“你在看什么?”
宋怡摇了摇脑袋,随后把头栽下去。
好乖。
池招望着宋怡难得一见喝醉的样子,忍不住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宋怡迷迷糊糊在他靠近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池招则毫不遮掩地回望向她,像命令小动物一样说:“穿好衣服,别乱看。”
指令比他想象中更有效,听到他的话以后,宋怡居然真的试着穿他的外套。如今气温也不低,池招本来只想借给她披一下,没想到宋怡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将手臂套进袖子,甚至连拉链都拉到最上面。
完成以后,她张开手臂,用幼稚园小孩展示成果一般严肃地说道:“穿好了!”
“好厉害。”池招忍不住笑。迟疑片刻后,他还是伸出手,借着抚摸弄乱宋怡的头发,“奖励你。”
往日一丝不苟、完美无缺的秘书宋怡,此时此刻居然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身着男式外套与中裙高跟鞋这种不合时宜的搭配,朝雇主露出天真灿烂的笑脸。
池招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
不是做梦。
坐上计程车以后,宋怡开始唱歌。
最开始,池招只是疑惑她在朗诵些什么。当他辨认出“劳动的快乐说不尽”来自于儿歌《劳动最光荣》时,池招明白了。她在唱歌。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宋怡是音痴。
而且是一个唱完后会郑重其事询问身边人“好听吗”的音痴。
在池招拍着手认真回答她“超好听”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笑出声来。
“年轻人你脾气挺好啊。”司机乐呵呵地搭话,“女朋友喝醉了吧?别吐在车上噢。”
不说不要紧,一说,宋怡突然抓住门把手干呕起来。
出租车紧急刹车,还好已经到了宿舍那条路的巷口,他们索性下车了。
夜晚的道路上看不见多余的人影。为了减缓呕吐欲,也为了使她尽早醒酒,池招去便利店买了冰淇淋。
拆开自己那份时,池招发现宋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于是他把自己那份拿给她,转而撕开新一份的包装。
宋怡用勺子吃了一口,立马紧紧蹙眉,摆出平常看到加班通知时才有的表情。
“冰到牙齿了?”池招俯身去检查她的脸,“还是说不好吃?”
宋怡点头。
池招接过她的那份,然后作为替代,他将自己手中刚打开的那份给她。尽管它们都是同一种口味。
他毫不顾忌,直接拿她用过的勺子。宋怡吃着冰淇淋,用木讷的眼神望着他。
池招又用冷冰冰的表情问:“怎么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一开始,宋怡还能跌跌撞撞步行。等抵达一盏路灯下时,她突然蹲下了身。
池招停下脚步等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往回走。“走了。”他说。
宋怡把脸埋在臂弯里,听到声音抬起头。她看着他的脸,重影一片中,宋怡恍惚回到十二岁。她说:“爸爸。”
……
“回答错误。”池招蹲下身,望着她耐心地回复,“我不是你爸爸。”
她没能听明白他的话。酒精像纤细的冷烟花,在脑海里迸溅烟雾与光斑。宋怡用手撑住自己的脸,浑身滚烫而冰冷,她问:“你为什么不爱我?”
记忆里温暖的父亲已经被将她打倒在地、翻箱倒柜找钱、最后再夺门而出的男人代替了。
池招撑着膝盖,昏黄的灯光下,黑发也泛起细腻的灰色。他压低漆黑的眉眼,倏忽之间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啊,”池招自言自语,仿佛陈述科学定律一般说道,“怎么爱人。”
他的笑容像金属制成的月牙,锋利的、单薄的,没有任何温度,却很明亮。
宋怡低下头,炽热而浸透过酒精的叹息从唇齿间吐出。她接着说下去:“我不会画画了。也不玩游戏了。我会努力,一直努力。爸爸,我——”
刺伤心脏的情绪支撑着她抬起头,然而,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认出了眼前的人:“池先生。”
池招以为她终于清醒,所以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道:“可以走了?”
宋怡摇头。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以至于池招也不得已要弯下腰去听。
宋怡抬头,灼灼的目光仍彻底处于醉酒中:“你叫我‘小姑娘’我才能走。”
第52章
她昏昏沉沉抬起头。素日冷若冰霜的脸略有忿忿地鼓起来, 宋怡说:“你叫我‘小姑娘’我才能走。”
池招用听闻埃及金字□□塌的语气问:“什么?”
宋怡醉得迷迷糊糊, 把头压下去,腿也不由自主软了。她瘫坐在地上说:“那我不回去了。”
“起来, 别感冒了。”池招连忙伸手去扶她的肩膀,结果却被宋怡挣扎着推开。
宋怡那双乌黑的眼睛艰难地对着焦。她说:“你快叫。”
池招沉默了。
“……小姑娘。”他说。
宋怡呆滞地望着他,许久, 又重新把头栽下去, 仍没有站起的意思。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手机,结果一时没抓稳, 又到地上摸索。
“我要录下来。”她喃喃自语说,“以后就可以一直听了——”
池招站在她跟前,昏黄的灯光像尘埃一般落满他们的肩头。他顿了顿,倏然再一次蹲下身, 用隐隐约约泛光的眼睛注视着她。
池招勾起笑意,手指穿过她的长发。
“那也太麻烦了。”他的声音清清爽爽,在疏远而干燥的夜风中恰如其分, “我不就在这里吗?”
她握住他的手。池招的体温一如既往低于一般人,她面颊因酒精作祟而滚烫, 自然而然抑制不住把他的手往脸上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