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乔毓看了会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事儿吗?”
“我记得有个叫辛弃疾的人,写了首特别好的诗。”
乔毓沉思几瞬,道:“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卫国公与皇帝父子对视一眼,颔首道:“她自己写不出这种诗,此事的确有些靠谱。”
乔毓:“……”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地图,”乔毓抬起下巴,有点小得意的道:“一副详尽的世界地图。”
皇帝目光微亮,身体前倾道:“打开看看。”
乔毓也不啰嗦,解开丝带,将那地图铺在桌上,点了点东方,道:“此处便是大唐。”
略顿了顿,又道:“大唐往北,便是东突厥,东北方位有高句丽、新罗、百济,西北方位便是回鹘、吐谷浑与西域诸国,西南则有吐蕃,南方又有六诏,其中以南诏地域最远,这便是我们所知晓的地方,而在此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这副地图颇为详尽,从地形地势到山川河流,都标注的十分清楚。
皇帝见猎心喜,紧盯着看了许久,才叫目光离开那地图,落到她面上:“你想说什么?”
“圣上,这天下很大,超乎我们想象的大,”乔毓道:“我不信你猜不到我的想法。”
皇帝目光微动,旋即摇头:“此事说来振奋,可真正做起来,却难极了。”
“我也知道此事颇难,但一步步走过去,不就行了?”
乔毓瞥一眼那地图,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我们定个小目标,先把倭国打下来。”
皇帝摇头道:“边夷小国,荒凉闭塞,又远在海外,打下来做什么?”
“现在不打,再过几年它便要跟我们打了,”乔毓鄙薄道:“再过千百年,它还要入侵中原呢!”
皇帝未曾听她提过后世之事,听她如此言说,大觉诧异:“就凭小小倭国?这如何可能。”
皇太子也有些难以置信。
“真的,”乔毓道:“我骗你们做什么?”
“那也不成,”卫国公目光落在那地图上,道:“若要打倭国,便要出海,若想出海,便要无后顾之忧,扫清高句丽,震慑新罗、百济,打造水师。远渡重洋去打这样一个小国,劳民伤财,实在是不值当。”
“怎么不值当了?”乔毓反驳道:“这地方是偏远了点,可他们有矿啊!”
说及此处,她两眼放光:“很多很多矿!有金矿银矿,还有铁矿铜矿,我知道在哪儿,到了地方就可以挖!”
皇太子轻笑道:“海上远渡太过困难,前朝曾有倭国使节到访,说及此事,便道海上风浪颇大,时常有船毁人亡之事。”
“那是因为季节、风力和海里边儿的水流方向不对,”乔毓道:“这是有规律的,完全可以避开风险。”
卫国公若有所思道:“是有点意思。”
“倭国,”皇帝轻轻念了这两个字,目光锋锐逼人,不知想到什么,又摇头道:“一口气是吃不成胖子的,总要循序渐进……”
他神情陡然一肃,道:“好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乔毓振奋道:“造船!出海!去挖矿啊!”
皇帝看她一眼,忽然道:“你既然早就梦见这些,又这么想去倭国挖矿,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乔毓哑火儿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信不过朕,想等朕死了,再叫阿琰去做?”
“……”乔毓窘迫道:“别说的这么准嘛。”
皇帝瞥了她一眼,倒没再多纠结,目光落在那副难掩宏伟的地图上,神情希冀,久久没有做声。
正值贞观三年,属于大唐的盛世刚刚拉开帷幕。
吐蕃王朝的第三十二任赞普囊日论赞掀起变革,新旧势力的交替伴随着尖锐的矛盾,囊日论赞被臣属毒杀,新建不久的吐蕃王朝面临着严峻的危机。
而此时,他的儿子——吐蕃未来的一代雄主松赞干布,也才十二岁而已。
深冬严寒,又逢暴雪天灾,东突厥牲畜死伤无数,颉利可汗决议效仿汉制,加强集权,然而朝令夕改之下,却令部族离心,祸像已生。
倭国的第一位女天皇推古天皇辞世,敏达天皇的孙儿田村皇子继位,即舒明天皇。
在舒明天皇在继位的当年八月,第一批遣唐使离开倭国,踏上了前往大唐的旅程。
新罗、百济不过边陲小国,不值一提。
再远一些,中世纪的欧洲正处于黑暗时代,而美洲与澳洲,也接近于一片空白。
前朝因暴政而亡国,诸方混战之后,乱世得以终结,却也给这天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武德年间的大唐,正处于阴翳的低谷,缓慢的舔舐伤口,休养生息,而随之而来的贞观,却如同东升旭日般光芒万丈,不可直视。
对于乔毓而言,这是最好的时代。
对于大唐而言,这也是最好的时代。
恢弘灿烂,盛世雍容,四海安澜,万国来朝,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第38章 纲略
这天下如此辽阔, 任何一个心怀壮志的君主, 都很难视若无睹,皇帝也不例外。
面前的地图颇为详尽, 但也只是局限于大唐及其周边国都,在更远的地方, 都只是草草勾勒出轮廓, 不甚仔细。
皇帝盯着看了半晌, 忽然一指地图西侧的空白地方, 那处被乔毓抹了几点朱砂:“这是什么意思”
乔毓看了眼,道:“这里有矿。”
皇帝又指向北方空白处的墨点:“这个呢?”
乔毓道:“不同的矿。”
皇帝目光热切起来, 紧盯着思忖片刻, 方才轻出一口气:“慢慢来。”
他转向皇太子:“你怎么想?”
“小姨母所说的倭国,一时半刻的打不过去的, ”皇太子徐徐道:“正如此前所说,若要攻打倭国, 必然要有水师帆船,通晓风向水势,此非一日之功,再则,又有高句丽、东突厥虎视眈眈……”
他的手指在那几个国家所在之处一点, 又重新敛入袖中:“对于我们而言,时常寇边的东突厥,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父皇登基三年,厉兵秣马, 与民生息,已有与之一战之力,此外,小姨母所说的吐蕃王朝,也须得留意,既然已经知道此处来日会是劲敌,也当早做防范。”
卫国公眉头微动:“太子殿下是说……”
“囊日论赞既死,新旧两派激烈对抗,短时间内,幼主只怕很难将这个烂摊子收拾起来,”皇太子道:“对于大唐而言,一个四分五裂的吐蕃,远比统一起来的王朝有利。”
卫国公看向皇帝,见他微微颔首,显露赞同之意,便道:“如此,可叫剑南道暗中配合,或可将其一分为二,彼此内耗……”
皇太子道:“空谈无益,来日出军突厥,扬帆海外,都要有真金白银堆砌,只是现下民生凋敝,不可再加赋税……唔,或许可以鼓励商贸,征收商税。自汉朝时候起,便有丝绸之路,本朝早已重开,又有人自海外而来,未尝不是另一条思路……”
他说的条理分明,皇帝听得满意,略顿了顿,又叹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百姓与钱粮,一切都是空谈。天下动荡已久,人口凋零,贞观初年,不及三百万户,现下虽略有好转,但仍要谨慎处之。”
有的时候,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准确的方向,只要不走弯路,缓步前行,最终总能抵达终点。
有乔毓在,短时间之内,他们不会走到歪路上。
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方向便能成功的,脱离了脚下基础,再美好的未来,也只是眼前画饼罢了,看得到,吃不到。
内殿中只有皇帝、皇太子、卫国公与乔毓四人,并无宫人内侍在侧,如此站在那地图面前端详良久,又往书案前去落座详谈。
皇太子研磨,皇帝执笔,锋锐的眉梢一挑,道:“你说朕曾经开创盛世,那时候,朕是怎么做的?”
乔毓被他问的脑袋有点懵,略微思忖,语气中流露出几分钦佩来:“你做的很多……”
“那便叫朕来问,你慢慢答。”皇帝并不因此自矜,提笔蘸墨,道:“行政上有变革吗?国策有哪些?”
“圣上登基之后,便以三省六部分权,又选贤举能,广开言路。战乱之后人口凋零,民少吏多,朝廷便组织裁撤冗官,轻徭薄赋,鼓励农桑。”
这些都有些笼统,乔毓顿了顿,又道:“此外,又对府兵制、均田制与科举进行改革,又以均田制为基础,推行租庸调制,节制力役的征发,不夺农时……”
她说的时候,皇帝便提笔记录,乔毓说完之后又过了会儿,他才慢慢停笔,对着纸上内容看了会儿,道:“万事有利有弊,这些策略有独到之处,想来也有所疏漏,后世人应当有所总结。”
乔毓有些钦佩了,点头道:“确实有。”
皇帝却没有急着问,又道:“朕在位期间,对外征讨如何?”
乔毓想了想,道:“贞观四年——也就是明年,东突厥覆灭,贞观九年打吐谷浑,贞观十三年灭高昌,贞观十九年打高句丽……”
“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虽然都说是从容班师,但我觉得,你好像打输了……”
“……”皇帝斜她一眼,道:“后来呢,高句丽灭国了吗?”
乔毓挺起胸脯,一指皇太子,颇有些与有荣焉之感:“我外甥灭的!”
皇帝看了皇太子一眼,神情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欣慰,也没再就着这个话头问,将时间记载下来,道:“除此之外呢?你说贞观盛世,万国来朝,想必其时大唐国富民安,远非现在可比,具体是怎么做的?”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乔毓掰着手指头数,道:“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鼓励生育、农桑,大唐逐渐恢复元气,这是其一;军事强盛,建立安西四镇,扫平了前往西域的道路,丝绸之路再度昌盛,这是其二;最后,便是商业的发展了……”
皇帝将她所言一一记录,最终停笔时,已近万言,他对着所录文字细阅一遍,又问皇太子:“你都听清楚了?”
皇太子正色道:“是。”
皇帝便将那些纸张摞起,珍而重之的握在手里,向乔毓道:“朕即位之初,大唐不过二百三十万户,你所说的贞观盛世,又有多少户?”
乔毓道:“约有三百六十万户。”
皇帝微微蹙眉,乔毓又道:“厚积而薄发,等到我所说的那个龟孙……啊呸,我是说那位天子在时,共计有九百万户,人口约有九千万之多。”
皇帝不喜反忧:“你也说后来遭逢大乱,大唐由盛转衰,却不知战乱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的确,乔毓心下微黯,那场巨大的混乱之后,九千万人口遭到腰斩,只剩了五千万左右。
剩下的那些人呢?
没了。
人没有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嗟叹,皇帝并不在这上边儿过多感慨,又道:“那时候,朕是如何鼓励生育,促进人口增长的?”
“无非就是减轻徭役,鼓励寡妇再嫁,生男则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算作他的私产,又规定男女成婚年岁,”说及此处,乔毓呆了一下:“我十六了,还超了一岁。”
卫国公失笑道:“无非是交些人头税罢了,无妨。”
“早生孩子其实不好,对孩子对母亲都是如此,”乔毓通晓医术,轻叹口气,道:“不过国事如此,也没办法。”
她所说的那些法子,早在皇帝即位之初便开始实施,听到并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不禁有些失望。
“我听人说,民间溺婴之风不改,一户人家若有了两三个孩子,再生下来便会溺死,尤其是女婴,长此以往,男女失衡,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
乔毓建言道:“圣上或许应该从这儿入手。”
“天下哪有愿意杀死孩子的父母?无非是没有法子罢了,”皇帝也是人父,说及此处,颇为感伤:“民生凋敝,土地收成弱,生了也养不起,只能如此。”
杀婴这种事情自古有之,大名鼎鼎的孟尝君便险些被父亲杀死,原因居然是他出生在五月初五,不吉利。
当然,因为这种缘故杀婴的毕竟只是少数奇葩,更多的人的确是因为无可奈何。
皇帝轻叹口气,又问乔毓:“后世人对此可有什么办法吗?”
“杀婴无非是因为无力养活,若是百姓生活富足,粮食丰收,便不会再这样了。”
乔毓想了想,道:“我觉得,人口想要增长,其实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天下太平,没有征战,二是能吃饱饭。”
她指了指地图上的南方地区,道:“相较于北方,南方其实更适合耕种,气候适宜,雨水也充沛,水稻能两年三熟、一年两熟,再好些的地方,一年三熟的都有,我对此没有经验,圣上或许可以派人前去种植,验证一下这说法。”
“还有,”乔毓继续道:“若干年之后,一群辫子头建立的王朝,人口突破了一亿,正是因为从海外引进了高产作物。那几种粮食不挑地,种下去就能长,收获多,养活的人自然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