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缓慢,皇帝与皇太子听得聚精会神,见她停住,迫切道:“那几种高产作物来自哪里?海外,难道是倭国?”
“不是,”乔毓指了指地图的一角,道:“在这儿。”
皇帝不可避免的露出了几分遗憾,皇太子也有些惋惜。
“当务之急,还是先鼓励民生,增加人口,”皇帝深吸口气,定了定心:“说到底,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字:钱。”
“的确,”皇太子道:“若要人口,便要减轻百姓赋税,尤其是人头税;鼓励民生,便要兴修水利,诸多抚恤,同样离不开钱。”
父子二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忽然转过头去,齐齐盯着乔毓看。
乔毓被看毛了:“我可没钱!”
皇帝忍俊不禁道:“没问你要。”
皇太子解释道:“父皇登基三年,能想的法子早就想了,小姨母知晓后世,或许会有些不同的建议。”
乔毓还真是仔细想了想,道:“自古重农抑商,本朝虽不似从前那般严禁,却沿袭旧例,说到底,平常百姓有几个钱啊,不如想着松一松缰绳,再在商人身上加以赋税。”
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还有呢?”
“尽快打通西域,将丝绸之路再搞起来,外国商人们来的多了,也能带动大唐经济,再则,也该注重沿海城市的发展,鼓励海上贸易。”
乔毓道:“此外,便是些小玩意儿了,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来。”
皇帝忽然道:“矿呢?”
乔毓没反应过来:“什么?”
“大唐境内,有哪些容易开采,且还没有被发现的矿?”
皇帝道:“总不能所有矿都远在天边,就大唐没有。”
“当然不是。”乔毓寻了那张地图,想要圈起来,又见此处没有炭笔,不好下手,皇帝见状,便提笔道:“你说,朕记下来便是。”
“在饶州的潘阳县有铜矿,在金陵梅山有铁矿,在临汀郡的龙岩县有金矿,在朔州有煤矿,”乔毓大略上说了几个,两眼都在发光:“这些矿不说是最大的,也是数一数二,足够开采好些年了。”
皇帝一一记录在纸上,叫乔毓看过,见没有错漏,方才叹道:“大唐休养生息几年,已经恢复元气,商贸复苏,市场上流通的钱币见少,户部一直想再铸一批开元通宝,但已知的铜矿就是那些,拙荆见肘,你说的这些,正好用得着。”
乔毓想起自己梦中所见,多提了一句:“铸钱太多可不是好事,或许会有通货膨……反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朕知道。”皇帝微微笑了起来,目光在金陵梅山的铁矿上一扫,追问道:“除去金陵,别处便没有铁矿了吗?”
“有倒是有,还很多呢,好像比梅山的铁矿还要多,”乔毓无辜的看着他,一摊手,道:“但是在高句丽境内,你说气人不气人?”
皇帝:“……”
忽然间好想扩充军备,明天就打过去。
“总而言之,还是先赚钱,此外,也别忘了训练水师,准备出海,”乔毓笑嘻嘻道:“圣上,你的高产作物和矿藏都在海外等着你呢。”
“哪有这么容易?”皇帝笑道:“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朕有生之年未必能见到,或许要寄托到太子身上了。”
“那可不一定,”乔毓反倒很乐观:“我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等奇遇,圣上怎知自己不能等到那一日?”
“开创盛世的天子,连这点底气都没有吗?”
“好!”皇帝被她所言激起了雄心壮志,大笑道:“朕当勉力一试!”
贞观三年的四月,似乎同往常年没有什么区别,又像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此时此刻,谁都没有发现。
连显德殿中的四人,都不知自己今日所说,会对未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更不知这会对世界造成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像是蝴蝶破茧而出的最初,坚韧的茧发出轻微的颤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它毕竟是发生了,等到茧破碟出的那一瞬,任谁都会觉得惊艳赞叹。
……
乔毓在宫中带了将近一日,直到傍晚时分,才与卫国公一道归府。
“此事只你我、圣上与皇太子四人知晓,”卫国公悄声嘱咐她:“愿再无第五人知晓,即便是长姐。”
乔毓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大哥放心,我有分寸的。”
小妹是爱闯祸,但大事上还是很拎得清的,卫国公对此并不忧心,笑了一笑,领着她进府去了。
准确的说,今日之事对乔毓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她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自己从后世得知的经验告知皇帝,将这份奇遇发挥到最大的效果,至于剩下的那些,她就有心无力了。
皇帝想要鼓励生育,她总不能巴巴的跑去帮着生孩子?
皇帝想要挖矿,她总不能去挥舞铁锹?
皇帝想要钱,她总不能找根儿魔法棒变出来?
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吃饭。
为了那副地图,乔毓熬了大半宿,今晚心中无事,沐浴之后,便上塌歇息了。
乔老夫人宠她,万事都纵容着,常山王妃也怜爱小妹,只要不惹事,就是心肝宝贝。
乔毓想着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亮之后没多久,便被常山王妃摇起来了。
“姐姐,我好困啊,”乔毓搂住摇晃自己的那条手臂,眼睛也没睁开,撒娇道:“叫我再睡会儿嘛。”
“待会儿再睡,好不好?”
常山王妃哄了一句,便将她扶起来了:“天使已经进了崇仁坊,稍后便要进府宣旨了。”
“宣旨?”
乔毓一下子清醒了:“宣什么旨?”
常山王妃帮她把衣服穿上:“等宣完就知道了。”
乔毓隐约猜到这旨意或许同昨日之事有关,却猜不出具体内容,她也没什么心思继续睡了,从床上爬起来,匆忙洗漱过后,便同常山王妃一道往前厅去接旨。
那旨意果然是给她的,内容也简单,褒扬赞美之后,便是正题:
乔氏女上《论证疏》,剀切深厚,针砭时政,世间少有之贤,赐封秦国夫人,食邑千户。
乔毓接过那道圣旨,脑子里还在犯晕:这就成秦国夫人了?
秦国夫人,秦国夫人……她还云英未嫁呢,整这么一个称呼,好像半老徐娘了似的。
乔毓往那旨意上瞥了眼,见加盖着门下省的戳,便知这道圣旨是过了中书门下二省,而非皇帝随意发的,心下便愈加奇怪了。
罢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她也只能这么想了。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也觉诧异,然而诰封到了眼前,也不会再往外推,谢过宣旨之人,又吩咐府中赏三个月月钱,以作庆贺。
“怎么回事?”进了内室,乔老夫人方才问女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秦国夫人?”
“我也不知道,”乔毓挠了挠头,道:“不过昨日我和大哥进宫,确实提及些许政事,或许是因这缘故,方才给了诰封?”
常山王妃倒是猜到了几分。
乔毓虽叫乔毓,但在皇帝与皇太子等人的眼里,仍旧是明德皇后乔妍,既然如此,必然要给她个身份的。
不是说乔四娘这样的身份,而是真真正正能拿出去震慑别人的身份。
皇帝的元后,皇太子的生母,总不能见个诰命夫人,便上前拜见?
国夫人是一品命妇,往往都是三公或宰相之妻,也可用来加封皇后的母亲、姐妹,这封号给了小妹,倒也合适。
事实上,她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对于皇太子而言,是决计不愿叫母亲受委屈,对着低阶命妇问安的。
现在正是国孝,无甚聚饮,倒是还好,等过了这些日子,勋贵们开始广宴宾客,母亲指不定就会遇上章家、裴家的女眷,届时再向她们行礼,真是要活生生憋屈死。
也是因此,他才向皇帝提议,以此为由,加封母亲为秦国夫人。
皇后的母亲、姐妹得封,原本就是理所应当,门下省自然不会有所异议,至于食邑千户,却是皇帝额外添上,以示恩重的。
要知道,大唐公主不过食邑三百,长公主或许会加三百户,有的干脆就不加,一直到死,都是三百户。
叫乔毓食邑千户,已经叫她在一品命妇中一骑绝尘,胜于其他人万千了。
这样一道旨意,门下省肯定是不给过的。
皇帝宠爱幼女,叫昭和公主食邑千户,已经超过了太上皇的公主们许多,宰相们都捏着鼻子忍了,这会儿又要将这殊荣给别人?
长此以往,规矩还要不要了。
皇帝的态度非常简单,叫了请了门下省的两位侍中来,将自己按照乔毓所言写得那份纲略递了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两位侍中还眉头紧皱,看着看着,神情却变了,到最后,齐齐赞叹出声。
“这位乔四娘真是了得,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出来,想也知道,此女必是秀外慧中之人。”
侍中常珪抚了抚胡须,油然感慨道:“乔老国公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女儿,却是如愿以偿了,难为他一直瞒着,半点儿口风都不露。”
皇帝:“……”
另一位侍中赵融则笑道:“明远,你不知道这位乔四娘的凶名吗?就在前几日,还斩杀了唐家六郎。”
常珪想起此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混账东西胡言乱语,该死。”
赵融但笑不语。
“乔家的女儿啊,果然都是一脉相承的。”
“大锤哥若是知道我为难她的妹妹,怕是会上来打我。”
常珪叹了口气,取出印章,盖在圣旨之上:“怕了怕了。”
第39章 龙舟
说到最后, 常珪神情之中不免透露出几分伤怀。
皇帝默然不语,赵融也不好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瞬, 常珪方才敛起失落,轻轻道:“不过,四娘所说的这些,倒是很有道理,江南气候适宜,若真能广植水稻, 不说是一年三熟,即便两年三熟, 也会极大的减轻北方粮食负担。”
“朕和何尝不想叫人开发南方,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皇帝叹道:“连年战乱, 北方人口一直没有弥补上, 如何还能南迁,再则, 华夏安土重迁, 哪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到别出去呢。”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赵融笑道:“圣上年富力强,咱们也不算老,慢慢来。”
常珪同样笑了, 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
乔毓对于宫中之事一无所知,接过圣旨看了会儿,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乔老夫人见她这神情,好笑道:“这是好事,你有秦国夫人的诰封,便免了向人行礼的麻烦,又食邑千户,更是彰显荣宠,要知道,庐陵长公主也才六百户呢。”
乔毓吩咐人将圣旨收起来,美滋滋道;“圣上真是太客气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常山王妃笑着揶揄她一句。
乔毓正待说句什么,就听外边儿侍婢前来传话:“老夫人,王妃,延川郡王与四郎五郎一道回来了。”
“怪了,”乔老夫人诧异道:“还不到月底呢,怎么就回来了?”
“老夫人忘了,再过几日便是端午,”林妈妈自外边儿入内,含笑道:“想是国子监体贴,叫回府小住几日。”
“瞧我这记性,”乔老夫人“哎唷”一声,连连道:“老了,真是老了……”
她们说的那三个人,乔毓一个都没见过,听得满头雾水。
林妈妈笑着为她解释:“四郎是二爷的次子,五郎是国公的第三子,早先在国子监念书,四娘没见过。延川郡王是王妃的小儿子,年岁与四郎相当,都是十四——至于另外两位郡王,都随同父亲领军在外呢,等再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乔毓“哦”了一声,又道:“人呢,怎么还没瞧见?”
“马上就来了,”林妈妈笑容满面:“方才正遇上二郎、三郎,兄弟几个正说话呢。”
较之乔安、乔南,四郎与五郎便要稚气些,面容却带着乔家人惯有的英朗,已经有了挺峻的轮廓。
而延川郡王,却同母亲不甚相像,虽然才十四岁,但身量却是三人中最高的,大抵是像他的父亲。
乔家新冒出来一个乔四娘,这事儿早就在长安传开了,这几人虽在国子监,却也有所听闻,也曾聚在一起,猜度这位小姑母/小姨母是何等品性,是否好相处。
卫国公世子乔荀不在,乔安便是小辈儿里的顶梁柱,他跟小姑母相处的不久,却真正为她所折服,怕弟弟们不知乔大锤盛名,还专门科普了几句。
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将几个小年轻的心思给激出来了,跟长辈们寒暄过之后,便跃跃欲试道:“小姑母,咱们去演武场走一圈儿?”
“好啊!”乔毓屁股下边儿就跟安了弹簧似的,一听这话,马上就弹起来了:“我们这就……”
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后,发生了什么?
常山王妃有些头疼,按住她肩膀,将人被摁回去了:“不,你不想。你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这儿呆着。”
“……”乔毓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乖巧如一只鹌鹑:“好。”
常山王妃这个姑母惯来威严,乔毓都蹦跶不起来,更别说其余几个小辈儿了。
也就只有延川郡王挣扎着道:“阿娘,我们头一次见小姨母,总该叫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