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她眼睑低垂,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给夫人敬茶吧?”
乔妍看她一眼,便伸手去摸那茶盏,略微一碰,眉头便显而易见的蹙了起来。
她缩手回去,却将黑漆托盘夺了过去,没等张妈妈反应过来,便兜头砸了她一脸。
“你是死人吗?!”乔妍横眉立目道:“这么烫的茶水,是想烫我,还是想烫夫人?!”
那壶水是刚烧开的,人对着壶面时都觉热气蒸腾,更不必说这样直接打在脸上了。
张妈妈猛地迸发出一声难掩痛楚的惨烈哀嚎,双手下意识去触碰面容,不想这反倒叫她觉得痛苦异常。
只是几瞬功夫,她的面颊愈脖颈便鼓起了连绵的浅红色水泡,薄薄的一层皮肉鼓起,瞧着便觉渗人。
这等痛楚寻常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不必说张妈妈跟随章夫人左右,养尊处优惯了,日子比寻常人家的主母还要舒服几分。
这变故发生的突然,章夫人已是呆住,至于张妈妈,却是哀嚎连连,话都说不出了。
如此过了良久,章夫人方才回神:“还不快将张妈妈送出去,再请个大夫来!”
说完,又转向乔妍,怒的浑身战栗:“乔氏,你这是做什么?!”
“夫人,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可现在不说不行了,”乔妍想了想,道:“从我到这儿请安开始,这婆子就在为难,方才又故意送这么烫的水来,不是想害我,就是想害夫人。”
“你说,”她神情认真,若有其事道:“她会不会是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她会不会是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奸细?
章夫人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这几句话,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心肺,反复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乔氏这个贱人!!!
乔妍担忧的看着她,忽然叹口气,吩咐左右道:“等大夫来了,也叫给夫人看看吧,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谷雨轻轻应了声是。
“这便不需要你多费心了,”章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目光阴郁的能滴出水来,瞪着乔妍道:“再去备茶。”
仆婢们眼见这一幕发生,皆是噤若寒蝉,闻言赶忙应声,照常沏茶之后,颤颤巍巍的递到了乔妍面前。
乔妍伸手摸了摸,便觉此次无恙,笑容满面的执起,送到了章夫人面前去:“夫人,请用茶。”
章夫人接过去,略微抿了口,僵硬的扯出个笑来:“留下侍奉我用膳吧。”说完又摆摆手,示意仆婢们送膳。
乔妍轻轻“哦”了一声,左顾右盼,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章夫人见她这等作态,心下便觉厌恶,皱眉道:“你这是什么德行?乔家是怎么教你的,我管不着,到了李家,就要守李家的规矩。”
乔妍不以为意,左右看看,道:“夫人,你没有给我准备见面礼吗?我刚嫁入李家,你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章夫人忍着气道:“去将我那副红宝石头面取出来给她。”
“唉,夫人执意要给,我再不肯要,就显得见外了,”乔妍美滋滋道:“怪不好意思的。”
章夫人没说话,手扶胸口,自己给自己顺了顺气儿。
说话间的功夫,便有侍婢前来送膳,章夫人起身往用饭的小厅去,乔妍跟从在后,女婢们鱼贯而入,十六道菜肴将桌案摆的满满当当,放目去看,便觉精致入微,色香俱全。
章夫人在上首坐定,另有人备了温水与她净手,她想着接下来总算能出口恶气,好生折磨那个小贱人,心里不禁升起几分快意来,一直堵在心头的那口郁气也松了几分。
侍婢送了巾帕过去,章夫人将双手擦干,扭过头去,正准备吩咐乔妍几句,却见她已经大喇喇的坐到了自己身边,手里边儿捏着筷子,吃的津津有味。
“站起来!”章夫人心头火起,咆哮道:“谁叫你坐下的?!”
乔妍眨眨眼,无辜道:“不然呢?”
章夫人见她装傻充愣,怒极无言,她身边儿的嬷嬷板着脸道:“夫人是长辈,地位尊崇,自然要先用膳,少夫人是晚辈,又是儿媳,理应侍立在侧,帮婆母布菜添水,侍奉左右,怎么能一同落座?还不快站起来!”
乔妍想了想,不解道:“晚辈要这样侍奉长辈用膳吗?”
章夫人冷笑道:“这么浅显的规矩,乔家没教过你吗?”
“是我想错了。”乔妍面露豁然,不等章夫人反应过来,便冷下脸,学着她方才的神情,咆哮道:“去把我那两个弟媳叫过来!我第一天嫁进来,不知道也就罢了,她们是怎么回事,装死吗?!还是以为夫人死了?!”
章夫人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正待叫人去拦,却见谷雨等人已经出了门,显然是遵照自家女郎吩咐,去请另外两位少夫人来了。
章夫人活了这么多年,身体康健,少有病痛,今日只见了乔毓一会儿,却觉心头作痛,似乎是染了心疾,手指颤抖的指着她,恨声骂道:“贱妇!贱妇!”
乔妍面上笑意荡然无存,冷冷瞟她一眼,在桌案前的绣凳上坐了,随手执起竹筷,有一下没一下的捡些菜色试吃。
章夫人何曾受过这等怠慢,猛地站起身来,作势要近前打她。
乔妍头也没抬,淡淡道:“夫人,我劝你坐回去。就你这样的,我一个人能打二十个。”
章夫人愈加气怒,倒真没敢再动手,面色不忿,恨恨的将手收回,瘫坐回原处。
郑氏与裴氏到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妯娌二人对视一眼,心头莫名一跳。
“都来了啊?那咱们就说说话。”
乔妍将筷子搁下,自侍婢手中接过帕子,擦拭过唇角之后,开门见山道:“你们不喜欢我,我其实也不喜欢你们。我嫁进李家,既不是为了交朋友,也不是为了当牛做马,说到底,这只是政治交易。”
她目光落到章夫人面上,淡淡道:“夫人,认清楚我们彼此的身份。我是乔家的女儿,是为谋求乔家与李家的平衡而出嫁的,我不怕你。还有,我建议你抽空问一问自己的丈夫,我要是死在李家,你这条命够不够赔。”
章夫人面色一僵,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的捏紧了。
乔妍笑了笑,继续道:“我这个人很公平的,人敬我一尺,我也敬人一尺,如果别人不敬我,相隔陌路也没什么,但若是想着害我,将我踩在脚底下,那就对不住了,我能直接将你踩进十八层地狱去。”
章夫人嘴角抽动一下,哂笑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乔妍欣慰道:“真高兴你看出这一点了,夫人。”
章夫人:“……”
桌案上有香茶,乔妍端起吹了吹,浅浅饮了一口:“我不喜欢讲规矩,也不在乎名声,要是有人觉得无聊,想跟我斗斗法也可以,只要他输得起。”
章夫人面色铁青,郑氏与裴氏面面相觑,却都没有说话。
“很好,”乔妍满意的颔首:“看来,在这几点上,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接下来,再说说日后相处。”
“第一,我不会来给夫人问安的,要是没什么事儿,我也不打算再过来,至于侍膳这种差事,谁爱干谁干,不关我事;”
“第二,我不想跟李家人有过多的牵扯,要是没事,希望你们别去烦我,包括夫人和两位弟妹,以及其余的弟妹们;”
“第三,我与夫君所在的院落保持独立,账目与公中分开,听说这是几年前便订好了的,日后便继续执行;”
“第四,虽然咱们不对付,但也不能叫外人看笑话。我不希望外边儿传出任何关于我的不利传言,同样,也会在人前维护李家的体面——如果叫我知道有人敢在外边儿诋毁我,那她就等死吧!”
“第五,我从乔家带了五百府军,届时便将隔壁院落拆了,就近安置他们。”
“暂时就是这些,剩下的想到了再补充,”乔妍喝一口茶,施施然道:“你们有意见吗?”
意见大了去了!
章夫人听她自顾自说了这么多,既觉可笑,又觉愤怒,狠狠一拍桌案:“简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乔家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乔妍冷笑一声,抬起一脚,将面前桌案踹翻,菜肴飞溅,瓷器更是当啷着碎了一地。
“夫人,你要是想跟我耍横,那可就想错了!”
从头到尾,乔妍就没想过跟李家人好好相处,能勉强维持下去便维持下去,若真是撕破脸,她也不怕。
没跟李泓联合之前,乔家便敢一战,没道理有了帮手之后,反倒胆怯起来。
真打起来,不定鹿死谁手呢。
叔父死了,李家欠乔家一条命,这么一个窟窿,任什么都填不平!
乔妍心下冷笑,目光微抬,眼底杀机迸现:“话我撂这儿了,你愿意听,那就皆大欢喜,不愿意听,那就自个儿忍着。忘了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剃头了,就是手艺不怎么好……”
章夫人被她看得一个冷战,想要反驳,嘴唇颤抖半晌,却没说出话来。
乔妍见状微笑:“夫人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她看眼天色,站起身道:“走了。”说完,也不看章夫人反应,扬长而去。
第46章 吊打
正是初夏时节,太液池边风景如画。
乔毓手提披帛, 漫步在林荫之下, 颇觉闲适自在。
白露与立夏陪伴明德皇后多年,感情深厚, 知晓她现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每每路过什么景致,便笑着为她解说,很是体贴细致。
不知怎么,乔毓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停下脚步看了会儿, 脑海里却是空荡荡的。
这感觉有点微妙,忽然之间,她就想起当初自己还没有回乔家时, 远远望见玄武门时的感触了。
“我之前, 有进过宫吗?”乔毓轻声问立夏。
好端端的, 她怎么会这么问?
立夏心头猛地一跳。
出入宫禁这种事情, 都是有档可查的, 想要糊弄,怕也糊弄不住。
再则, 皇太子虽然有能力增加那么一份儿档案,但又该怎么解释, 早先没人知道乔家还有位年轻女郎的事情?
立夏心中忖度几瞬,还是选择了否定,笑意温和, 道:“那倒没有。”
她不露痕迹的反问:“四娘怎么会这么问?”
“我觉得这儿有点熟悉。”
立夏是二姐姐身边人,出自乔家,自然是靠得住的,乔毓并不隐瞒,微微蹙着眉,道:“好像从前来过似的——见到玄武门时,也有这种感觉。”
立夏悄悄同白露交换一个颜色,心中都觉不安,正待说句什么遮掩过去,却见乔毓目光复杂,有些踌躇的道:“其实,我回家之前,曾经遇见一个帮我带路的好心人,他说他是朱虚侯。也不知怎么,我见了他,心里怪怪的,总觉得很难过……”
立夏与白露微微变色,乔毓心绪沉郁,竟未察觉,只继续道:“归家之后,我原本想再去见见他的,只是师出无名,再则,又值国丧,原以为端午那日他会去的,哪知竟没见到。”
立夏嘴唇动了几动,想要说句什么,临到嘴边儿,却又咽下去了。
乔毓抬头看她,疑惑道:“那位朱虚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立夏一时无言,白露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正想着该如何应答时,却见不远处有几个宫人前来传话,见了乔毓之后,屈膝见礼道:“来者可是秦国夫人?”
乔毓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是。”
传话的宫人瞧见乔毓,眉宇间有难掩的诧异之色,显然也对她容貌与明德皇后相像一事颇觉吃惊,略顿了顿,方才道:“皇太后与唐贵太妃、荆王妃在前观景,请秦国夫人前去一叙。”
皇太后与唐贵太妃、荆王妃请她前去一叙?
这不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吗?
只是身份摆在这儿,过而不见倒不合适。
乔毓顺着那几个宫人来的方向去看,却只见亭台高耸,翠竹连绵,轻纱之后人影儿隐约,看不真切。
她也不怵,自白露手中接过团扇,施施然道:“前边儿带路。”
……
章太后端坐高台,垂眼瞧着那女郎越走越近,她面容自然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不知不觉间,眉头便蹙的紧了。
来人这副面孔,真是跟她记忆里的乔妍一模一样,都是这么的叫人厌恶!
章太后面露憎恶,唐贵太妃何尝不是目光森然,连荆王妃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唐家是太上皇的心腹,与乔家自然是生死大仇,明德皇后在时,正眼都不瞧她,还几次三番的羞辱,现下她见了明德皇后的妹妹,怎么会有好脸色?
更不必说这乔四娘先是打了南安侯府的脸,后脚又杀了南安侯府的人。
那可是她的亲弟弟,也是阿姨后半生的指望!
有这么一个人在外边儿梗着,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再看彼此,都觉得顺眼了些,四目相对之后,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乔毓顺着台阶上去,便见此处地势颇高,自上而下远望,景致颇佳,连带着心绪似乎都好了。
引路的宫人近前几步,恭声回禀:“太后娘娘,贵太妃,荆王妃,秦国夫人到了。”
乔毓便隔着帷幔,行了半礼,道:“臣女请皇太后、贵太妃安。”
章太后坐在上首,隔着轻纱,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却没有叫起的意思。
而唐贵太妃与荆王妃,就更没有主动相帮的好心肠了。
若换成别人,不上不下的梗在这儿,不定有多难受呢,但换成乔毓,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又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由着别人捏?
内中既然没人做声,乔毓就自己起来了,团扇在领路宫人脑门儿上一拍,横眉立目道:“你竟敢假传懿旨?简直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