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守城战,比午后还要艰难,敌军怀抱着破釜沉舟的意念,谁也没法子轻易击退。
最开始的时候,乔妍还在城楼上调度士卒,到了最后,却也持刀近前,填补守城士卒被杀后暴露出来的口子。
或许因为她的女眷,敌军觉得好突破些,接连几波人都朝她扑过去,被乔妍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终于偃旗息鼓,去别处寻求突破了。
攻城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乔妍手中精钢锻造的长刀都有些卷刃,敌军方才勉强退却。
她衣襟都被血沾湿了,腰身酸软,手扶刀柄,才能勉强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乔妍觉得下腹处坠坠的痛,刚想在城墙上靠一靠,却见林将军与几个偏将过来,忙站起身来,勉强挂起笑容。
“快了,”她道:“这应该是许翎最后的反扑,他挺不住了。”
“是啊,”林将军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容中带着些许释然:“要结束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众人激战一夜,着实辛苦,只是事态紧急,却也无暇好生休息,就近寻个屋舍,倒头便睡。
乔妍有孕七个月了,接连操劳一日,已经觉得难捱,悄悄叫谷雨去煎了一副药吃下,人靠在床边儿,却没有半分睡意。
阿琰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走的时候他还在哭,天气也冷,可别受凉,感染风寒。
李泓不在这儿,阿爹阿娘不在这儿,哥哥姐姐们也不在这儿,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乔妍心下有些酸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却觉肚子钝钝的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刀在里边儿,一下接一下的搅动。
她情不自禁的抽口凉气,人伏在床柱,软软的倒了下去。
谷雨听见这动静,快步走了进来,就见她刚换上的中衣下摆被血染湿了,心脏猛地一颤,神情顿变。
乔妍拉住她手,有气无力道:“我好像要生了……”
“才七个月呢,这,这可怎么办,”谷雨心思大乱,急的快要哭了:“也没找产婆……”
“现在去找也来得及,”乔妍强撑着道:“别声张出去,仔细扰乱军心……”
谷雨勉强定下心来,应了一声,叫人在这儿守着,自己领着人往城中,亲自去寻稳婆。
乔妍这胎还不足月,生的着实艰难,最开始的时候还强忍着不做声,最后却忍不住痛呼起来。
外边儿鼓声又敲响了,一下接一下,像是直接砸在了她心头。
乔妍想强撑着坐起身,刚起到一半儿,就无力的瘫软下去。
不多时,谷雨领着产婆前来,欢天喜地道:“夫人,是林夫人率军来了!许翎已成困兽,太原无忧了!”
乔妍猝然松一口气,明明还痛的厉害,却仰面躺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牵动了身子,她忍不住抽一口气,又扬声吩咐道:“把许翎留下,我要亲自杀他!”
“是是是,知道了,”谷雨帮她擦了擦额头冷汗,无奈道:“先好好生孩子吧,好不好?”
孩子才七个多月,生产时却并不比足月的李琰简单,乔妍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精疲力尽之前,挣扎着将他生下。
这孩子小小的,跟个猫似的,哭声弱的可怜。
“夫人,”谷雨心中有些酸楚,却强迫自己挤出个笑来,道:“是位小郎君呢。”说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正值旭日东升,晨光破晓,远方天际朦胧的升起了一层鱼肚白。
“哭什么?我的孩子好着呢,会长大的。”
乔妍看了看新生的小儿子,道:“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他是伴着晨曦出生的,就叫李昱吧。”
谷雨正含着泪呢,却听得笑了:“头一位郎君便是夫人取的名字,这个还是吗?”
“当然要我取!”乔妍怒道:“李泓个王八蛋,跟死了一样,关键时候从来都靠不住,凭什么给我儿子起名字!”
“好好好,”谷雨见她还白着脸,心疼道:“你取,你取。”
援军既然到了,许翎便是瓮中之鳖,就擒不过是早晚的事。
外边儿有问安声响起,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身着盔甲,腰佩长刀,英气逼人。
她身后的白露与立夏,后者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人儿,一瞧见乔妍便哑着嗓子喊:“娘亲!”
乔妍又惊又喜,强撑着坐起身,接了儿子到怀里去:“阿琰!”
“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林夫人,便请她来援太原,”立夏已经知道乔妍生产之事,拭泪道:“好歹是赶上了。”
林夫人是李开济的胞妹,意气却与乔妍相投,拍了拍她的肩,欣然道:“都结束了。阿妍,你做的很好。”
乔妍向她一笑,埋脸在儿子带着奶香气的衣襟上,深深嗅了一口,冷然道:“许翎呢?”
“给你留着呢,”林夫人看出她心思,劝道:“你先歇息,叫他多活一日也无妨。”
“不成,”乔妍坐起身,眼中锋芒毕露:“我不想再叫他多活一刻。”
几人见拗不过她,只得顺从。
许翎兵败被擒,便知自己唯有死路一条,想要举剑自刎,却又没这个胆气。
正在牢房里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牢门被人打开,最先之人,正是昨日守城的乔氏。
许翎心头一颤,再看她心情,便知自己在劫难逃,想着自己一世英名,竟败在两个妇人手中,极是不甘,怒骂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李家灭亡的日子就快到了!”
乔妍冷笑道:“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许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眦尽裂:“鸟尽弓藏,你们也长久不了!”
“是啊,用不了一百年,我们必死无疑。”
乔妍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了许翎隐含绝望的神情。
“看看我的刀,”她徐徐道:“你没有组织语言的机会了。”
刀光一闪,血色飞溅,乔妍归刀入鞘,道:“走吧。”
第62章 乔妍(三)
许翎既死, 太原的危机也正式宣告解除。
乔妍累了一日, 甚至因此早产, 若说对身体毫无影响, 那自然是骗人的, 好在她底子打得好,自己又精通医术,好生将养一阵儿,便能缓和过来。
林夫人既然到了, 局势自然能够稳定下来, 乔妍吩咐侍从几句, 又叫将领们各安其职,安排妥当之后,便回自己住处睡下了。
她太累了。
林夫人也知她辛苦, 并未前去搅扰, 直到第二日午间,方才去寻她说话。
“这事儿来的有些蹊跷, ”她悄声道:“许翎五万大军,的确不少, 但何以直达此地之后, 太原都没有收到预警?”
“阿妍,”林夫人目光有些复杂,嘱咐乔妍道:“你要当心。”
乔妍听得冷笑,道:“敢叫姑姑知晓,事发之前, 李家便只剩了我跟阿琰,其余人早早避难去了,我即便脑壳里边儿是空的,也能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是李开济的妹妹,关系却不甚亲近,只因林家也是围绕在李家周围,仅次于乔氏一族的门第,她自己又单独拉起一支队伍,李开济本能的觉得抵触。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个哥哥啊……”
乔妍嗤笑一声,却懒得对李开济加以评定,靠在隐囊上,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小儿子的脸颊,就听外边儿谷雨前来回禀,道:“夫人,章夫人与两位少夫人回来了,这会儿都快到府门前了。”
“哪里来的狗辈,敢跑到李家门前冒充李家人,不要命了吗?拦住她们!”
乔妍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坐起身,杀气腾腾道:“取我大氅来,我出去瞧瞧。”
“阿妍,”林夫人摇头失笑,无奈道:“还在月子里呢,昨日去杀许翎也就罢了,今日何必再为她们动气?”
“月子里落下点儿小毛病还能好生调养,心里边儿憋着气死都合不上眼!”
乔妍恶狠狠道:“有仇归有仇,但好歹要一致对外,我自己都没逃命,还想着叫人送她们出去,这几个婊子,就这么将我们娘俩扔下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林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倒没有再劝,替她披上大氅,又送了暖炉过去,叫她拿着:“我去了反倒尴尬,便在这儿等你消息。”
“好。”乔妍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
章夫人早早收到丈夫消息,知道他偷放许翎到了太原,时机一到,便领着两个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走了,只留下乔妍母子俩在这儿。
听说许翎向来残忍嗜杀,李泓与他又有深仇大恨,乔氏母子若是落到他手里……
章夫人只消这么一想,便觉满心畅然,从前在乔氏那儿受的那些闲气,似乎也都能消了,而自己枉死的侄儿,有乔氏母子偿命,也终于可以瞑目。
她走的心满意足,想着再过不久,便能听到乔氏母子的死讯,心里还生出几分惋惜来:
那么精彩的画面,她大概没法儿亲眼瞧见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乔氏的命这么硬,这么一个难关都能挺过来,硬是撑到了林夫人去救,还平白便宜她邀买了人心。
到了这会儿,整个太原都在说虎父无犬女,乔氏英武类父,有大将之风,连城中士卒,都对她感恩戴德。
凭什么!
章夫人心头郁郁,入城之后,听人将乔妍夸得好像仙女临世,心头那股火气也就越来越盛,到最后,随意扔根火柴,都能就地炸开。
“回府!”她冷冰冰的丢出两个字。
……
“怎么回事?”
章夫人端坐在马车里边儿,听得外边儿人声喧沸,眉头紧皱,喝道:“这是太原,谁敢拦我的路?还不速速让开?!”
“夫人,”外边儿人前来回话,小心道:“咱们刚要进府,便被人拦住了,说是不许咱们进去。”
章夫人原就不豫的心绪更坏了,横眉立目道:“不许咱们进去?谁说的?谁敢做我的主?”
“我!”乔妍大步走出门去,手捧暖炉,面笼寒霜,喝骂道:“车上何人?竟敢到我李家门前放肆,瞎了你的狗眼!”
章夫人不信乔妍会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自然也知道她这话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心头怒火翻涌,正待拿出婆母的架势,斥责她一句,却听乔妍喝道:“将车上人押下,带到府中去,听候我发落!”
许翎军至太原,章夫人携儿孙逃走之际,乔妍便以自己出嫁时所带的府军全然接管李家,这也是章夫人等人回府,却被拦在外边儿的直接原因。
若换成从前那些门房,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章夫人等人动手,但遇上这些唯乔妍是从的军士,谁还管你是哪家夫人。
二话不说,便提刀上前,将马车里边儿的章夫人与郑氏、裴氏拖了下来,再将后边儿马车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赶着,推推搡搡的进了李家的宅院。
章夫人端方惯了,哪里经过这种事情,冷叱声还在喉咙里,就被人拖着进了院里,随手丢到了庭院中的空地处。
谷雨吩咐人寻了把摇椅来,侍奉着乔妍落座,又挪了几个大些的炭盆取暖,摸了摸她手里边儿的暖炉,觉得没那么热了,还叫人帮着换了个新的。
章夫人何曾被人这般粗暴对待过,往地上摔那一下有点儿重,腰硌在石头上,钝钝的痛,发髻上的玉簪掉了,伴着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两半儿。
我是李家的当家主母,是你的正经婆母,你竟敢这么对我!
章夫人怒不可遏,好容易被两个同样狼狈的儿媳妇搀扶起来,却听乔妍一声冷喝:“关门!”
章夫人听她声音,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强装镇定道:“乔氏,你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乔妍也不看她,向白露道:“阿琰呢?去带他来,当娘的今天要给他上一课。”
白露应了一声,快步离去,不多时,又抱着李琰来了。
“阿琰,到娘亲这儿来,”乔妍向儿子伸手,正色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看不懂,但是没关系,记住便可以了,等以后再想起来,你会明白的。”
李琰有些懵懂,看看母亲,乖巧的应了声:“嗯。”
“事情得从我听见城门敲鼓,知道是许翎来攻开始说。”
乔毓拍了拍儿子的肩,转头去看章夫人与两个弟媳,目光阴郁,徐徐道:“城中有一万七千人,许翎却有五万大军,此处是李家的根基,城中粮草充足,城外应援随时可能赶来,许翎既然来此,必然会强攻,倘若真的破釜沉舟,未必没有攻破太原的可能……”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原不能丢。”
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顿,这才继续道:“许翎生性残暴,屡有屠城之事,更不必说夫君将他的兴州军打垮,他若入城,必然血流成河。再则,太原也是李氏一族的起兵之地,若真落于许翎之手,前线军心必然受损,若有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章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心虚,目光往一侧斜了斜,没有做声。
郑氏与裴氏对视一眼,齐齐低下了头。
至于她们的儿女,现下正被军士管控,神情惊惧,不明所以的左右张望,更不会出声回应。
乔妍对此刻的寂静毫不意外,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念头是,我可以死,但阿琰不行。他还小,还有无限未来,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命运,但不能决定他的。我决定叫人带他走,往沂州去,我若能幸免,便去找他,我若身死,也可以保全他。”
她目光如刀,在章夫人与郑氏、裴氏脸上划过:“我想着,咱们虽然不和,但毕竟是一家人,面对许翎,总该同仇敌忾才是,这才差人去找几位,哪成想,你们跑了个干干净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