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无所畏惧——初云之初
时间:2019-05-20 08:54:30

  消息传回长安,乔妍险些从座椅上跌下去,她扶着侍婢的手臂,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腿却是软的。
  她想说句话,嘴唇动了动,却尝到满嘴的咸湿。
  她与聂良弼少年相识,后来又与苏靖、常珪等人结为兄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
  虽说是异姓兄弟,却如同生长在一起的藤蔓一般,早就纠缠一处,难分彼此,陡然得知他死讯,如何不心如刀绞!
  立夏见她脸都白了,着实唬了一跳,她自己眼中还挂着泪,却顾不得擦,先去抚乔妍心口。
  “王妃,您得振作,”她道:“聂将军还有妻小,您若是倒下去,谁去顾看?再则……”
  立夏咬紧牙根,道:“您还要为他报仇!”
  乔妍目光呆滞,眼泪簌簌滚落,足足过去半晌,方才痛哭出声。
  骤失兄弟的痛苦,不能为他报仇的无力,当日前去寻他的自责,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那日不该去寻他的,”乔妍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若非如此,李开济便不会牵扯到他身上,良弼的幼子,今年才刚出生……”
  “不怨您,”谷雨也哭了:“圣上有意寻事,再怎么谨慎,都会寻到由头的,谁不知他这是为了敲打府上?只是可怜聂将军……”
  聂良弼死了,乔妍的心也缺了一块儿,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兄弟枉死,这等痛楚,又岂是能忍住的,伏在案上嚎啕痛哭。
  李开济悄悄打发人前往定州,便是为了打天策府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李泓往山东去平定徐元朗,即便知道这消息,怕也回天乏力。
  乔妍心口闷痛,哭了良久,方才勉强停住,忽然反应过来,起身道:“去准备车马,我要往聂家去,月娘身体不好,两个孩子又年幼,这会儿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谷雨应了声,匆忙出去准备,主仆一行人往聂家去,果然见府里边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聂良弼家中尚有老母,听闻儿子被杀,便昏厥过去,此刻仍未醒来,而他的妻子余氏,这会儿也是六神无主,呆呆的坐在厅中,面色惨白,恍若失魂。
  “月娘,月娘?”乔妍见她如此,心头惊痛,险些落下泪来,近前几步,柔声道:“你不止有丈夫,还有孩子,即便是为了他们,也要振作起来……”
  余氏扭头看她,那目光有些呆滞,略过了会儿,忽然泛起一抹恨意,凄然一笑:“死的不是你丈夫,你自有千般说辞来劝慰我。”
  乔妍心头一颤,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最后,她低下头,道:“对不起。”
  余氏木然道:“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换我夫君回来了。”
  眼泪自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的打在地上,也砸在了乔妍心头。
  她心口闷闷的痛,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下一下的磨,她再一次道:“对不起。”
  “王妃,你心里的所谓抱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余氏抬眼看她,昔日灵动的双眸里,是一片沉沉的死气,她注视着乔妍,道:“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于可以搭上我夫君的性命吗?”
  乔妍怔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像世间男儿一般建功立业,可是,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夫君的性命之上呢?”
  余氏盯着她,道:“你是乔家的女儿,是秦王妃,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什么非要得陇望蜀,一次又一次的渴慕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没有那么想过,真的。”乔妍眼眶发烫,心里的难过像是海浪,逐渐将她淹没。
  她低下头,道:“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安源出事了,甚至于会被突厥人屠成一座空城,所以……”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像是世间其余女人一样,不好吗?”
  余氏没有听她的说辞,只是盯着她,继续道:“建功立业有那么重要吗?哪怕搭上我夫君的性命,也要去做?”
  乔妍手足无措的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跪下身去,仓皇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余氏微笑着看着她:“你进入安源县城,发现自己立功了,一定很得意吧。”
  “没有,”乔妍连连摇头道:“我没有那么想,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元帅!”
  余氏猝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你要例外?!为什么武安长公主要例外?!因为你不安分,因为你的妄想,我的丈夫死了!他死了!”
  “你给我下跪,这有用吗?!”
  余氏一把将乔妍推倒,自旁边面色惊慌的乳母手中接过年幼的儿子,颤声道:“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甚至于记不清父亲的面容,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了……”
  年幼的婴孩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忽然哭了起来,余氏埋脸在儿子的襁褓之上,无声的哽咽起来。
  乔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在回过神之后,自己已经坐在了秦王府的校场里。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解下腰间佩刀,静静的看了很久,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寻了把铁锤,一下下将它砸弯,砸断,最终叫它变成两块废铁。
  乔妍寻了个空旷地方,用手挖了个小腿深浅的坑,坐在泥土地上,将那仅剩的残骸埋葬了。
  跟随她半生的执念与希冀,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年幼的李琰与李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走到她面前去,蹲下身,目光带着担忧,小声道:“娘亲,你不要难过……”
  强忍着的眼泪忽然间滚了出来,心中的酸涩与痛楚刹那间决堤,乔妍搂住儿子尚且稚嫩的肩膀,痛哭出声。
 
 
第65章 乔妍(六)
  聂良弼死后, 立夏与谷雨几人一直提心吊胆, 唯恐乔妍会因此消沉萎靡,又或者难耐愤恨,冲进宫去同李开济拼命,哪知一连几日,她都没什么动静,只是神情沉郁, 也不言语。
  几人见状, 心下愈加不安, 商量过后, 便悄悄去请了常山王妃来劝慰幼妹。
  出事之后, 乔妍便在府中为聂良弼设了牌位供奉, 每日都去待大半个时辰, 常山王妃到时,她正待在里边儿。
  常山王妃知道幼妹心里难过,也明白她的自责与痛苦,不想在这关头去搅扰她, 便在门外静静等候, 约莫过了两刻钟, 才听“吱呀”一声, 那门扉被人从内推开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
  乔妍身着素服,神情静穆, 抬眼瞧见常山王妃时, 神情中才多了几分波动。
  她笑了笑, 自问自答道:“八成是谷雨她们不放心我,才叫你来的。”
  常山王妃到这儿之前,脑海中想过无数个可能,她以为小妹这时候是悲痛的,是苦闷的,是万千愁绪于一身的,却没想到现下的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哀恸表露在脸上。
  她明白这一节,便没有多提,挽着小妹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内室:“安安,你还有丈夫,还有儿女,你不能轻易被打倒。”
  “我知道。”
  乔妍恬淡一笑,道:“不看到李开济的下场,哪怕是死,我也合不上眼。”
  “瞎说什么呢,”这话说的太不吉利,常山王妃抬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嘴上也没个忌讳。”
  乔妍笑了一笑,却没做声。
  自己带大的孩子,常山王妃总能察觉到她心思,拉住小妹的手,低声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也听人提及那日余氏说的话,可安安,你不该拿李开济做的孽,来惩罚自己。那老王八蛋拿良弼开刀,诚然有你的缘故,可换位一想,假如那天你没有去,刘黑闼自定州逃脱,突厥将安源屠戮一空,难道李开济便不会以此为由对良弼下手吗?”
  “只要他想,结果便都是一样的,”她温声劝慰道:“你不要因此自苦。”
  乔妍勉强笑了一下,道:“姐姐,我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即便有万千个理由,在良弼的性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常山王妃轻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我带了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吧。”
  乔妍听得微怔,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常山王妃拍了拍手,不多时,便听有人隔门问安,声音带着男子的英朗。
  乔妍心下不解,扭头去看姐姐,却听她道:“进来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约而立、将军装扮的剽悍男子,见了乔家姐妹,便抱拳问候,乔妍曾经在聂良弼身边见过他,隐约记得姓卫,目光落在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上,不知怎么,眼眶忽然间便有些发烫。
  “将军骁勇善战,不想死于这等污名,可笑圣上甚至连明发圣旨都不敢,竟要暗地行事。”
  卫将军提及此事,神情激愤,神情中带着三分讥诮,转向乔妍,目光中又多了几抹哀色,谨道:“将军自陈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然赴死。临终之前,他叫我给王妃带句话,他说:不怪你。”
  乔妍勉强忍了几日的眼泪,忽然间再度落下,她以手掩面,哽咽不能言语。
  世间最有资格责备她的人,竟选择了体谅,愧疚与痛楚恍如海浪,一次次奔涌向前,几乎要将她淹没。
  卫将军不知是何时离去的,乔妍在回过神后,内室之中却知留了她和姐姐二人。
  “要振作。”常山王妃心疼的搂住她,拍了拍小妹的背,又道:“别怨余氏。她的确言语激愤,但她也是可怜人。”
  乔妍坦然一笑,道:“我哪有资格怨她呢。”
  “去的人已经去了,留下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常山王妃定定看着她,道:“李开济还活着,章氏也还活着,李昌还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安安,还有很多艰难险阻在前边儿等你,你绝不能被打垮。”
  乔毓合上眼去,脑海中浮现出聂良弼年轻英朗的面孔,回想起刘文静死时的那个艳阳天,又回想起乔家的父兄与宫中的李开济。
  她睁开眼,目光深处有一团火再烧:“我会等下去的,姐姐。我要等下去。”
  由仇恨灌溉出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乔妍扭头去看太极宫所在之处,在心里冷冷道:“李开济,咱们来日方长!”
  ……
  聂良弼死后,周围人渐渐发现,乔妍变了。
  她不再往校场去习武,也不再教导两个儿子武艺,便她的性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柔婉起来。
  她正在成为一个合格的,符合大众主流要求的贤妻良母。
  李泓征讨徐元朗归京,见她如此,不免忧心忡忡,想要劝慰,最后却也咽下去了。
  聂良弼死了,妻子的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每日都在向外涌着痛苦与愧疚,任什么都无法填平。
  所谓的言语与安抚,在兄弟拭去的哀恸面前,太过无力了。
  唯一能够叫这种苦痛得以纾解的,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意气风发的秦王开始沉下心来,静静打磨自己,在岁月流逝中韬光养晦,昔年英姿飒爽的乔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从内而外的透着沉稳与练达。
  他们在静静蛰伏,等待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
  好在,他们都是有耐心的猎手。
  ……
  武德九年的夏天,比往常年来的更早,刚进四月,太极宫外的柳树上便缠绕着不绝的蝉鸣声。
  李开济上了年纪,便不像年轻时候那般体健,加之养尊处优久了,愈加放纵自己,日头一升起来,天气转热,便携带年轻貌美的宫嫔们往太极宫侧的湖中泛舟,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而皇太子李昌,便在这种时候,与生母章皇后,一道登上了湖中的画舫。
  “父皇为何要叫秦王往洛阳开府,还许建天子旌旗?梁怀王是太宗爱子,骨肉情深,可秦王人面兽心,稍有不慎,便将反噬!”
  虽然只是五月,空气中却盈荡着令人难耐的暑气,只是从岸边乘船抵达画舫,李昌额头都生了汗。
  然而这会儿,这位向来在意仪容的皇太子却顾不得擦拭,神情惶然,语调中甚至透出了几分质问的味道:“父皇难道不知道,李泓一旦离开长安往洛阳去,那便真的钳制不住他了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他会看不出吗?
  像是被刺到了痛处一般,李开济的面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摆摆手,遣退身边宫嫔,目光阴郁道:“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朕何尝不知那逆子不能轻纵?”
  李昌听得怔住,略微一愣,忽然缓过神儿来,眉宇间盈出了几分喜色:“父皇是打算借机……”
  李开济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重新躺回原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晦暗:“秦王往洛阳去开府,想来天策府众人都很是欢欣……”
  李昌面露不忿,道:“岂止如此!一旦离开长安,到了洛阳,旋即便有天下分裂之虞!”
  李开济还在,尚且镇不住李泓,倘若他驾崩了,留下一个禀性软弱的皇太子继位,李泓岂不是要翻天?
  李开济眯起眼来,半晌,忽然笑了。
  “二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不住气,”暖风和畅,叫人情不自禁的有些醺然,他舒一口气,道:“快了,那逆子到不了洛阳的,离京之前,他必然要进宫辞别,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昌虽不知父亲究竟如何计划,可看他此时神情,却也知十拿九稳,欣然笑道:“父皇英明神武,老谋深算,岂是秦王可比?”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眉宇间都隐含着几分得色。
  水面上掠过几只飞鸟,振翅落到不远处柳树上,扑棱棱惊起一群鸣蝉,偌大的海池,忽然间寂静下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