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变色,慌忙躬身行礼,原本喧闹的县衙门前,霎时间安寂起来。
“皇太子殿下开堂审案,准允在场士子旁听,”有内侍出门传话,环视一周,道:“告状之人何在?”
那妇人听闻皇太子到了,面色为之一变,还没等进去说话,便有了几分胆怯之意,脚步也有点儿挪不动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事情闹大之前,皇太子等人便会按下去,为了叫自己闭嘴,施加赏赐吗?
怎么不按照剧本来?
那妇人傻眼了。
早先与她交换眼色的中年男人见状,眉头便是一跳,狠狠剜了她一眼,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胁迫威逼。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退了。
那妇人勉强定了心,带着两个孩子,哆嗦着走了进去,刚一跪地,便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也随之啼哭。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宋晏几人说了那么一通,但众人见这孤儿寡母的惨淡情状,心便偏过去三分,有人不忍心再看,悄悄别过脸去。
这事儿闹的不小,诸多士子停留于此,倘若处置不好,后患无穷。
皇太子垂眼看着那妇人,神情庄肃,目光森冷,却没有要问话的意思。
他已经在母亲那里知道了事情原委,跟这么一个女人说话,真有点恶心,还有点掉价。
秦王心里其实也觉得腻歪,想起这些人恶意欺辱母亲,心中更是生怒,只是脸上不显,如往常般带着三分淡笑。
“听说庆州有位才子,年少时便曾帮着父亲审案,今日可在此处?”
秦王知道宋晏曾为母亲说话,有意叫他露脸,便饶有兴致的道:“总不会又是一个伤仲永吧?”
众人都知晓这典故,不觉失笑几声,宋晏听到此处,更觉心脏砰砰砰跳的快了。
不是谁都能有在皇太子面前露脸,展示自己的机会的。
对于他,对于宋家而言,今天之前与今天之后,或许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了。
宋晏深吸口气,走上近前,见礼道:“草民在此,殿下若有托付,必不敢有所懈怠。”
皇太子见他如此,便知道是个有章程的,略微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只管在众人面前,主审此案便是。”
宋晏恭敬应了声:“是,”又转向一侧差役,道:“兼听则明,去请秦国夫人前来问案。”
皇太子端坐椅上,随意摆了摆手,那差役见状,便快步走了出去,显然是去寻人。
皇太子与秦王跟秦国夫人是什么关系,众人都是知道的,见这二人来了,原以为是要袒护后者的,现下见他们真要将秦国夫人请来,瞧着不像是要袒护的模样,不禁为之动容。
“行的正,自然坐得端,”有人道:“秦国夫人若没做过,自然也不会怕。”
“皇太子殿下既然敢叫人请秦国夫人来,想来心里也是有底的……”
种种议论传到耳边,皇太子与秦王自是岿然不动,那妇人的脸色却渐渐白了。
宋晏喝道:“肃静!”
等众人息声,又向那妇人道:“你姓甚名谁,何方籍贯,夫君名姓籍贯如何?”
“妾身姓白,乃是并州人士,”那妇人神情中添了几分瑟缩,低声道:“夫君姓乔,家中行四,乃是冀州人氏……”
“你夫君姓乔?”宋晏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他与秦国夫人出身的卫国公府,有何关联?”
“夫君出自乔氏一族冀州房,也是卫国公府的远亲,”白氏似是触动情肠,拭泪道:“夫君觉得两家有亲,总不至于闹大,才会去说这些的,谁曾想……”
宋晏轻轻颔首,又问道:“敢问夫人,尊夫尸身何在?秦国夫人是在何处行凶,可有人证物证?”
白氏听得怔楞几瞬,这才哽咽道:“今日夫君参与科举,我便与两个孩子来此为他助威,约定了在酒楼见,不想到了地方,还没进去,便听见他与秦国夫人的争执声,我正想进去劝,却见血色溅到窗户上,夫君死不瞑目……”
“这样,”宋晏道:“既然是约定见面,应当是乔四郎考试结束,去寻妻儿才对,怎么是他先到酒楼去歇脚,你们母子三人再去寻他?”
白氏为之语塞:“这……”
宋晏道:“你说你听见争执声,想进去劝,然后便见血色溅在窗户上——可这种酒楼多半临街,窗户自然也是临街,你登楼之时,是怎么看见朝向外边儿的窗户的?难道你带着两个孩子,从墙外梯子上往里爬吗?”
白氏脸色真跟她姓氏一样了,一点儿颜色都没有。
“你见到血色溅到窗户上,可见到乔四郎尸首了吗?”
宋晏毫不留情,继续道:“你若是见到了尸首,敢问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如何在杀人凶手面前全身而退?”
“假若你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确定死的是乔四郎,并且杀他的人,也的确是秦国夫人?从头到尾,你只是听到了声音,看见了血花,不代表真的死了人,更不代表杀人者是秦国夫人。”
宋晏近前一步,道:“乔夫人,请你回答我,你真的见到了乔四郎的尸首吗?”
如果没见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左右乔四郎也死了,说什么都由得她。
白氏满口银牙都在打颤,勉强道:“我见到了!”
她啪嗒啪嗒的掉下眼泪来:“我夫君他死的冤枉……”
众人听到此处,已经能察觉到白氏所言乃是驴唇不对马嘴,即便秦国夫人未至,心中也是一片清明,摇头叹息,嘘声连连。
宋晏穷追猛打道:“乔四郎身上有多少伤痕,形容如何?致命伤在何处?”
白氏连连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吓坏了……”
“好吧,”宋晏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笑意:“乔夫人,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如何从秦国夫人手中逃脱的?”
白氏神情仓惶,却说不出话来,埋脸在幼子的襁褓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
早在皇太子与秦王到此的时候,早先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几个人便悄悄退走,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事先筹谋的如此详尽,不想竟然事败。”
“白氏死定了,只怕会招供去我们来……”
“却不知此次回去,郎君会如何动怒。”
几人议论着说了几句,忽然察觉少了个人,变色道:“赵爷呢?怎么不见他?”
“兴许是先一步走了,”有人道:“急着回禀消息吧。”
“唉。”那几人唉声叹气的说了几句,便取了马,准备尽快离开,匆忙间出了街道,临近城门时,却见有一行人坐在马上,嘴里边儿叼着根草,吊儿郎当的说话。
为首之人身着胡服,登着马靴,相貌英气明艳,正是乔毓。
几人在这儿见到她,心中便知不好,扶住腰间刀柄,警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出现在这儿……赵爷被你们抓了?”
“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我们只是一群无辜的路人,”乔毓挠了挠头,和善道:“就是老赵他命太软和,被我们不小心杀了。”
第74章 搞事
白氏被宋晏问住, 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掩面痛哭, 遮掩自己此刻的窘迫与不安。
这会儿守在这儿的,哪有一个傻的,见她这般情状, 便知内中有鬼, 不免左右议论,指指点点起来。
到了这一步, 白氏也知事情怕是难以善了, 心中惊惧非常,她总不是蠢得掉渣, 泪眼朦胧的在人群中翻找,想要找到带她来的人, 将这一通官司全都给推出去。
可她能看出来的事情, 别人只会看出来的更早, 皇太子与秦王刚到的时候,郑家那几个人就跑的无影无踪,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白氏面如土色, 心里的绝望一寸寸涌了上来。
……
内侍送了茶来, 皇太子端起来用了口, 同秦王交换一个眼色, 神情中都有些无奈, 却听有人前来传禀:“秦国夫人到!”
外边儿的议论声霎时间提高了几分, 躬身见礼之余, 又偷眼打量这位秦国夫人的言行举止。
皇太子与秦王是君,按理说是不需要起身的,只是他们知道来人是母亲,又想着早些为她定下这仪礼来,便忙起身相迎。
——不然,等他们各自娶妻之后,母亲该怎么办?向太子妃和王妃行礼吗?
这才真是乱了身份。
好在乔毓是长辈,皇太子他们执意行家礼,虽有些不合适,但也有理可循,众人见后只觉秦国夫人得储君与皇子敬重,倒也不觉不合时宜。
乔毓是男子装扮,胡服马靴,风流潇洒,向众人颔首见礼,又笑道:“听说有人到这儿来状告我了?”
众人已经知道白氏撒谎诬陷,闻言不觉失笑,宋晏也笑了一下,又向乔毓一礼,道:“在下受皇太子令,彻查此案,斗胆问询秦国夫人。”
乔毓正了神情,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晏称谢,又正色道:“乔四郎之妻白氏,状告秦国夫人因嘴上争执,杀其夫婿,秦国夫人可认吗?”
“我不认。”乔毓坦诚道:“因为我没有这么做过。”
无论是宋晏,还是其余人,都早有猜测,此刻听她回答,便是一阵附和声。
“果然是有人诬陷。”
“狼子野心,简直可恨……”
乔毓听得微微一笑,道:“我不仅不认,反倒还要状告另一事。”
宋晏心头微动:“此事是——”
乔毓声音抬高,铿锵有力道:“我要状告荥阳郑氏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暗中指使族中子弟杀人,构陷于我,辱蔑皇太子,意图废止朝廷政令!”
这一席话说完,全场都寂静下来。
谁不知五姓七望的名头?
哪个不曾听说过荥阳郑氏?
当年的皇太子妃郑氏,可不就是出自荥阳本家!
至于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过来,荥阳郑氏声望再高,怕也是顶不住的。
短暂的安寂过后,场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更高的议论声,连皇太子与秦王,都微微变色。
宋晏心知自己已经掺和到了这上边儿,索性一条道走到黑,恭敬道:“敢请秦国夫人直言此中内情。”
“事情要从考试结束,我与好友们一道去吃酒说起,”乔毓莞尔,旋即又正色道:“考试刚刚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正说笑间,便听隔壁有呼救声响起,似是有人行凶……”
“当时,我被吓坏了,”她眉宇间展露出几分忧色,似乎心有余悸:“我的朋友们也是,谁想到出门吃酒相聚,会遇到这种事呢。”
这话可跟白氏说的大相径庭,众人虽早有猜测,却也暗自捏一把汗,神情也尽数转为担忧。
皇太子听得眉头一跳,秦王也是如此,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道:“后来呢?”
“我们那时候都吓了一跳,但有人遇险,怎能无动于衷?”
乔毓继续鬼扯,正气凛然道:“我们到了隔壁,便见一伙儿人正对几个士子大打出手,甚至已经见了血,赶忙将人捉拿,将那几个士子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一下:“受伤最重的那个士子说,他是冀州乔家的子弟,齿序行四,人称乔四郎。”
“哗”的一声,外边儿的议论声就炸开锅了。
什么意思?
白氏到这儿来喊冤,不就是说自己丈夫死了,自己还见到了他的尸身吗?
怎么,这会儿人还活着,根本就没死?
这事情的发展,可比唱戏好看多了,叫人欲罢不能。
乔毓也不心急,等议论声淡去几分,方才继续道:“我问乔四郎,为何会惹上杀身之祸,这才知道:在考试之前有人去找他们,假意说是摆酒相庆,却将人诓骗到了我与朋友的隔间旁边,到了地方,又威逼利诱他们将出言挑衅,将事情闹大,要是能将此次科举搅黄,那就最好不过了……”
外边儿安寂了一瞬,旋即便爆炸开来,这一次,乔毓却没有等候,拍拍手,便有人带着那几个遭受毒打的士子们进门。
其中,便以乔四郎形容最为凄惨。
他肩上挨了一刀,手臂软软的抬不起来,血沾湿了衣袍,狼狈而又凄楚。
乔毓目露哀色,走上前去,痛苦道:“就因为他姓乔,是乔家的分支,所以他们便对他狠下杀手……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
这精湛的演技,这悲愤的神情,一颗崭新的戏精,正在大唐上空冉冉升起。
秦王轻咳一声,不忍再看,皇太子摩挲着杯盏边沿儿,任劳任怨的陪亲娘唱戏,口中劝慰道:“小姨母,这不是你的错,吧不要太自责了……”
乔毓眼底闪现出一朵泪花,低下头,不说话了。
乔四郎捂着剧痛的肩头看乔毓演戏,真是比吃了屎还恶心,只是他也不傻,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面露凄然,将乔毓早先编出来的那套说辞,娓娓动人的讲了出来。
“郑家这是想做什么?”
乔毓目光在诸多士子脸上扫过,双目湛湛:“他们想构陷我,想说科举不公,想将事情闹大,想逼迫朝廷让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在这儿等待结果的,多半是寒门子弟,脑子里略微一转,便能猜出郑家的意思,再想起方才白氏说的那些话,更是恍然大悟。
世家怕科举中止吗?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