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威尼斯——舍曼
时间:2019-05-21 09:41:22

  这回赶紧提着箱子冲下几级台阶,发现那碧绿色的水已经淹没了桥头半级台阶,一波一波地冲刷上来,又退回原位。
 
  底下的行人,多半是本地人,或穿着雨靴或挽起裤腿,穿着各色的雨衣,在浅浅的一层积水里行走。
 
  涨潮。
  C市作为远离海边的内陆城市,温怀淼对这个词汇陌生极了。
  这才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大海,会涨潮退潮的海,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工湖和鱼缸。
 
  她张了张嘴。
  却一时无言。
 
  男人简短地说完情况,其实他责怪的意思,开始两句明显,后面更多像解释他为什么要求她一定要九点之前到。
  他说完就罢了,“I need photo.”
  “Your place.”
 
  温怀淼明白他的意思,挂了电话,用全景把整座桥和周围的景象拍出来。
  她发出去以后更加愧疚。
  这般尽责的房东,必然是担心她在涨潮以后的安危,人生地不熟,又找不着路,所以亲自来接。
 
  他很快又打回来,“Your colour?”
  温怀淼听得想笑,他大概不知道,在国内要是这么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带了颜色,问的一定是bra或者内裤的颜色。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因为旅游方便穿得一身暗色,“Dark Blue.”
 
  那边没说话,听得出来他喘气声稍微有些粗,显然在快速地跑上跑下。
  她猜他在匆匆地上下着一座桥。
 
  这种感觉异常奇怪,他们素不相识,从未见过,听着他因为奔跑而略粗的喘息声,和背景声里越来越相似的风琴声,知道他在向她靠近。
  人有时候就是这般有仪式感的动物。
  倘若是到了地方见到房东,那丝毫没有奇怪的感觉。
  然而这种先声夺人的效果,反而让她对他的出现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温怀淼有些不自在地把两侧的头发拢了拢。
  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去,不知哪个从街角出现的人是他。
  她到底没问他穿得什么颜色衣服。
 
  她往车站反方向走,向本岛中心方向的桥头走去,碍于那巷子里的积水,她没走到底,在两三节台阶的地方等他。
  她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有多累赘,举着伞,还要拎着箱子,如果不是房东来接她,对于这样的涉水找路,她根本多不出一只手来看手机,恐怕真是极难的事情。
 
  温怀淼听见电话里,他们背景声愈发趋同,终于他沉声说了句,“OK,I see you.”
  他下一秒就挂了电话。
  她有些迷茫地往街头看去,并无拿着电话寻人姿态的人。
 
  她还在想他是不是找错了人,正要回拨电话。
  手下撑着的行李箱拖杆就是一滑,她回了头,一个扣着雨衣帽子的男人站在她上一节台阶上,拿过了她的行李箱。
  他竟然是从反方向过来的。
 
  他看见温怀淼有些错愕的表情,他抿着嘴,伸手利落地把雨衣帽子往后一甩,露出整张脸来。
  配合甩帽子的动作,他微抬了点下巴。
  没有遮挡的脸就淋了雨,他不是很纯种白人的长相,肤色是偏棕的白色,但下巴轮廓硬朗得有些过分,中间有道极明显的竖沟,一滴雨水顺着他下巴上的沟往下流淌,这滴水还未流下去,更多的水滴从他脸上划过。
 
  他开了口,“I am …”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听着稍有不同。
  比温怀淼想象中还年轻一点,只不过异常沉稳厚重。
 
  事实上,他的五官也可以看出来,他很年轻,顶多20岁,像个过于严肃的大男孩儿。
  温怀淼猜他或许是房东的儿子。
 
  温怀淼想提醒他可以先戴上帽子再说话。
  他的头发是棕黑色,微卷的柔软发质,因为之前戴帽子显得随意而凌乱,外国人的五官就是有这个好处,乱糟糟的头发也透着一股很惬意的优雅。
  雨水已经把他额前的刘海打湿了一绺,湿漉漉地贴在额侧,顺着长而翘的睫毛淌着水。
 
  她刚要开口,他就主动伸了手,“Giorgio.”
  外国人的手掌,宽厚得有些过分,温怀淼的手跟他一比,就像稚童。
  他的手上有些水,但是十足温热。
  他不是西式贵族长相,但他的礼节做得很到位,握手时候还微微欠了点身子将就女性身高,有些灰蓝的眼睛礼貌地注视着她。
 
  温怀淼听说的像英语里的“乔治”发音,又怕叫错,疑问地重复一次,得到他肯定的点头。
  她也做了自我介绍,考虑到她对于外国人而言绕口的名字。
  “Wen.”
  Giorgio了然地点头,“I know, Miss Wen.”
 
  他一握即松,很快就把手插回自己的雨衣口袋里,单手提起来温怀淼红色的行李箱,示意她往桥下走。
  刚才还是半节台阶的水位,现在已经涨过一节台阶了。
  显得来势汹汹。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运动鞋,看着浑浊的水,只能硬着头发往水里踩。
  Giorgio拉住她,“You can…”他用动作示意她可以把裤腿挽起来。
 
  温怀淼照做,他已经站在水里等她了,把她的行李箱提高。
  他穿得是雨靴,雨衣下沿能看见,他棕色的长裤扎进高帮的雨靴里,看得出长裤下腿部的肌肉。
  这种外国人发明的长筒靴,果然是要外国人的体格才能穿出来味道,大兵的个头配上这样的靴子,随随意意就能穿出硬气和不羁。
 
  温怀淼把裤腿挽到小腿,淌进水里那一刻并不好受,海水冰凉,鞋袜尽湿。
  她感觉到自己腿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她看不见路,生怕踩了什么东西,走得小心翼翼,提着箱子的Giorgio几步就走远了,带起的水花涟涟层层。
  他回头一看她还在慢慢踱步,又走回来。
  皱着眉抿着唇,语气焦急地叫她快一点。
 
  他可能察觉到自己态度不好,又解释一番,大意是前面的水更深,如果不快点,他比划了一下,半个小时内会涨到他的腰部。
  温怀淼看了看他的腰部,约摸是到她胸口了。
  她尝试着想象了一下,海水淹到胸口,嗓子眼里就无端噎着一股窒息感。
 
  就抬头往上看他。
  他明明很年轻的五官,看上去撑死了不到20岁,还考虑到外国人要更显老的因素。
  却一脸严肃地教训她,显得忧心忡忡。
  眉眼间似有永远散不去的愁云。
  不过是个过于老成的少年。
 
  想到这儿,她心里轻松不少。
  温怀淼头一次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行走,嘴角还抿了丝笑意。
 
  她一边加快了步伐,看着自己也一路踩出水花,一边问他。
  “是每天都会这样吗?”
  Giorgio摇头,“最近下雨下得厉害。”
  他给她指了指,这条小巷里没有刚才主街的繁华,很多小商铺都关了,可以看见每个门下面都有个半米高的铁板。
  “平时到9点以后不超过这么高。”
 
  原来是雨季汹涌,使水位远高于平常,正好被她碰上了。
  而且威尼斯的晚上,居然是会被淹的,那些传闻说威尼斯将会在百年内消亡,被整体淹没的,看来确实是空穴来风。
 
  他走到前面转了个弯,怕她跟不上,刻意回头看了眼她,给她比了个这边走的手势。
  温怀淼点头,快走两步跟着转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巷子足有刚才两条小巷的宽度,灯火明亮,看着像一条商业街。
  但是到了这个时间,就剩三两个人影在前面的水里跋涉着。
 
  Giorgio指了指中间高出来的一片。
  温怀淼看清楚了,是一排凳子一样的东西,上面铺了木板,长长的横亘在路中间。
 
  他示意温怀淼上去走。
  温怀淼有些疑惑,担心是白天小商小贩用的移动铺面,不好上去踩。
  他语气坚决,有些费力地给她解释,这就是给人走的,因为有水淹的情况。
 
  说完他再次伸了手,示意温怀淼借力上去。
  她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看他摊开的手掌,落了几滴雨水在手心,顺着他手心的纹路胡乱地来回淌着。
  她抬了左腿迈上去,右手放在他手心里,由着他们相接的手掌,传来一大股力量,把她整个人送上去。
 
  温怀淼上去以后,看他还在下面继续走,这里的地势比刚才的地方低洼,海水已经没过他的雨靴了。
  她问他怎么不上来走。
  Giorgio摇了摇头,回答得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Just for tourists.”
 
  为游客搭得路,所以他们不走这样的路,是威尼斯本地人的尊严和骄傲么?
  还是只有他,出于少年的心性?
 
  温怀淼没再劝,她总算回归了干燥的环境,然而小腿上的水未干,挽起的裤管湿漉漉,被风一吹,让她冷得有些哆嗦。
  不过总好过再在浑水里淌着。
 
  这一条所谓的“游客路”铺的极长,弯弯曲曲,看出来这街道两侧,是还算繁华的区域,多数是透明玻璃的商铺,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摆放的工艺品。
  她边走边看,就剩下水流哗哗的声音,和她把木板踩得嘎吱响的声音。
 
  她突然想起来,Giorgio来的时候,居然是从车站方向来的,那是外界到威尼斯本岛的边缘地区,是个起点,只有离开和进来的,没有通往岛上其他方向的路。
  她想起来他跑得粗声粗气,就开口打破了宁静。
  “你之前是去车站找我了吗?”
 
  他仰视她,他的眼窝,因为肤色,本来没显得那么深邃,然而因为这个角度她看出来了,其实他鼻梁高挺,眼窝凹陷,灰蓝色的眼睛又大又亮。
  分明是该放在艺术馆里的陈列品,一笔一笔用刀刻出来的模样。
  他的声音没有被水流带走,“是。”
 
  他说完就低了头继续走,把她的行李箱越提越高,她才发现水位已经漫过他的膝盖了。
  这就是外国人的思维,说这话,不为了邀功,也不因为客气刻意隐瞒他的辛苦。
  就是,“是。”
  他确确实实为她走了这么一遭。
 
  他说完这话不久,这条倾斜的道路露出了尾巴,似乎前面的“游客路”已经到头了。
  没等到走完“游客路”。
  他就叫住了继续往前走的温怀淼。
  告诉她要往右边小巷走了。
 
  温怀淼看了一眼,右边小巷和现在这条主商业街比起来,显得幽暗而深邃,空无一人。
  只有月光和惨淡的路灯,一晃一晃地映照在不知深浅的积水里。
 
  Giorgio见她要下来,阻止了她,把她的箱子往“游客路”上一放。
  连比带划地跟她讲,那边小巷地势低洼,水位非常高。
  他要去先试一下。
 
  温怀淼点头。
  Giorgio刚走了两步,又立马回头。
  似乎是怕她误解了他要自己走掉的意思,他抬头认真地保证,自己很快就回来,走到街口就回来。
 
  温怀淼忍着笑意,撑在伞,试图挡一挡他的脸。
  他的雨衣帽子因为仰头看她,松松地掉了不少,额前的刘海湿的更多。
  他倒是一脸无所谓。
 
  确认跟她说好了,Giorgio小跑几步,走到街口。
  温怀淼一路看着他走过去,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走到街口,水位和这里差这么多。
  居然到了他大腿根的位置。
 
  路灯下,看见他隔空了看眼温怀淼,似乎在回忆她有多高,又往自己腰部比划一下,大概是在估计水会淹到她哪里。
  随后他就转头回来。
  不知道他顶着水里这么大的阻力,是怎么走得这么快的。
  看着也就是三五步,就从那边巷口走到路中间了。
 
  温怀淼半蹲下来,因为“游客路”到人胸口高度,他还是微微仰视,一双眼睛,瞳仁分明,或许是光线暗,或许是映了她的衣服,更像深蓝色的眼睛。
  Dark Blue。
 
  温怀淼不知为何,看着他被淋湿卷曲的刘海,想到捡了东西回来的牧羊犬。
  他皱着眉,告诉她因为街口有台阶,所以水位特别深。
  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
 
  温怀淼刚才已经看见了,就这么一会儿,海水比刚才更汹涌。
  她看着拍打着“行人路”下钢筋凳子的海水,有些头疼。
  她下去,大概是要没过小腹了,且不说对黑乎乎的水里的未知恐惧,台阶沟坎都看不见,就说女性部位接触了脏水,是有几率患病的。
 
  Giorgio看了眼她惆怅的表情。
  “I can hold you.”
  温怀淼一时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是雨水进了眼睛还是他本来眼睛的水汪汪的,显得湿润含水,又有些少年式的迷茫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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