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分缕析十分清楚,俪娘心知青女说得有道理,思虑半晌道:“所言极是。”
她把这事说与了阿悦听,劝道:“郎君最疼爱小娘子,那日是病了才如此,现今已经大好了。此去兖州必定有一段时日见不到郎君,小娘子好歹和他作别后再走。”
阿悦静静听着,其实并没有他人想的那么抵触。她刚穿来时就是被掐着脖子,虽然吓了一跳,但不至于留下阴影。
“好。”她唤着记忆中的称呼,轻声道,“阿耶会想见我吗?”
“自然,不见小娘子,还会见谁呢?”
俪娘对姜霆发狂的事到底心有余悸,担心会出现上次的情况,特地让青女一起陪同,想着若有状况多个人也好帮忙。
天色依旧昏暗。
濛濛细雨下青瓦锃亮,柳条抽了新枝嫩芽,上面挂满了水珠,油伞一碰便簌簌滴下,如珍珠般自伞沿滚落。
绿阶旁积了几处水洼,阿悦被牵着小心跃过,偶尔能在半浊半清的水面望见扎双髻的小女童倒影,陌生极了。
一行人踏进姜霆居住的兰亭居,俪娘收了油伞,再要迈进一步却被守在门边的婢子拦住,“郎君正在歇息,不便打搅。”
“让我和小娘子进去禀郎君。”
婢子摇头,俪娘又道:“小娘子前几日病了,魏侯与文夫人闻讯十分牵挂,明日便有人来接小娘子去兖州。小娘子思念郎君,临行前想与郎君道别。”
说的是“病”,实际到底如何,在场几人都十分清楚。
婢子面色淡淡听了这几句,却依旧道:“郎君未醒,俪娘还是回罢。”
婢子油盐不进,不入内也不放行,劝阻下激起了俪娘怒火,“你不过是一个家婢,何人给你的权力胆敢阻拦小娘子看望郎君?怎么,主母刚去,你就要拿出主母作派了?”
婢子神色无奈,“俪娘何至如此说我,郎君不想让人打搅,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她是姜霆的母亲郭夫人派遣,对俪娘并不畏惧。
争执间,里屋传来动静,低沉沙哑的男声道:“何事喧闹?”
不待人答又道:“都进来。”
婢子只得奉命将二人带入。
屋内并不小,开有八扇窗,可惜窗门都紧闭,扑面而来都是满满的酒味,床榻和地面横倒着酒壶酒盏。
阿悦咳了两声,俪娘立刻走去支开小窗,皱眉不赞同地看向榻上郎君。他衣襟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膛,不修边幅。
姜霆被明亮的光线晃闭了眼,片刻再睁开,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儿细白稚嫩的小脸,神思一恍,“阿悦怎么来了?”
说罢伸手要去抱人,被躲过后愣了愣,随后就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顿时哑然,“……阿悦好些了没?”
阿悦有和他相处的记忆,但并没有实际相处的经验,更不知这件事该怎么答,便只能站在原地安静望着他。
女儿柔软清澈的目光让姜霆有些许不自在,也许是因为没有在其中看到丝毫怨恨,他转而道:“方才怎么那么吵闹?”
俪娘正要答话,被那婢子截住,温声细语道:“郎君,俪娘道小娘子多日未见你甚是想念,想让郎君陪小娘子在府中游玩。婢以为郎君昨夜饮了酒需要歇息,便让她们明日再来。”
“分明是魏侯要接小娘子去兖州,将有数月不见,所以才……”
补充到一半的话让婢子恍然,反倒嗔怪她,“小娘子要去兖州怎不早说,若我早知道,定不会拦你们。”
以俪娘的心计,口舌之争上显然赚不了便宜。阿悦不由悄悄瞄了这婢子一眼,不妨被她察觉,回眸逮个正着。
婢子对她微微一笑,阿悦下意识躲了过去。
“好了——”姜霆皱眉打断二人争执,头又开始泛疼,下意识想喝酒,“阿悦要去兖州?甚么时候?怎么也无人和我商——”
脑中忽然闪过那件事,姜霆声音突然低下去,这样的他似乎的确已失去了为父的资格,无怪这些仆婢都不提前禀告他。
“罢了。”姜霆淡声道,“阿悦去兖州待几月也好,省得在此处孤单。今日无事,我带你去街市游玩,顺道为外祖他们选些礼物。”
他随意捋了把头发,走到水盆前,水光粼粼的盆面映出他如今的模样,胡渣满布,眼下青黑,整张脸都在随着晃动的水面扭曲。
夫人若在这里,定要责怪他的。姜霆心中冒出这个想法,本就浑浊的眼神愈见恍惚。
他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收拾了遍,所选衣物的颜色样式都是魏氏喜爱的模样。
姜霆向来如此,魏氏喜爱甚么,他便爱甚么,连女儿也是。
焕然一新的他容貌隽雅,往日温雅的眉目添了一抹沉郁,自有一番独特的风流气质。从他踏上街市的那刻起,凝来的女子目光只多不少,连带身旁的阿悦和青女也分去不少。
姜霆的外貌无疑极为出色,他生性烂漫,父亲是前安郡太守,甫一出生便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喜好舞文弄墨,其余事情一概不感兴趣。和青梅竹马的夫人魏氏成婚后,有岳丈魏侯照拂,他更不用操心那些杂务,整日只和夫人踏青吟诗,好不快活。
正是这样从未经过风雨摧折的内心,才在得知魏氏香消玉殒的消息后就崩塌了大半。迄今为止,姜霆更像一缕白日下的幽魂。
他带着阿宓在街市慢走,父女二人隔得不近不远,身边带了青女和方才拦人的婢子,再往后还有几个护卫远远跟着。
长街深巷,块块石板拼成的道路并不平坦,姜霆不曾放缓速度,阿悦不得不跟着加大步伐,不出一会儿就有些气喘,脸色泛白。
这具稚嫩的身体和原来的她一样,先天不足,很是脆弱。
途径一间酒馆,里面咿咿呀呀传出唱词,幽幽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缠绵的词调让姜霆浑身一个激灵,太熟悉了,夫人魏氏就极爱这支小曲,时常在和他对酒时轻哼。
他当即忘了身边的人,直直走入酒馆要了一坛酒,持著敲碗,也跟着迷糊哼唱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癫癫狂狂,迷迷怔怔,这模样实在算不上让人放心。
阿悦无法,只能乖乖坐在旁边等候。
“小娘子。”过了会儿,青女弯腰为她擦脸,柔声道,“郎君怕是还要一些时辰,要用些点心吗?”
阿悦摇头,她再问,“可要喝水?”
确实有些渴了,阿悦点头接过温水,慢慢饮下,目光隐带好奇地投向姜霆。
她对这位“父亲”着实不了解,脑中存留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带着小女孩仰慕父亲的天然滤镜,顶多能从其中看出他和夫人的恩爱。
书中关于小阿悦这个女配的剧情少之又少,更别说姜霆这个女配的父亲。很多事情和细节,阿悦并不清楚。
神游间,不知是不是周围酒味太浓的原因,阿悦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有种恍惚无法清醒的感觉。
撑在桌上的手没了力气开始下滑,她努力扶住桌角。
“小娘子,小娘子——”青女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带着回音。
她听见青女笑道,“定是喝多茶水想去净手了。”
手被青女根根掰下,青女继续道:“郎君稍候,婢带小娘子去去便回。”
我并不想净手啊。阿悦迷迷糊糊,可她无法开口,只能任青女把她牵走,隐隐的余光还能瞥见姜霆大口喝酒的模样。
他身边的婢子似乎往这里扫了一眼,也很快就漠不关心地收回。
昏昏沉沉,阿悦感到自己被青女抱在了怀里。她走得很快,疾如风,阿悦竟不知道,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青女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知青女走到何处停了,阿悦天旋地转,双眼勉强地睁合,以为犹有余力,殊不知在他人眼中早已睡得香甜,连眼睫也未曾颤动。
“姜氏小娘子便在此了。”青女声音响起,“她外祖就是平林亭侯,快带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设定穿越前也不大,大概是上初中十四五岁的年纪,体弱多病和人接触少
如文案所说,是又乖又软的那种~所以想看穿越女主很强硬大杀四方之类的剧情,不会有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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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姜霆是在一个时辰后发现阿悦失踪的,准确来说,是俪娘察觉的。
酒馆的酒算不上佳品,胜在小曲幽幽催人入醉。姜霆头脑昏昏地在那儿喝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由婢子搀扶着回姜府,两人一个压根没想起女儿的存在,另一个以为人已经提前回去了,也不曾多问旁人一句。
俪娘在长廊撞见二人,顿生疑惑,“郎君,小娘子没随你一起回吗?”
“小娘子……?”姜霆舌尖打卷,含糊不清道,“阿悦、阿悦不是一直在府中吗?”
竟像全然忘了是自己带女儿出门的模样。
俪娘愣了愣,心底生出慌乱,勉强镇定地回,“郎君忘了吗?你说要带小娘子去街市给魏侯和文夫人买礼物,婢还要留着收拾行李,便让青女一同跟去了。小娘子将将病愈,郎君还在婢这儿接过披风亲自替小娘子系上……”
说到这儿,姜霆大概有了记忆,恍然一应,紧接着就茫然四顾,身形摇晃,“阿悦,阿悦呢?她去哪儿了?”
搀扶他的婢子蹙眉,柔声道:“我一直在服侍郎君饮酒,也不曾注意其他。好像青女带小娘子去净手后就未再回来过,兴许是觉得待在郎君身边无趣,便自己带小娘子去玩儿了呢。”
“青女绝不会如此!”俪娘断然反驳,她对这婢子实在没好印象,“郎君醉酒不知事,你竟也不管不问就直接回了府,小娘子若有什么事我定拿你是问!”
婢子低眸笑了笑,像是不以为意,“还请俪娘让让,我先扶郎君回屋。”
姜霆醉醺醺的,瞬间的清醒根本无法让他意识到什么,就这样随着婢子摇摇晃晃地走过长廊。
俪娘心慌无比,主母违世,郎君也不管不顾,府中又无其他可以主事之人。眼见小娘子可能有事,她竟无人可求!
不得已,俪娘只得把明舍的几个仆婢召集起来,又去向管事要了几个护卫,让他们分别去街市寻人。那婢子说得不无道理,她便嘱咐人多去小孩儿喜欢的地方寻找。
姜府上下陷入忙碌,阿悦是姜霆独女,又深得魏侯宠爱,她掉了一根头发仆婢们都要跟着心惊胆战,更遑论走失这种惊天大事。
日暮西垂,本就灰蒙蒙的天空一点点没入黑暗,俪娘额头的汗越滴越多,心底像扯了个口子,灌进冷风,冰得她心肝肺腑都生疼。
仆婢报,整个安郡的街市小巷都跑遍了,寻不到小娘子,也未曾看到青女。
晋朝正值乱世,虽说安郡有前太守姜蕤余威和魏侯的照拂,可终究算不上十分太平,有人忧心忡忡道:“听说近日郡内人伢猖獗,有好些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都……”
俪娘心更凉了,强打起精神道:“快,去太守府寻余太守,让他派兵去城内外搜人!”
怔怔坐了半晌,她突然想到应该把此事禀报郎君,匆忙步入兰亭居。这回婢子没再拦她,畅通无阻地入屋,望见的却是姜霆呼呼大睡的模样,好似天塌了也不会理会。
俪娘眼眶一红,小娘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郎君竟还能在这安稳入睡,便是再思念夫人,也断没有这样糟践女儿的!
这一刻她竟生出想要上前打醒姜霆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最后终究忍住,愤愤离去。
无法再在府内待下去,俪娘夺过旁人手中提灯,又气又急地朝府门走去,正巧撞见管事匆匆同往,“可是有小娘子消息了?”
管事摇头,步伐迈得更大,“有客来访。”
两人一同走过前院,府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起,来客有数十人,身下皆是高大骏马,最显眼的自然是为首看着他们走来的郎君。
莹莹灯火下,郎君玉冠束发,一身宽袖青袍随夜风拂动,双目温和,唇角微微上翘,立在马上的身姿如琼枝一树,说不出的雍容雅致。
俪娘所见过的人中,大约只有夫人尚在时的郎主风姿能与其媲美。但观年纪这位小郎君不过十七八,却着实要出色得太多。
“夜间来往匆匆,姜府发生何事?”郎君跃身下马,几步走到二人前。
俪娘未见过这位郎君,但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激动得声音发颤,“这位郎君是、是……”
“平林亭侯之孙魏昭,亦是阿悦的表兄,祖父遣我前来接她去兖州。”
……………
……………
阿悦能勉强支开眼皮时,她已经被带出了安郡。
带着她的是两个男子,脚程很快,不过半日就到了下一城。
这座城的口音和安郡略有差异,阿悦被棉布裹成团抱着,沉沉间听到了几句交谈,他们似乎在向人买牛车。
卖牛车的老翁脾气不好,大概是价钱没谈妥,暴躁地把手一挥,拐杖刚好打在了抱着阿悦的人左臂上。
这人吃痛松手,阿悦就从棉布里摔里出来,在地面骨碌碌滚了两下,发出软绵绵的哼声,没甚么力气。
老翁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们抱着的是个已有四五岁大的小娘子,忍不住来回看了几遍阿悦他们。
两人风尘仆仆形容不佳,而阿悦一瞧便是养尊处优,他不禁狐疑地想:这二人行迹可疑,又并非永郡人氏,这小娘子更不像他们家人,莫不是偷来的?
他问,“这小娘子是你们的?”
二人笑道:“实不相瞒这是我家郎君的小娘子,如今病了,得快些赶去兖州与郎君相聚,耽误不得。”
“喔,原来如此。”老翁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阿悦,但人已经被重新抱了起来,“这牛车却也不好贱卖,你们去寻别家罢!”
老翁嫌价钱不好,二人走远些商议,“雍州还有好些路程,这里没有马车,只能以牛车暂代,莫要误了主公正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