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停步,注意到三郎身旁还有一陌生男子,眉目冷峻,腰间悬着一把刀,绳络用金线编制,一双眼漫不经心地挑起,漠然看来。
这又是哪位使君?管事心中纳闷,等着二人从身边走过。
二人却停了下来,宁彧视线扫过几个小童,管事立刻乖觉道:“三郎,这是五夫人买来侍弄花草的小奴。”
宁彧颔首,男子突然开口,“抬起头来。”
声音很沉,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垂首的小童们几乎一个激灵齐刷刷抬起了头。
一个都不是,男子眼中掠过失望,看向管事,“只有这些?”
这是什么问题?宁彧和管事疑惑不已,犹豫片刻,管事见三郎没有反对之意,便道:“本来还给六娘子买了一个玩伴,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女童,方才中途出了意外跑了出去,现已遣人去寻了。”
“噢?”男子漫不经心的站姿都挺直了,“从何处买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如此关心一个素未见面的小女童,管事回忆牙婆的话,含糊道:“约莫是从吴郡罢。”
吴郡和安郡相隔不过二三十里,男子眸色不可抑制地变深了些。
不会有错,那定是阿悦。
他记得阿悦小时候在安郡曾被掳走过一次,却在半道机缘巧合地被卖进临安宁府,随后更是到了宁氏三郎宁彧的院中。
她被宁三郎救下,是以魏蛟在占据临安后以不可抵挡之势打压前朝权贵,甚至大肆杀戮,对宁氏却独独只要了一个族长的命来杀鸡儆猴。
年幼的阿悦自此对宁三郎依赖无比,虽无男女之情,但她对宁三郎的依恋有时连魏昭看着都要暗暗嫉妒,更遑论他这个没有资格的表叔父。
他将此事记得无比清晰,可惜不知中途还有这个意外,阿悦竟逃跑过。
在傅文修的认知中,阿悦向来是文静乖巧和柔弱的,多走几步便要歇息,旁人连对她大声说话都不敢,这样的她竟能从人伢手中逃跑。
着实令他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是的就是泥萌想的那样
但是,看准配角栏顺序,不要站错CP啊啊啊~~o(>_<)o ~~
第5章
心中想着立刻出门寻找阿悦,但身在宁府,傅文修并不好随性行事。
他把事情交代给了亲随,同宁彧去亭中喝茶。
临安城地处南方,却不像安郡绵绵多雨,它大部分时刻如春风,轻轻柔柔拂过发丝,偶尔将柳絮捎上,落了满身春|色。
错落有致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仆婢正用新茶烹煮香茗,隔着淡淡的雾气,宁彧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打量身边的傅文修。
在他看来,傅文修不请自来不仅算不上客,甚至有可能是“催命符”。
究其缘由,在于宁彧的祖父——宁斯。
宁彧祖父名为宁斯,乃晋朝“八公”之一,居太尉之衔。为人清正保守,重礼法、重士庶之别,晋朝有举孝廉选拔官员的方法,但通过这等方法被提携上的寒门子弟向来无法被他看入眼,更不要说原本只是豪绅之子的“莽夫”魏蛟。
魏蛟推翻晋帝只是时间问题,不少人已经做好了天下易主的准备,宁斯却无论明里暗地依旧称其魏贼,言语十分不逊。
这也就罢了,这种顽固老臣实在算不得少。可宁彧注意到这几日祖父有贵客来临,暗地隐约有风声让他知道,贵客不是他人,正是魏蛟的结拜兄弟傅徳之子傅文修。
宁彧年岁不大,但已知晓天下事,平日授课先生也会与他小议朝局。
傅徳绝不是能微笑看着魏蛟登上帝位并送祝福的好兄弟,他野心颇大,当初在凉州就有心联合凉州刺史宁建一起伪造溃败军势,再趁魏蛟不备突然反水。可惜宁建畏魏蛟如虎,临时反悔逃回了临安,不然这时候如日中天的到底是谁还不一定。
宁建正是宁斯的二子,他归府后不曾隐瞒过这件事,所以被宁彧知晓,不过想来魏蛟那边应该从未察觉过,毕竟到现在也没听过这两人有罅隙的传言。
既然了解傅徳的心思,其子的来意不用猜也能明白个七八。
宁彧比祖父看得明白,祖父看重出身,傅徳三代以上曾为公侯,如今身份也不低,这点确实比魏蛟胜出不少。但在这种时候,身份算得上甚么?连晋帝都要倒了,便是宁氏有再大的权势,也无法帮傅徳改变局势。
宁彧只怕祖父一时冲动,被傅徳拉入坑中,会害了整族,所以特意请傅文修一聚。
可惜聚了几天,宁彧发现傅文修实在深不可测,问话全都被不着痕迹地推回,他根本猜不透这人的意图。只是……观傅文修的行事,宁彧又隐隐觉得此人好像并不是为结盟而来,而从今日的事,更像是来……寻人?
他还未到能把脾气收放自如的时候,面对傅文修这样捉摸不透的举止,思及家人安危,难免有几分戾气。
瞟过这人,宁彧静静地想,假使祖父真的不听劝要和傅氏结盟,为免宁氏一族受灭顶之灾,他倒不如提前给魏蛟卖个人情。
实在不行,把傅文修就此强行留在临安城,也未尝不可。
不过宁彧注定不会用到这下下等的方法,因为傅文修上辈子就知道和宁氏结盟无用,这次更不会做这种无用功,他听从父亲的话来临安,只为阿悦而已。
…………
…………
阿悦运气实在好,她挑无人的小巷走,撞到的刚巧是潜入临安来寻她的魏昭。
虽说临安城注定被魏蛟拿下,眼下到底还是晋帝的地盘,魏昭此行并不被亲随赞同,是他坚持要来。
不过魏昭并不认得阿悦,他只在这小表妹出生没几月时见过那么一次,当时还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孩,和如今五岁的模样自然是天差之别。所以他带上了一位认得阿悦容貌的姜府护卫,并在他出声认出阿悦时当机立断把人抱在怀中,立刻出城。
来时做了万全准备,人又没费什么力气寻得,众人撤离得飞速。
从临安城出一路向北,天色由晴转暗,潋滟的天光蒙上一层密云。
快要下雨了。
骏马飞驰,草木飘摇,马蹄声响彻山林,魏昭掠过安郡,准备自临安直接往北向兖州去。
御马大约两个时辰,一行人改走水路,正值春汛时节,大临江支流倒灌,水路更加迅速便捷。
阿悦被安置在船舱,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不仅泛青,甚至有发紫的迹象。魏昭记起祖母文夫人说过阿悦身体不好,心中一沉,立刻着人请来游医。
游医看过一番,先给阿悦口中含了一粒药丸,徐徐道:“小娘子先天不足,像是心脉不全,受不得刺激。”
这是早就知晓的事,魏昭沉吟,“这次后可会留下后患?”
“后患不至于,小娘子想来以前调理得当,现在喝些药,日后照常调理便行,不过……”
“什么?”
游医微挑开阿悦的领子,一道极浅的指印现在眼前,“病可治,伤却不好说。”
他倒是眼尖,这指印留了十多日,如今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但医者敏锐,瞬间就被他瞧了出来。
指印无论如何是磕碰不出来的,游医眼中有淡淡的怀疑。魏昭也怔了一怔,他从信中得知姑父发狂伤害阿悦的事,竟不知当时有这么凶险,指印留了十多日还未全消。
这种话却不好对外人说道,魏昭一带而过,并道:“再配些药膏罢,留了伤痕毕竟不美。”
说罢起身,挑开帘子远眺江面,片刻后出声,“祖父到何处了?”
“君侯已攻下雍州,正在虞城脚下。”
虞城是一座很特殊的城,临安城三面环河,第四面是一座名为乌渡的山,虞城便建在这座山上。
乌渡山并非人为移平,传言百年前一道天火降下,把乌渡山山顶几乎烧个了凹,正中形成一座湖。山脚下的人慢慢上迁,便有了如今的虞城。
再下虞城,破临安就是转瞬之间的事。
魏昭十二岁起随祖父南征北伐,十分了解他的攻势,这样的推进速度显然加快不少。他思忖,看来阿悦被掳一事着实惹怒了祖父,不管事情到底是晋帝还是宁常那边所为,都讨不了好。
此时船已经停岸近半个时辰,等游医留下药后,他们就该启程了。
凉凉的雨丝飘洒,落在两肩和发顶,魏昭随手轻拂,正待转身时动作一顿,朝滚滚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亲随跟着看去,双眼一眯,惊讶道:“这……这好像是傅家二郎?”
另一人接口,“的确是,他怎么会在此处?”
几句话的时间,人已经下马往岸边大步走来,魏昭立在船头,温声道:“傅二叔。”
“阿昭。”傅文修停步,唇角一扯像是露出了些微笑意,“听闻阿悦出事,当时我正巧在安郡附近,便一路追查到了临安,没想到还是你更快一步。”
他自然是清楚了阿悦在船内才这么说的,魏昭也不知信没信,依旧是温雅模样,“有劳傅二叔,阿悦正在里面歇息。”
“嗯,我追来是怕背后之人还有后招,此时正是魏伯父的关键时刻,万不能再出意外。”
“傅二叔所言有理。”
二人以叔侄相称,实际并不熟络。但傅文修的父亲是魏蛟的结拜义弟,可说是一起打天下,魏昭因此见过傅文修几次,两人相差不过五岁,辈分却因此差了一截。
叔侄二人同往船舱内去,跟在后方的亲随彼此眼神示意,都觉得这事有些太过凑巧了。
傅文修此人,他们多少都有些了解。
傅氏同在兖州,但傅文修在当地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他天资非凡,才智更胜长兄,但行事乖张、戾气很重,有传言说他少年时曾因一婢子不慎污了其外裳,就活生生把人打死,医者诊断似有狂躁之症。
傅文修的狂躁之症好没好众人不清楚,毕竟以他如今的年纪应该能大致掌控情绪,只是这样的危险人物,寻常人根本不敢打交道。
以他这样的性情,会这么好心来帮他们找小娘子?
傅文修脚步迈得有些快,魏昭落后半步,亲随见机跑上前耳语,“郎君,傅二郎此行必有蹊跷,还应谨慎才是。”
“我省得。”魏昭轻抬手,示意他退到一旁。
眨眼间,傅文修已经挑开帘子,视线瞬间凝在了床榻上。
阿悦背过了身,小小的身形被被褥一掩,几乎就看不见了,仅剩乌黑柔软的发丝和半边瓷白的脸颊。
她呼吸浅浅,含了会儿药丸脸色总算不至于惨白,带了浅淡的粉,紧闭的双眼显得安宁而病弱。
傅文修对这么年幼的阿悦其实不熟悉,因为这时候他对这个表侄女并不在意,也不觉得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完全是漠不关心的状态。
不过没事,他尚有重来的机会。
滚烫的手隐带些许颤意抚上阿悦发顶,傅文修顿时想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从骨缝油然生出的愉悦和满足感蔓延到了每根发梢,心底无时不刻存在的似烈火烹油般的灼烧和焦灼感,在碰触到阿悦的这一刻得到了平息,那股狂躁之意渐渐转为平淡。
他的目光怜爱,掺杂着一丝奇异的占有欲,像是忘记了旁人,竟就那样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
魏昭立在帘边静看,眉头微皱。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才刚开始,有很多事要交待,比较慢热,小可爱们不要急也不要轻易下判定哈
这几位都是很重要的角色,希望我能把心中的他们鲜活刻画出来(?′?‵?)
第6章
傅文修和阿悦很熟吗?深夜亥时,魏昭脑海中不经意闪过这个疑问。
他并不想以无来由的恶意去揣测这位名义上的叔父,可当时傅文修看阿悦的眼神……着实不像是寻常的长辈看小辈。阿悦才五岁,傅文修无论如何也不该流露出充满占有欲的视线,这令魏昭对其感官很不好。
何况傅文修并不蠢笨,魏昭隐有所感,对方是故意让他察觉,目的为何却是不清楚。
竹简握在手中半晌没动过,倦倦灯火下,魏昭目光宁静,偶尔看一看床榻上的阿悦。
买下的这艘船不大不小,上有三间房供人起居,傅文修单独一间,魏昭选择陪伴小表妹阿悦。
水路畅通,天亮后就可抵达兖州附近,魏昭准备坐在榻边看一夜的书。
离兖州越近,雨丝飘洒得越烈。船艄挂了两盏小灯,上覆了一层油纸遮雨,朦胧的光线映照出细密的雨,水中游鱼轻晃,这艘算不得漂亮的船仿佛也成了画舫。
阿悦在这种温和得几近美好的氛围中醒来,入目的便是少年清隽的侧颜,他手捧竹简,于淅沥夜雨中自开辟出一片无声天地。只看着他,便能感觉心底一阵平和。
她一时愣怔,忘了醒前发生的事,就这样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魏昭不经意瞥过一眼就撞见了小表妹的视线,一双乌黑的眼映进了晃动的烛光,像是倒进了闪烁的星子。
“……阿悦?”他起身走来,修长的身形挡住了大半光芒,转眼已经坐到了阿悦身边,瞥见小表妹下意识往被褥里缩了缩。
他一哂,轻声慢语,“别怕,你不识得我,总该识得这块玉佩,这是你阿翁时常戴在身边的。”
等阿悦依言看去后,他继续道:“我是你表兄,刚从临安寻得你,现正在去兖州的路上。”
阿悦自然不认识什么玉佩,她有原本小阿悦简单的记忆,可并不全备,像这种小细节就完全不记得。但魏昭的神情太过温和,他仍是玉冠束发,青袍披身,淡雅而清隽,仿若一缕春风,毫不费力地卸去了阿悦心防。
“表兄?”她的声音细而轻,有无法掩饰的稚气和一丝不安。
“嗯,唤我阿兄罢。”魏昭极其自然地把阿悦扶起,帮她把发丝拂至身后,倒来一碗温水,“先喝些水。”
阿悦借他的手饮了半碗,小口饮水的模样很乖顺,令魏昭唇角微翘,“这儿有包云片糕,饿了便用些,等到了兖州,阿兄再带你吃好吃的。”
大概是魏昭的态度太自然了,潜移默化下,阿悦兴不起一丝抵触的念头,之前的记忆在被这样温柔的照看中慢慢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