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疾?阿悦疑惑不解地在这两人间来回扫视。
“既然人到了,就不用急。”
郑叟不紧不慢地拿了手上的小瓶,走去药圃那儿细心浇过,再去溪边洗了洗手,这才慢悠悠往回走。
他的确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阿悦知道这点,可他为傅文修效命,注定让她无法平和以对。
“翁主,别急着拒绝我。”郑叟把她的抗拒看得明明白白,他用医者的身份让傅文修待在了外面,缓缓道,“你若道我助纣为虐,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的确为傅氏效命。但身为医者,想医治翁主的心绝无任何掺杂,再而……翁主的心疾若治不好,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
治好心疾?阿悦震惊不已。
就算在现代,心脏病手术也是很麻烦的一桩手术,成功率也算不上高,纵使郑叟的医术再高明,又怎么治?
郑叟很快为她解惑,慢慢告诉了她,在她五岁、也即是七年前傅文修做下的决定。
“郎君这个法子虽然胆大无比,但绝非凭空捏造。七年来,有郎君的支持,我已换过无数次心,其中有牲畜也有人,如今把握已高达七成……”
“我不同意。”阿悦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情绪激动下胸膛剧烈起伏,“他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为我做这种决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连我的父亲都不敢也不会随意对我的身体做任何决定,他凭什么?”
“凭心疾随时可能会要你的命。”傅文修大步走来,“如今你虽看着康健无比,但根本受不得刺激,稍有不慎便会复发,且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时不要说成婚生子,连三餐都要与药石为伴!”
他放轻了语气,诱哄道:“治好了它,你才能和寻常人一样。”
“和寻常人一样又能如何?”阿悦飞快戳穿他,“医治心疾只是顺便,你分明想把我长久囚禁在这里,担心我会因此加重心疾,不治而亡,顺不了你的心意。”
她直直看着傅文修,“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不能痛痛快快地活,就算多活一百年,你觉得,我会因此高兴吗?”
郑叟意外看来,完全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翁主竟是这么个烈性子,当着郎君的面就敢一口拒绝。
“不高兴只是暂时,但若能让你多活一百年,我愿意如此。”傅文修沉静道。
“傅二叔,如果你掳我来是为了要挟阿兄,和他争夺江山,我也许还能高看你一分。”阿悦心疾已然有了复发的趋势,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但多年不见,你心中依然只有私欲,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拿去冒险。这样的人,即便对我说一千遍一万遍的喜爱,我又如何敢信。”
傅文修从容的脸色终于有了皲裂的趋势,阿悦声音渐弱,仍坚持道:“你想要的不过是这具漂亮的皮囊,我之想法喜恶,于你而言,应当是不值一提罢。”
不值一提?怎么可能会不值一提。当初在深宫中,她只要一蹙眉一难受,他就会止不住地暴躁心烦,样样都挑她最喜欢的送,怎么会不在乎她的想法喜恶。
傅文修有片刻的茫然。
阿悦慢慢喘着气,“你要的,只是个禁.脔罢了,可别再说什么喜爱之类冠冕堂皇的话,本质……”
傅文修忽然抬手一切,让她晕了过去。
“什么时候能换?”低头望了会儿,他这么问。
郑叟摇头,“翁主很抵触此事,如果强行换,可能会中途诱发心疾出大问题。依我看,先为翁主调养一月身体,期间慢慢劝她为妙。”
“好。”傅文修似乎空出了大把时间,一点也不在意在这儿消磨功夫,打横抱起阿悦去了旁屋。
郑叟在他身后看着,不禁叹气。
能记挂坚持如此之久,郎君对翁主的心意定是有的。可他的性情已经完全扭曲了,正如翁主所言,这样得到的哪是一个完整的人,不过是具漂亮的皮囊,一个被他关住的禁。脔罢了。
翁主身体有所残缺,而郎君却是……心性有所残缺,且无法弥补啊。
第67章
阿悦在这处山谷住了两日, 傅文修时常神出鬼没, 来去都风尘仆仆, 除去郑叟伴着她, 就剩下他带的那两个属下。
两人都十分沉默寡言, 无论阿悦怎么搭话,多余的字他们一个人也不会说。
她几度试图探路,寻找这山谷的出处, 那两人也是默默跟在后面不阻拦,只等她累了之后再护着她回木屋。
让阿悦迷茫的是, 这里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屏障, 也没有明显的路, 四面都可去,但处处都神秘莫测, 让人不敢随意踏入。
这里像是一座被巨石从山顶砸出的谷底, 抬头望见的是高不可见的峭壁,四处则被重重花木包裹。
“翁主, 今日走得如何了?”郑叟拿了篓子在那儿洒喂兔子, 微微笑道,“北边峭壁下的寒潭开了一朵花, 极为漂亮,不知翁主看见没?”
心有挂念,哪有兴致去欣赏风景, 阿悦摇头。
郑叟道:“郎君能放心翁主四处游走, 就是笃定了你一人寻不到出路。”
“郑叟说能帮我换心。”阿悦忽略了他这句, 突然另起话题,“既然是换,那要和我换的那个人在哪儿?”
“时候到了,自然会送来。”郑叟宽慰她,“翁主放心,此人绝对是心甘情愿,而非郎君强行逼迫,不必心存不安。”
“我知道。”阿悦点头,“权势、富贵、家人一生无忧……总有一样能让人心甘情愿奉上性命,他没必要强逼。”
郑叟笑,“翁主看得通透,却是不需要老朽过多解释了。”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慈祥了,阿悦对这个老人家起不了恶感,只能时刻打起警惕,不和他过多交谈。
这天夜晚,她照例站在一棵高树下仰望崖顶,身边仅跟了一人。
望了会儿,她余光不经意一扫,望见草地上有个银光闪烁的东西,正要弯腰去捡,已经被身边的人先一步拿了起来。
虽然时间很短暂,她还是看清了原是一个嵌了金线的荷包。
“这是谁送给你的?不像是母亲姊妹所绣,手艺也很精巧。”她闲聊起来。
沉默。
阿悦不在意,继续道:“是你妻子送的罢,荷包绣的鹭鸶草,里面又放了百合香,可见对你的思恋,定是盼你早日平安归家。”
“我没有成婚。”这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些像还处在变声期。
“是吗?”阿悦不觉得自己猜错了,“那也定是和你两情相悦的女子,你能把她的荷包一直随身带着,想必也把她放在了心上。”
但这人仅说过那短短的五个字后,就不再开口了。
这两人应该都得了傅文修的嘱咐,不得和她过多交谈。
阿悦呼出一口气,“算了,每日看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回去了……”
转身的同时,她似不经意又望了眼这人腰间,见那荷包的正中间绣了个极小的金色的字,字形看不清,但心中有了猜测。
**
翌日一早,傅文修神色冷冰冰地入谷,和郑叟说了几句后又和那两个人嘱咐了什么,语调隐有暴躁。
阿悦听到什么“崤山”、“失败”之类的字眼,心怦怦跳起来,他们说的肯定是魏昭。那儿失败了?阿兄安然无恙走了吗?还是说,阿兄当真实现了他的话,取下了傅徳的人头,以致傅文修如此躁怒。
“魏昭逃走了。”傅文修忽然走来对她道,“我的人没能抓住他,阿悦是不是很高兴?”
他道:“不过,让他白跑一趟,还如丧家之犬般重伤而归,我也算不得亏。”
阿悦因他的话紧张了一瞬,可很快就意识到,如果魏昭真的重伤,他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
傅文修在骗她。他做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瞥见郑叟进屋收拾东西的动作,阿悦飞速想明白了,“重伤的不是阿兄,是广平侯,对不对?”
她一指郑叟,“傅二叔急急让郑叟赶回,除了广平侯受伤,还有谁能有这个能耐?”
她就知道,表兄从不会大放厥词,他要为祖父报仇,就绝不会空手而归。即使傅文修提前做好准备,他依旧能重创傅徳,让对手气急败坏。
注意到阿悦因魏昭而闪闪发亮的双眸,傅文修躁郁更甚。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能那样毫无条件地信任魏昭?即便他拿出再多的证据,她也永远不会怀疑她的阿兄!
阿悦是这样的温柔、善解人意,却唯独不愿意施舍一点耐心和信任给他,一丝一毫,都吝于给予。
可他为了她能够不再像以前那样地惧怕他,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了,他甚至不敢对她有任何多余的碰触,因为四年前她对他怒吼的那番话。
他不想让她认为自己当真是有特殊癖好或者仅仅看上了她的相貌,但几日过去,她的眼中依旧只有警惕。
傅文修没有答话,深深望了阿悦一眼,转身。
郑叟如阿悦所想的那样匆匆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傅文修今夜歇在了山谷。
他住的屋子离阿悦最远,但也远不到哪儿去,对他的脚程来说,一眨眼的时间也就到了。
阿悦本来以为她今天那样顶撞了他,无论如何也会被他算账才是,没想到等得都快睡着了,那边也安静得很。
莫非他真的转性了?这样迷迷糊糊想着,阿悦终究不敌困意睡了过去。
夜半时,她被一阵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惊醒,吓得趿鞋跑到窗边张望,依照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测应该是傅文修。
突然发疯了?还是心情不好在发泄?
总之和她无关,她绝对不会因为好奇去看的。
为防意外,阿悦还特地又拿了根木棍抵在门中间,以防被人破开。
但刚做完这些,她拍拍手准备继续去睡时,窗户就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了。
这两天时常守着她的冷冰冰的脸出现在窗边,但并不是夜里掉了荷包的那位,人一跃而入,“郎君一直在唤翁主,冒犯了。”
说完就无视阿悦的抵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往另一边去,力气大到无法反抗。
摔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阿悦随之也听到了傅文修在不住低唤自己的名字。
走近一看,他仅着雪白寝衣,乌发披散,双目赤红地在乱砸乱摔,看上去可怕极了。
他果然是有病——
阿悦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这个想法。
可她根本没有挣扎逃跑的机会,那人把她带到门前,往里一推,就关上了。
阿悦猛地一惊,迅速跑到门前砰砰推门,却不敢大声叫喊。
感觉到身后大步靠近的人,她浑身发冷,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恐惧。闭上眼凭着直觉猛地往下一钻,从傅文修臂弯下逃脱,然后飞速钻进了桌子底下,把自己抱成了一团。
即便再如何告诉自己这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一死,阿悦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咬着唇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她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金针,那是她从郑叟那儿偷来的。
阿悦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定是打不过傅文修的,如果一击不中,他又准备做什么的话,她能下手的只有自己。
可不到万一她绝不会这样做,错的明明是对方,凭什么要她来舍弃生命。
这张桌子连十秒都没撑过去,一瞬间就被傅文修抬了起来丢到一旁,木桌摔得七零八碎。
阿悦再也逃不掉了,被他一把攫住双肩抱了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不停挣扎拍打,踢得他差点没抓住人,乌发也跟着散在两侧身前,依然能从其中看清她雪白精致的脸和惊慌失措的神情。
这张脸,和傅文修记忆中那个被他锁在深宫的少女重合在一起,他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抗拒的举动和逐渐失去生机的双目。
他心中一慌,紧紧地抱住她一动也不敢动,赤红的眼中满是畏惧,“阿悦别怕,别怕,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抱着你,你可以恨我,但不要死、不要死……”
起初阿悦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被他抱紧的同时那根金针也深深刺进了傅文修的肩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双手依旧铁一般抱着她。
但也仅仅是抱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挣扎的动作慢慢小了,这时候才能听见傅文修喃喃念的“不要死”这几个字。
他不停念着,又过了会儿,手也开始慢慢顺着她的头发无意识轻拍,像哄小孩一样。
不安、惶恐、茫然,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阿悦后知后觉地想,他不会是……做了噩梦才突然发疯的罢?梦里的她,死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傅文修,他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阴郁、可怕的代名词,陡然看到他这样,她不由愣住了。
紧紧抱了她一会儿,傅文修似乎平静了点,也不那么恐惧了,可双眼的红一点都没褪。
他试探性地松开双手,握着阿悦双肩和她对视。
月光下阿悦的双眼像梦一样虚幻漂亮,他颤抖着伸出手,竟不敢碰上去。
“阿悦,你终于肯来梦中见我了吗……”他的话让阿悦茫然更深,只能任着他继续。
“我没有杀魏昭,你别气别伤心,好不好。”傅文修迷离地看着她,“就连你走以后,我也没有再对他做什么……使了人好好服侍他,他活了很久……活得可久了……”
在傅文修根本就精神不正常、意识不清的话语中,阿悦的双眼越睁越大,颤抖也慢慢停止。
他说的那些,分明就和她所了解的前世有部分吻合。
傅文修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从最初见面他就表现出了对她的不寻常,时隔四年不仅没有放下她,反而更加坚持……
从上辈子带回来的执念,怎么可能是她三言两语能轻易打消的。
一刻钟后,阿悦挣开了突然伏在肩上昏睡过去的傅文修,在那两人面前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