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修能轻易进入米府掳走她,想必其中石小郎的引路功不可没。
让她不明白的是,米三娘说石大郎是在对战中摔下山崖死的,石小郎也是因此而执意参军,他怎么还能为仇人卖命?
“三娘子还在绣你们成亲时的喜袍。”阿悦轻声道,“你这样,是不准备成婚了,让她到时候被人耻笑吗?”
“……我会让她认为我死了。”
阿悦笑一声,“看来你心中依然有她,不过,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石小郎看来,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你觉得,我在米县丞的府上失踪,阿……陛下从崤山回去了,能轻饶他们一家吗?”阿悦慢慢道,“我身为翁主,也是陛下最疼爱的表妹,不管你觉不觉得米家人无辜。我在米府被人掳走,这就是他们的错。”
“我几日不归,米家人就已经要受罪了,如果再长时间找不到人,你认为陛下会做什么?”
石小郎握紧了拳。
面前的明明是个才十多岁的少女,却让他警惕无比,亦有些许敬畏,不仅因为这番话,也因为她刺傅文修的那一刀。
傅文修在石小郎心中已经足够可怕了,这位翁主却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她杀死。
在皇宫的一干宫婢心中,溧阳翁主是美丽、柔软、善良、安静的代名词,在石小郎这里,却已经和傅文修划上了等号。
“其他人不在,是赶着送傅文修回去治伤了吧。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比如我以死相逼,比如我被人救走了……再不然,你也可以选择和我一起走。”
石小郎站在原地,听完这话片刻后,却是转身就离开。
阿悦没再出声,只看着他的背影。
能劝的她都劝了,如果他怎么样都不听,也只能……另想办法。
幸而没有让她等太久,太阳快下山时,石小郎来到她房中,极低地说了一句“北边峭壁那里的寒潭花,很漂亮”后,就飞快离开了。
阿悦觉得这句莫名得耳熟,回想了片刻终于记起郑叟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以为这是简单的一句对话,没想到竟隐藏着出路吗?
抱着试探的心情,阿悦带着收拾好的东西立刻出了门往北走。
她记得那里有一个寒潭,循着记忆走到,果然再度感受到了那瑟瑟凉意。
难道是要通过这寒潭底下游出去?阿悦盯着冰冷的潭水犯难。
她……不会游泳。
即使会游泳,要从这潭水底下游出去也很难,水太凉了,寻常人也很难有这样好的耐力。
所以他说的那句话,重点应该不是指这寒潭,而是指……花?
阿悦抬眸望去,瞥见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地方生长了几朵蓝色的花,有些犹豫不决地想,莫非是暗示她顺着这道峭壁爬出去?
他们……是不是太高估她了?
低头望着自己小小的、没有一点茧的手心,阿悦觉得这个出逃的计划还是比较困难。
大概是看不下去她的笨拙,暗中的石小郎终于忍不住跃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攀上去,一手拦开那几朵花和长藤,露出被遮掩的洞口,闷声道:“这里是走起来最快的出口。”
“……噢。”阿悦赧然,对方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她好像是有点笨。
已经出来了,石小郎干脆就帮着她上了山洞,还有准备护送着她走出去的打算。
山洞中,阿悦忍不住道:“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
就在她以为对方依旧不准备理她的时候,石小郎出声,“我兄长没死,在他那里。”
阿悦恍然,怪不得石小郎会“叛逃”。
“但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随我一起回去,我会和陛下说,让他帮忙要回你兄长。”
石小郎摇头,“不用了,只求翁主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还想说什么,耳梢微动,已然听到动静,便飞快把阿悦往下一推,让她坠入了底下浅浅的溪水中,“有人回,我先走了,走过小溪那条路就往西,很快就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猛然入水,阿悦结结实实呛了好几口,差点没栽进松软的溪土中出不来了。
等她好不容易挣扎着出水时,浑身也已经湿透了。
这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可被风一吹也凉得很。
为防心疾突然跑出来捣乱,阿悦先吃了两粒药,也没空去管量的多少了。
她依着石小郎的话走,走过了小溪,面对的却是一大片的树林,边缘处有好些正在啃草的小兔子。
听见动静,有几只竖起了耳朵朝她望来,竟是一点也不怕人。
一阵风吹来,阿悦原地站定,她在这拂来的清风中,听见了马蹄声。
第70章
阿悦躲在了树后, 等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很, 身体微微发颤。
石小郎说走过这条小溪就能碰到她要见的人,怎么会就这么准?
难道他早就和人联系了吗?
想到石小郎失踪的那大半天,阿悦意识到很可能是这段时间他去做了什么。
这里离米县应该很近。
她不自觉握住了小包裹, 里面的吃食和衣物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傅文修被人带走后遗落在她这儿的令牌。
能被傅文修随身携带, 看起来制作又很精细,阿悦相信这块令牌能起的作用绝对不小, 也许还能对这场战事起作用。
人影近了, 逆着夕阳御马而来,拉住缰绳的手臂修长有力。待朦胧的光线晃过,阿悦才得以清楚见到这人的脸,竟是宁彧。
她走动了一步,宁彧也随之见到她的身影, 惊讶地睁大了眼, 瞬间跃下马, “翁主——”
有人暗中传信说到此地来接应翁主,县丞府中没几人信, 唯有他和陛下坚持来了。
宁彧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想到真的就见到了人。
他注意到阿悦浑身湿冷的模样,还有脸上被枝叶划出的红痕……即便早猜到她可能会受一番苦, 也不由心中一紧, 脱了外袍就要披上。
宽大的衣袍快覆上阿悦头顶的刹那, 宁彧眼神微动,想到了什么又收回去,退后几步别开眼道:“陛下马上就到,翁主请稍微忍耐。”
阿兄竟也来了?阿悦惊讶间,陆续有马蹄声响起,一队人影逐渐显现,为首的正是魏昭。
宁彧把人拦在了几丈外,低声同魏昭说了几句,就见魏昭抬首往这儿看来,正对上阿悦湿漉漉的眼。
他愣了一愣,大步走来,这一刻,长靴踩在草地发出的响声都让阿悦感到无比安心。
她到底没忍住,在魏昭快走到时也小跑几步,奔进他张开的怀抱中,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而颤抖,“阿兄都没找到我!”
“对不起,是阿兄的错。”魏昭也不狡辩,只认错。
“我算了好多个时辰,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把我救出去……”阿悦也不想像个小孩儿一样哇哇大哭,可是没办法,她一见到魏昭,一进入他的怀抱,后怕和委屈就不住地涌上心头,想把这几天的恐惧和不安全都说给他听。
魏昭轻抚着她的头,耐心地边听边把她抱了起来,直起身时有些许摇晃,身后的侍卫立刻想要上前,被他用眼神制止。
在阿悦断断续续诉说的空隙中,他才插了一句,“我先带阿悦回去,骑马会很冷,阿悦系好披风抱紧我,好不好?”
“好。”阿悦乖乖看着他,果然不说话了,以免有风灌进口中。
顾忌着阿悦的状态,马速并不快,一行人赶来时只用了两刻钟,回去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明星稀,风吹得米府院中的树呜呜作响。
两人一下马,一堆人呼啦啦全迎了上来,阿悦隐约从中辨别出几句“陛下的伤怎么样了?”“陛下伤口是不是又绷开了?不好,血都浸透衣裳了!”……
对此,魏昭满不在意地摆手,“没事,留一个太医跟着,朕等会儿换个药就好。”
说完不忘低头向阿悦解释,“受了一点小伤而已,他们就喜欢大惊小怪,我陪阿悦回院。”
阿悦被他一手牵着走,根本无法仔细去看他的情况,但也意识到魏昭的崤山一行并不像傅文修说的那样轻松,并非毫发无损。
但想想也的确是,傅徳是做好了准备在那儿引魏昭过去的,如果这都能让魏昭伤到他后还安然无恙地逃走,那他未免也太无能了。
回到住了一阵时间的小院,两人身边都仅留了几个熟悉的人伺候,莲女终于忍耐不住上下察看阿悦状况,声中带着哭腔,“翁主居然弄成这个模样,婢让人备好了热水,赶紧沐浴。翁主瘦了好多,莫非他们还饿了你吗?身上还有伤,是不是有人欺……”
“莲女——!”魏昭忽然打断她,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震得莲女立刻停了下来,像被按了暂停般呆滞站在那里。
阿悦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仰头望他。
魏昭对她露出微笑安抚,转头冷声道:“专心侍奉翁主,不要吵闹。”
“是……是!”莲女意识到什么,神色一凛,望了望左右,带着阿悦去了里屋。
本来阿悦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等温热的水自双肩浇下,舒畅的感觉游遍全身,才慢慢意识到,魏昭斥停莲女,是怕莲女的问话会伤到她。
他担心她在傅文修那儿真的受了欺负,不想让莲女刺激她,也是不想让她名誉受损。
即便身边只有几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他也不允许这种话说出口。
热气氤氲下,阿悦不觉就红了眼眶,又过了会儿,直接落了几滴泪水到水面。
慧奴紧张道:“翁主,婢擦疼你了吗?”
“……没有。”阿悦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对了,阿兄的伤是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前几日陛下不知从何处回来,就受了伤。听说是伤到了腰腹,太医说需要静躺几日。”慧奴解释,“可翁主出了事,陛下根本顾不了太医的嘱咐,连夜召了许多人来,让他们各自遣人去暗中寻找翁主,自己也没闲着,每日都在马上奔波。腰伤的伤不仅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阿悦的手抓住了桶沿,慧奴看着她,继续道:“婢从来没看过陛下这模样,翁主不知,这两日许多人都被陛下罚了,不是打板子就是鞭笞,凶得很。除了宁左监,都没人敢主动找陛下说话了。”
想到大多数人吓成鹌鹑战战兢兢的模样,阿悦不由翘了翘嘴角,很快就敛下,“那米府的人呢?”
“米县丞当然也受罚了啊,不过他只是小惩,陛下虽然在气头上,到底也不会下重手。”
“嗯。”眼前闪过魏昭抱住她时温柔耐心的模样,阿悦其实有些无法想象他暴躁发脾气的样子,不由就趴在了桶沿,“我好累,想再泡会儿,帮我再添点热水后你们就出去罢。”
莲女慧奴点头,“是该多泡会儿祛祛寒,婢等会儿就在外面守着,翁主有吩咐叫一声就行。”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想着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阿悦慢慢闭上眼假寐。
…………
外屋,太医给魏昭重新缠上纱布,缠了极厚的一圈,渗出的血才被遮掩住,这时魏昭的唇色也有点苍白了。
他再强壮,也抵不住带着伤连日在马上奔波,之前还抱着阿悦走了好一段路,现如今还能稳稳坐着已经是靠意志力了。
太医之前就劝过他,这会儿也只能小心道:“翁主也回来了,陛下可千万别再逞强了,龙体要紧,万事先养好伤再说。”
魏昭颔首,“此行可带了医女?”
太医一愣,“不曾,不过陛下想要人看看翁主是否受伤的话,直接叫个嬷嬷去就好。臣刚才观翁主神态,应当只是受惊吓更深,皮肉伤……看着并未受过多少。”
“……暂且还是先不用了。”魏昭神色有些沉,他这几日因为阿悦的事性情有变,众人看在眼中,一面是清楚了翁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其次也更了解了,平日看着好说话的陛下,动起怒来当真吓人啊。
天子之怒,说起来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太医至今都还有些小心翼翼的,“那,臣再去取几瓶治外伤的药来,以备不时之需?”
“去罢。”
魏昭一抬手,太医人溜得飞快,叫九英忍不住笑了,“陛下这几日可着实吓到人了,徐太医年事已高,奴看着,可经不了陛下这样吓几次。”
“……”魏昭略有迟疑,“朕这几日……很吓人吗?”
“是啊。”九英最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会儿魏昭心情不错,所以放开了胆子,“从崤山回来的时候陛下浑身是血,一听到翁主不见又立刻就往外走。那架势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啊,生怕被陛下您提刀就砍了。”
被他这故作搞怪的语气逗得微微一哂,魏昭道:“朕也不是暴君,何须如此。”
瞧他神色,九英在心中小声哔哔:翁主不在的这几日,陛下您和暴君也差不离了。
说出口的却是,“那是,谁不知陛下最是仁慈宽容,也就是担心翁主一时急了些,奴等也都知道的。”
魏昭笑了笑,“待会儿沐浴好翁主该饿了,先去备些吃的,简单点,不用太多花样,再备一壶酒。”
九英苦着脸,“陛下,您受着伤呢,还要喝酒啊?”
“朕只喝两口,不碍事。”
不碍事才有鬼。九英嘀咕着,心道等会儿一定要暗地和翁主说说,绝不能让陛下喝酒。
但这点无需他说,也是阿悦早就想到的事。
魏昭一直就有点酒瘾,说是“瘾”也不恰当,因为有事时他还是能很好地控制的,但其他时候,用膳配点小酒实属常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