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珘还是孩童的时候,便在霍家祠堂里被罚过跪。少年的时候,在祠堂里被父亲拿戒尺打过手心。
却是没有想到,他及冠之后,还会在此受最重的家法。
“逆子,对着霍家的列祖列宗跪下!”霍牧恩压抑了一路的怒意陡然爆发出来。
霍宁珘垂着眼,站着没有动。
他站在背光处,霍牧恩只看得到其五官分明的轮廓,却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到他的想法。这样难以掌控,心思不明的儿子,令霍牧恩心里的不安也越发扩散。
“跪下!”霍牧恩暴喝一声,一脚踹在霍宁珘膝窝。
看着比自己还要略高的儿子跪下去,霍牧恩朝照看祠堂的老仆道:“去,请家法。”
霍宁珘直直跪在地上,听到肃国公说请家法,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那老仆也是看着霍宁珘从个调皮孩子长大的,有心说两句,然而他知道,这父子都是极倔的个性。霍牧恩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霍牧恩厉声斥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说说,你大姐对你如何!从你小时候起,你大姐有多疼爱你!”
“逆子,皇上对你的恩荣,对霍家的恩荣还不够?你跟你哥哥,都是在跟官府抢钱赚,还不够么?枉读了那样多书!”
“现在你掌权了,就开始飞扬跋扈,想要欺君犯上?甚至是拿霍家上下和军中那样多霍家将士的性命不当回事,想要……”谋逆?只是说到谋逆这两个字,霍牧恩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这时,那老仆一番磨蹭,拖延一阵时间后,也终于把霍家祖传的戒鞭给捧出来。
霍牧恩便道:“脱衣受戒。”
霍宁珘沉默除去外袍和中衣,赤露出上身,眼中最初见到肃国公时的那一星光亮,已经完全变成深不见底的暗夜沉沉。
那鞭子手柄是乌木,鞭身又粗又重,随着霍牧恩挥鞭的风声,猛地拍打在霍宁珘后背光洁的皮肤上,绽出第一道血色。
鞭打是越到后面越痛,因为是在之前的伤口上交错撕扯,伤上加伤。
然而,从第一鞭落在霍宁珘后背开始,无论加多少鞭,他的身体皆纹丝不动,半声也没有吭。
只有从男子额头两侧的薄汗,合紧的牙关,能知道肃国公下手有多重。
霍宁珩扶着霍家老夫人赶过来时,霍宁珘已受了近三十鞭。
宋情与霍灵钧也跟在霍老夫人后面。宋情只看一眼,顿时就红了眼眶。而霍灵钧看到霍宁珘那皮开肉绽,鲜血淋淋的后背,更是捂着眼哭出了声来。
第83章
霍老夫人气得捂心,立即举起手中拐杖,朝肃国公肩头敲下去:“他这后背都成什么样了,你还下得了手。我不来,你是存着心要打死他是不是?”
这回逮着个发泄的,老太太倒是没有再晕过去,又因惦记着孙子,打两棍后就撇下肃国公,急急去看霍宁珘的伤势。
霍老夫人再疼曾外孙,也比不上自己这两个嫡孙啊。尤其是霍宁珘,当年避祸远走的时候,霍家就留下这么一个最小的男丁跟着她,以防不测之下,至少留个独苗。
四、五岁的漂亮团子养在她身边,不知道给她带来多少笑声和安慰,对霍宁珘当然是格外不同。
霍宁珩则上前扶起霍宁珘,面色沉沉,淡声道:“小七这伤需得处理,我先带他走了。”
霍牧恩见他最重视的嫡长子连爹都不叫,难免更是心头起火。但他也只能先应对霍老夫人。
霍牧恩将霍老夫人送回房,才低声将今晚宫中之事说了一遍。
又解释道:“母亲,我这也是为了保住那逆子性命!我打得越狠,皇上才能消气,也越是信任我,这样我才能护住他们啊。”
“京城目前尚在西营军的包围之中,局势我尚能控制。但难保,皇上不会召别的兵力勤王,比如,刚刚被派去南直隶的江照英。或是,被哪位王爷钻了这舅甥相争的空子。”
霍牧恩又对霍老夫人叹气:“想看霍家这高楼榻的人太多。今晚动了兵戈,能保老七安全离开,能保霍家将士无事,已是天大的恩典。”
“离开?”霍老夫人从震惊中回神,问:“你要让七郎去哪里?”那与被流放有何区别?
“不错。一山难容二虎,他必须得离京,至于去哪里,还得看霍家与皇上博弈的结果。”
如今享尽尊荣的霍老夫人眼底神采暗了些,嘴唇颤动:“那京里……怎么办?”
“自然是,由老四承起老七之前的担子。” 霍牧恩道:“老四性格沉稳,知进退,没有太大的野心,不像老七,心思大,性子又野,让他掌权太危险。”
霍牧恩哪能不知道霍宁珘的心思,但是霍家名不正,言不顺。萧家的宗室,活着能继位的还很多。怎么也没有轮到霍家的道理。霍家本就是富贵已极,何必还要铤而走险,一个不慎,多年经营尽毁。
霍牧恩不敢告诉母亲和妻子,也不敢告诉霍宁珩,他的想法是“弃车保帅”。他身为一家之主,自然要狠下心来做出取舍。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弃了霍宁珘,只是要委屈他,给这个儿子暂时安排一个更适合他的位置,以免祸引家族。
霍老夫人沉默着,终于是道:“我的七郎离京,皇上会趁机对他下手吗?”
霍牧恩便道:“这要看他去的是哪里,不过,母亲倒是不必担心,以他的本事,自保是没有问题。”
霍老夫人嗅到真正山雨欲来前的味道,知道自己的儿孙之间迟早要经历厮杀,不再说话,一晚而已,便仿佛老了许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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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给霍宁珘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才微蹙了蹙眉,但是也没有吭声。
两兄弟之间一时没有说话。
若霍宁珘是在战场上受的伤,那自是理所当然。但他们的父亲,历来对这个小儿子严厉些。
霍宁珩很清楚弟弟的性格,看似桀骜冷酷,其实心里是重视亲情的。但是,受了这一顿鞭笞,下一回,他便不会再听从父亲安排。就算称不上恩断义绝,却也是不会再有任何退让。
霍宁珩便说:“想好了么?是出京还是留下。若出京,想去哪里。”
霍宁珘道:“萧冲邺多半会让我去蜀中。”
“不错。”霍宁珩颔首。萧冲邺定然不希望再让霍宁珘染指北边霍家的兵权,也不愿让他靠近沿海,让霍家的海上生意如虎添翼。
蜀中此时大多还是羁縻统治,势力驳杂,形势复杂,比云南好不了多少,是萧冲邺最可能让霍宁珘去的地方。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岑索的声音,他在外禀报道:“四爷,情姑娘过来了。”
霍宁珩已帮霍宁珘披上中衣,便道:“让她进来。”
“四哥,七哥……”宋情进了屋,目光落在霍宁珘身上,担忧显而易见。
知道她是来关心自己的,霍宁珘便道:“无事,这是皮外伤,受得住。”
宋家两兄妹惯来受霍宁珘信任,三人便一起说了会儿话。
宋情偶尔侧首看看霍宁珘,她知道,经过今晚,霍宁珘与肃国公必将各自分权。她爹会选择效忠国公,但她与哥哥,肯定是追随霍宁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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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此时也在规劝萧冲邺:“皇帝不可忘记你小舅舅对你的好。那是哀家的手足,哀家的亲弟弟。”
萧冲邺在心里嘲笑太后的妇人之仁,道:“母后不是亲眼看到了吗?小舅舅是如何逼朕的?不过,只要他遵照朕的旨意,即刻离京去朕安排的地方,朕自然会网开一面。”
梁同海这时来禀:“皇上,太后娘娘,方才国公府那边有消息说,国公爷请了家法,亲自鞭笞首辅三十余鞭,若非老夫人拦着,怕是要打得更厉害。”
太后闻言,自是担心起来,她本说想让霍宁珘过了年,天气暖和再走,看了看萧冲邺的脸色,道:“皇上,便让你小舅舅略养几天伤再离京罢,这天寒地冻的,万一走出去,出了事情。否则,你外曾祖母那边,也不好交代。”
萧冲邺却是冷冷一笑,眼神越发阴沉。看罢,他这个皇帝,还需要向一个老妇交代。道:“行,也不差这几天。”
所以说,赶走霍宁珘又有什么用?
萧冲邺自己很清楚,他现在所依仗的,正是萧家正统与肃国公。赶走霍宁珘,还会有霍宁珩。
只要霍家目前还掌握着兵权,他就不敢真正动霍家的人马。
让霍宁珘多留几天也好,他还有一场好戏,要让陆莳兰看看。
想到终于能将霍宁珘安排出京,就不会再有人能阻碍他得到陆莳兰,萧冲邺终于笑了笑,并拟了旨,只待霍宁珘一走,就将陆莳兰调到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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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莳兰这个时候,正好端端地在都察院里延值。
如今天时的确很冷,她让人往炉子里多加些了炭火,喝杯茶提提神,才想起先前太忙,忘记叫人带话给季嬷嬷,她要晚些回去。
手里有两个案子才收尾,年底的考核事务又来了。
历年考核皆由吏部与都察院共同完成。
吏部主要负责考察官员业务实绩,都察院则主要负责考察官员的德行作风优劣,是否勤政廉政,尤其是,若是受过惩戒的,当年考核都会受到影响。
陆莳兰正在拟写今年考核勤政廉政的方略,今年多开展了几项巡视,主要条目也与去年有所变化。
她虽是如常在办理公务,但是今晚,霍宁珘和萧冲邺的人都将她盯得格外紧。
只不过,那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要看今晚究竟鹿死谁手,才来动陆莳兰。
谁知,肃国公中途插手进来。两人都没有能真正压制对方。
陆莳兰被急急召来侯府,已是深夜。她被召进的却非霍宁珘的书房,而是他的寝室。
顿时令她有些不安。她随即发现首辅与平时的不一样,这个天,他只穿一身中衣中裤,虽然这室内比外面暖和许多,但也的确单薄。
她又看着霍宁珘的脸,总觉得他的面色比平时苍白,眉目间仿佛带着一股淡淡忧郁,这样的忧郁感出现在这张过于好看的脸上,尤其是出现在这张总是冷淡倨傲的脸上,让人看后莫名就为之牵动心神。
她便问:“首辅怎穿这样少?是哪里不舒服,才歇完起身?”
她并不知道霍宁珘受了鞭笞,身上带着伤,只是纯粹地想要过来禀报方略。
然而,霍宁珘神色虽然似比平时虚弱,举止还是如常的强势不容拒绝,他伸出手,轻易地就将陆莳兰揽入怀里。
陆莳兰被紧紧箍进男子强健的怀抱中,不由一怔,她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室外的霜雪之气,而霍宁珘穿这样少,将寒气过给他身上就不好了,便挣扎起来,道:“首辅,你放开我。”
霍宁珘低头看着这个明明很柔弱,在每回延值或熬夜办公时却总是很精神的少女。
她小小的鼻尖被冻得微红,青丝上还沾有细小雪霰,身体外表更是冰冷。不过,抱在怀里,却是依旧如花朵般的柔软馥郁,轻易就能闻到她身上如兰的香气。
霍宁珘拉起陆莳兰的手,果然,她的手更冰凉,便蹙眉轻斥道:“穿这样少还在都察院延值?冻成这样也不知保暖。”
陆莳兰知道自己今日的确穿得有些少,也不敢反驳,只好任由首辅抓着她的手,用他温热的手掌捂着她。
她却渐渐发现发现,霍宁珘由帮她捂手变成了把玩,他垂眸看她这柔软的小手,纤纤手指如玉笋似的动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变暗了些。
陆莳兰原本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想到前些天晚上,在她黑漆漆的房间里,她不小心按到的东西,一瞬赶紧将手抽回来,道:“已经热了,多谢首辅。”
霍宁珘勾唇轻笑了笑,任由她缩回手去。
陆莳兰又问了一遍:“首辅,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还是觉得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因为两人就站在门边不远处,蔺深在合拢的门外,便再次听到了陆御史的问话。
蔺深很了解自己的主子。以七爷的骄傲劲儿,这么大的人,却受了家法,七爷岂会让这样的事被他心爱的陆御史知道?
果然,霍宁珘没有回答陆莳兰这个问题,只是揽着她的肩,将她往屋里更深处带。
他将她带到书案前才停下脚步,让她面对着自己,看着她道:“过几天,我就要卸下首辅之职离京。这次离开,或许,要隔许久才再回京。你可要跟我一起?”也或许,很快便又回京。
后一句,霍宁珘没有说出口,他看着陆莳兰的眼睛,想要窥探她的内心。
陆莳兰有些诧异,问:“首辅离京去哪里?”
第84章
“多半是蜀中。”他答。
“首辅去那边做什么?云南战乱已平,蜀中也没有战事罢。”陆莳兰微微蹙眉。
“那边朝廷地位不高,多股势力交错,乱象迭生。皇上命我过去整顿一番。”
霍宁珘是这样说的。但陆莳兰略一思索,已想明白。
堂堂当朝首辅,去那样远的地方做什么,无论治军也好,治城也好,都是一种贬谪。因为,他现在治的是国,统御百官,权倾天下。
无非是与皇帝之间权力冲突过剧,那层伪饰太平的薄纱破碎,平衡的假象不再。而现在国朝承平,霍家不愿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觉得窃国的时机不对。皇帝则是现在还没有能力,也不敢明着处置霍宁珘。
只是,她没有想到,霍宁珘会愿意做出让步。尝过权力顶峰的滋味,还能够以退为进的人,这样的城府,才更可怕……
霍宁珘既然能在权力受到皇帝掣肘的情况下,短短时间,革除诸多积弊,推行新法,使内外气象可期,又哪里会整顿不好一个四川。
像霍宁珘这样的人,去哪里都是养虎为患。她都能想到的,萧冲邺岂会想不到呢,只怕是霍宁珘在去川的路上,皇帝就会想要设法除掉他。
这样扑朔迷离的形势,令陆莳兰更加看不清迷雾之后的未来。
她想了想,道:“蜀中实则是好地方,首辅若治理好了,富庶不会下于两京。”
霍宁珘便又问了一遍:“所以,你要与我一起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