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声音缠在一起。陆莳兰的嗓子虽然有些淡淡沙哑,那声音本质却是如一股小溪流般细柔,却并不如萧冲邺变声过后的低沉醇厚,倒像是被什么药坏了嗓子。霍宁珘眯了眯眼。
内侍通传之后,皇帝起身相迎:“小舅舅来了。”
“首辅。”陆莳兰也赶紧站起来见礼。她看到霍宁珘,立即想起许多天前对方教她射箭时的情景,心里忽快了两下。
霍宁珘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陆莳兰,这些天,对方一直在忙。他虽然看了都察院送来的奏疏。但面对面地看到陆莳兰,这半个月来还是第一次。
霍宁珘看向陆莳兰。对方的下巴比之前尖了一点,可见近来着实是累着了。
陆莳兰便让开位置,让霍宁珘与萧冲邺对弈。
梁同海深知皇帝的心思,让人又给陆莳兰取了个凳子来,让她坐在一旁观棋。
陆莳兰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她今日小腹总有些微微坠胀,这是她以往来月信前的感觉。但她的月信历来很准时,难道最近总是晨昏颠倒,引得月信的时间乱了?
陆莳兰历来谨慎,不管是月信要来了,还是纯粹因劳累引起,她都不敢再留,立即道:“皇上,首辅,下官忽然想起有桩急事未了,得先出宫了。”
霍宁珘一来,她就要走,这实在是有些引人联想,陆莳兰也知道这样很失礼,甚至是对首辅大人的不敬,但她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霍宁珘慢悠悠落下一子,这才转头,冷冷看向陆莳兰,未置可否。
萧冲邺也为陆莳兰难得的“不懂事”微微一怔。
第12章
承受着霍宁珘意味不明的视线,那压迫感有如实质般笼罩在头顶,陆莳兰为表明自己对首辅绝无成见,又解释道:“是案子的收尾有些小问题,下官方才突然想起的。”
陆莳兰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意识地眨了两下,但那眸中的焦急,毫不存伪。
霍宁珘一看便知,她的确有急事,却不是因为案子。不大在意地一嗤,便不再管对方的去留。
萧冲邺目光掠过陆莳兰平坦的小腹,道:“陆御史这样着急,朕命人送你回去罢。”他与对方在陕西时多时相处,还是头一回看到急成这般的陆莳兰。
陆莳兰心中稍松,含笑看看他,道:“多谢皇上。”
少女的身影迅速从殿中消失。
走了她,这殿中的氛围也似有似无起了变化。
萧冲邺的棋风,是步步为营,擅于把控局面,喜好默不作声生吞大龙,也练就了一手高超的翻盘术,出其不意,使对手痛苦而死。
霍宁珘的棋风,一如他排兵的风格,格局大,深谋远虑,诡招迭出,却又杀性极强,好战喜攻,对手还分不清虚实,已被设局围杀。
萧冲邺与陆莳兰下棋尚留余着棋力,面对霍宁珘,则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霍宁珘突然抬眸看看萧冲邺,道:“太后今日在问,皇上对陆槿若是否格外垂爱。”
萧冲邺目光动了动,道:“喜爱那是一定的。就如同,朕也尤为喜爱汪思印。”
霍宁珘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萧冲邺,萧冲邺的确赏识新科状元汪思印,但比起对陆槿若,还是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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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同海派的车夫很谦顺,陆莳兰请对方将她送回了伯府。
一回到房里,陆莳兰立即检查自己,她脱开雪白的亵裤,见上边干干净净的,并无血迹,这才总算放心了。
半个时辰后,癸水才来了。她便让小厮去都察院告两日假。
季嬷嬷知道今天这事儿,也骇了骇,又心疼道:“公子往后可要少熬些夜,你……终归比不得那些男人。”
陆莳兰便安慰对方道:“放心罢,嬷嬷,我心里有数。”
季嬷嬷轻抚了抚陆莳兰的发丝,随即又亲自去熬温补的汤,帮她调理身体。
这两日,陆莳兰就没有出过伯府,除去老伯爷那边侍疾,要么趴在被榻里看书,要么来到庭中的花架小池,养花喂鱼。大多数时候,不需用绸带束缚着自己,什么伪装亦也不用做,整个人都自在多了。
依旧是两天,这癸水就彻底干净。
季嬷嬷便放水给陆莳兰浴身。陆莳兰褪去衣衫,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舒服得发出微微的喟叹,接着,手指捧起清水,浇到脸颊上。
水珠在少女低垂的睫毛上颤动,而后自晶莹的面颊滑下,沿着细柔的脖颈,雪白的双肩,渐渐消失在轻晃的水波里。
季嬷嬷最是清楚,她家姑娘早就不是花骨朵了,少女胸前是翘耸耸的两团脂玉,玲珑饱满,腰肢细得一掐,一双白嫩匀称的长腿更是极美。坐在这水中,便如一朵沾着露盛放的名花,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这若是回复女儿身的装扮,不知要引来多少人争睹。
从净室出来,那窈窕动人的身段再次裹进一身青灰色的宽松素袍里,头上扎了个男式的小髻子。
陆莳兰刚把自己拾辍好,小厮陆歧便来禀报,说是谢遇非来探望她。陆莳兰便让人将对方请进来。
谢遇非进了屋,陆莳兰便亲自给他沏茶,问:“谢三哥过来有事?”
谢遇非这才道:“槿若,我是去都察院听说你告了病假,就来看看你。”
陆莳兰连忙道谢,说:“就是风寒,已愈了。”
陆莳兰又想起了她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今日已是四月初七,那封书信预示的死亡时间,就在后日。
那个在暗中蛰伏之人,是否会固定在那一日对她出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手?
她便将这情况告诉了谢遇非。
对方一听,原是想带着陆莳兰去作乐一番,这下哪里还有心情?便对陆莳兰道:“四月初九,就由我全天保护你,看看谁敢动手!”
陆莳兰点点头:“你只要暗中保护我就行,千万不能让凶手知道,你在保护我。”
她正是为了寻求谢遇非的保护,才告诉他这件事。她原本也想过,四月初九那天,就在长骁侯府译一整日书,毕竟霍宁珘那里,应该是京中最安全的了。
但严屿之的死因依旧没有查明,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那案子继续拖着,就会成为无头案。
为了查出严屿之的死因,引出那个杀人凶手,陆莳兰决定一切如常,只是请谢遇非暗中保护。
目前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等那个人再次出手,露出破绽。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九,陆莳兰如常的去都察院,又如常的放衙回家,谢遇非都在暗中跟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天过去了,陆莳兰安然无事。然而,她虽没有遇害,却有别的官员死了——
死的是大理寺少卿陈中盛。
一时引得三法司震惊。陆莳兰隔日一入衙,便听大家都在讨论,大理寺少卿陈中盛昨晚死了,死法与严屿之相同,先是被钝器打击后脑,而后用绳子吊在树上,死状极为诡异骇人。
陆莳兰心情实在沉痛,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称三法司,本都是打击犯罪的机构,然而,这一个月来,却接连有三法司的官员遇害。
不过,这回死的这个陈中盛,大理寺的人翻遍他放在署衙里的物品,又去他家中寻了,也没有找到类似陆莳兰和严屿之收到的恐吓书信。
连着两名官员被害,霍宁珘亲自过问了这事。
刑部迅速将那两封恐吓信送到了长骁侯府,身为收到恐吓信的关键人物之一的陆莳兰,自然也跟着去了侯府。
两封如出一辙的恐吓信摆放在霍宁珘的书案上,负责监管此案的刑部左侍郎向霍宁珘禀报着案情。
霍宁珘目光落在纸笺上,冷然梭巡,忽道:“这两封信,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陆莳兰诧异看过去,霍宁珘倒捉着一支笔,在纸笺上勾划:“模仿得很像。但是……”他看向陆莳兰:“你再看看,你收到这封信,此人写一捺时略微上提,勾连之间偏重。而严屿之收到的信,写捺时较于平缓,且笔画之间连缀偏轻。”
霍宁珘又用笔指指信头上的日期,道:“只有这两个日期,是同一个人写的。且是给严屿之送信之人写的。”
陆莳兰来到霍宁珘面前,接过那两封信,细细甄别,发现果然如此。她心下有些懊恼,自己居然没能看得出来,倒是一直认为是同一人所写。
但是,这样反而是让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霍宁珘看向刑部左侍郎,道:“多想办法,尽快破案。”
“是。”刑部的人便领命退下了。还有其他人排着队等着向霍宁珘奏事,陆莳兰便也跟着刑部的人一同离开了。
谢遇非知道陆莳兰心情不高,便等在侯府外接她,道:“走,我带你去外边吃点东西,放松放松。”
陆莳兰很感激谢遇非,若不是对方那样的全天保护,有可能这次遭遇不测的就会是她。便同意了,道:“好,但是得由我请客。还有,谢三哥,我不喝酒的。”
谢遇非知道现在信平伯府实在是衰败了,嘿嘿笑道:“下次罢。这次是我先提的,我请。你要请客,下回你先提。”
他将陆莳兰带去的,正是他上回向她介绍的地方,怀惠河两岸的楼台阁院,京城最贵也是最美的地段。
谢遇非直接带陆莳兰进了梦琅嬛,这是他事先命人预定的。
带陆莳兰来梦琅嬛,谢遇非也是经过了考虑,陆莳兰不喝酒,去漳洵台就没意义。玉腰楼那边的舞姬穿得太轻薄,他这小兄弟看样子是第一回出来应酬,万一给吓到就不好了。
那门口的管事看到谢遇非,满脸堆笑。随即将人给迎了进去。
陆莳兰的确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梦琅嬛有五层高,每一层的回廊都亮着灯,这批灯都是新换的,一式的六角灯,镂木骨架嵌玻璃,唯有玻璃面上的彩绘各有不同,照得整座楼宇如梦似幻。
她跟在谢遇非身旁,几个身披霓裙的歌姬,怀抱着琵琶,步态轻盈与他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阵香风。
谢遇非便引着陆莳兰,直接去往他定下的房间。
对面高一层的回廊上,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抱臂斜靠漆红廊柱站着,目光远远落在陆莳兰身上,一直到她跟着谢遇非进了房间,才慢慢收回来。
这男人召过来一个人,道:“去打听,跟着谢遇非的,那是谁。”
第13章
谢遇非叫了个名唤怜怜的歌姬来,那歌喉,的确如莺声娓娓,轻俏婉转,琴技亦是高超,手指在弦上如雪潮翻涌。
琴歌相和,听着叫人心情一展。
陆莳兰这才知道,这些男人为何爱上这个地方,连她身为女子,亦觉得眼睛和耳朵十分受用。她细细品着香片,道:“不错,这管嗓子,着实美妙。”
男人们聚在一起,除了公务,当然也免不了聊起女子。
谢遇非便告诉陆莳兰:“这梦琅嬛里,含璧姑娘的歌声那才叫绝,听了能叫人念想数日。不过不是轻易能听到的。”
陆莳兰看看他,好奇道:“连你也听不到?”
谢遇非答:“很难,除了首辅与霍四爷,旁的人都不一定。”
他眼中微露一抹艳羡,又道:“含璧姑娘轻易不会献艺,她是专为这梦琅嬛所有歌姬谱曲,指导她们乐器技艺的老师。对曲乐的造诣很高,谱的曲子都是格调高雅,极为出众。”连艺都极少献,当然,就别说献身了。
陆莳兰看看谢遇非神色,道:“谢三哥,你看起来颇为心悦这位含璧姑娘啊。”
谢遇非哈哈笑了笑,对陆莳兰说实话:“那是当然,到这梦琅嬛的男人,有一半都是为含璧姑娘来的。”
谢遇非这话刚一落,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谢遇非让人进来,那人见礼道:“谢大人,寿王请您与陆大人一同去他那边赏曲。”
寿王?谢遇非的眉拧了拧,怎么遇上那活祖宗了?那祖宗居然请他去赏曲?寿王萧慈年纪不太大,是皇帝的亲叔叔,虽放诞荒唐,却是最早表态拥立皇帝的宗室,身后亦有母家握着福建兵力,有底气。
谢遇非转头看看身边的陆莳兰,眉拧得更紧。
寿王贵为王爷,召见谢遇非和陆莳兰,他们也不可能拒绝。
谢遇非不得不凑在陆莳兰身边低声道,“这寿王喜好男色,风流成性,王府后院里的姬妾娈侍一大群,一会儿你自个机灵点。当然,我也会护着你。”
陆莳兰一怔,喜好男色,风流成性?就是极其好色的意思了。听了这话,她手臂瞬间起了一层小粟米粒,慢慢迈步跟在谢遇非身后同去。
上了一层楼,走进寿王房间,陆莳兰明显感到有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又听谢遇非在介绍:“槿若,快来见过王爷。”她便朝对方看过去。
萧慈本人倒是和陆莳兰想象的不一样,在她想象中,萧慈应该是一个既色又油腻的样子,但对方实则不是。
她以前也见过那种纵欲过度的男人,因此,在看到萧慈的第一眼,她心下有微微惊讶。
对方约莫二十四、五岁,五官轮廓极为俊美,身着宝蓝色的袍子,虽然看起来的确风流轻佻,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深而有神,身形看起来亦颇为强健,并不像是被声色腐蚀掉的那类人。
萧慈等陆莳兰见完礼,笑道:“给两位大人斟酒。”
谢遇非赶紧解释:“王爷,陆御史生过重病,不能饮酒。”
“哦?”萧慈很是失望的样子。放下酒盏,径直起身,坐到陆莳兰右边无人的座位,笑道:“本王对陆大人一见如故,那便以茶代酒好了。”
陆莳兰觉得手臂上的小疙瘩更多了,但这位王爷除了眼神放肆了些,态度过于亲昵,也没做别的。她便只是神情冷淡,一言不发地喝了那青瓷盏中的茶。
萧慈挑了挑眉,直言问道:“陆御史似乎比较寡言,不爱说话啊,在都察院与同僚也是这般?”
陆莳兰沉默看看对方,那庄肃正经的眼神,只差在脸上写着:我仅仅是不喜与心怀不轨之人多说话。
萧慈看到陆莳兰的表情,愣了一愣,非但不怒,反而大笑。笑得陆莳兰坐卧不安,她想了想,索性站起道:“王爷,下官有些闷,出去透透气,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