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儒生信奉的天人感应理论,王充也进行了反驳,他的观点是这样的:假如真的有天道的存在,肯定也能直接任命圣明的君主。为什么天道不选尧舜那样的人当政,而要选那些无能的庸君,再反复降下天命谴告世人呢?天道他就不嫌累吗?!
于是,对于东西两汉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祥瑞说”“灾异论”,王充统统都进行了否决。王充表示,人家天地异宝自己生自己长,和君王和朝廷没什么关系,你们偶然看到了而已;灾祸异象自己发生、自己消弭,和君王和朝廷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偶然碰上了而已。
比如日食,王充就记了这么一段:“在天之变,日月薄蚀,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也就是说,日食和月食都是可以推算出来的,和人君政教半点没有,不信你按照我说的规律推算推算看是不是这样!
李元婴把《论衡》读到这一段,精神一振,又叫人跑李淳风那边一趟,去寻李淳风讨要日食、月食记录,看能不能对上王充这个算法。
可惜的是,光是贞观年间观测到的日食就不太符合“四十二月日一食”之说。
不过对不对得上并不重要,李元婴只挑拣自己觉得有道理的部分来信,其他像福禄靠命定、出头靠时遇之类的说法,李元婴看看就过,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既然不准备拉李治这个乖宝宝下水,李元婴改为和魏姝分工合作,魏姝负责从李淳风给的记录里整理出过去三百年内关于彗星、日食和月食的记载,李元婴则负责整理出过去三百年内的重大灾祸和重大事件。
忙活了几天,他们终于把两张可以相互对应的长卷理了出来。
按照年份把这两方面的内容排列出来,所谓的“谴告”和君主德行到底有没有关联就一目了然了:发生“天谴”的年份虽也有灾祸出现,却不是年年都有,而没有发生“天谴”的年份,也有不少灾年,甚至还有些亡国的年份都是毫无“谴告”的。
可惜这两份对比长卷出得有点晚了。
就在他们埋头忙活的这几天里,李二陛下已经下诏表示明年不会去泰山封禅。
李元婴得知这个消息后虽然很遗憾明年不能去泰山玩、找机会提前瞅瞅自己未来的封地,但还是带着两份长卷去找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听李元婴来求见,想着眼下也没什么事,便让人把他们放了进来。
李元婴兴冲冲地跑到李二陛下面前:“皇兄,我和姝妹妹整理了两份文稿,拿来给您瞧瞧!”
李二陛下点点头,看了眼他手里厚厚的长卷,命人把眼前的书案暂且清空。
李元婴麻溜地往李二陛下案上铺开两幅长卷。
二卷合一,上面的记录和下面的记录按照年份列成了表格。
水旱冰霜、兵祸民患与亡国之灾,根本没和日食、月食、彗星等等“异象”重叠在一起。
李二陛下没想到李元婴会拿出这样的东西。
这种一目了然的对比,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看不懂。
李元婴坐到李二陛下近前,说道:“这些天象和‘天谴’本就没什么关系。有这些天象的年份里也有大丰收、大捷的,没这些天象的年份里也有大灾、大败甚至亡国的。”他拉着李二陛下的手笃定地说,“所以,不管出现日食、月食还是星孛,都和皇兄你这皇帝做得好不好没有关系!皇兄你是个好皇帝,最好最好的那个!”
李二陛下看看坐在自己的小不点,又看看案上两幅长卷,说道:“你们有心了。”
李元婴见李二陛下眉目舒展,心情瞧着还挺不错,又把李淳风告诉他的“儒学”与“儒术”之论和李二陛下说了。
李元婴拧着小眉头问李二陛下:“皇兄和老魏他们相处起来也这么复杂的吗?”
李二陛下睨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叩了叩记载着异常天象的那幅长卷,缓声说:“这些说法,自己信不信反而是其次。”
李元婴坐直了身体,等着李二陛下往下说。
李二陛下道:“这些说法是面向天下人的,天下人信,它们就是真有其事;天下人不信,它们就是子虚乌有的。若要天下人承认君王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就要接受对应的‘天人感应’之说。”
李元婴听李二陛下说完,感觉有点明白,又有点茫然。他安静地琢磨了一会,才说出自己领悟到的东西:“皇兄你是觉得并不是所有君王都能克制自己,所以被老魏他们追着骂也没有否决这些说法,还照着天下人信奉的那一套去做。”
这就等同于自己往枷锁里面套,以此垂范后世,尽量不让后世子孙中出现闭目塞听、祸国殃民的昏君。
李二陛下点头。
李元婴很懂怎么挑找事的角度:“皇兄你不信也不早说,害我们白忙活了!”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这幺弟聪明是聪明,就是吧,有时挺讨人喜欢,有时又特别讨人嫌。
他少年时便随着太上皇起兵,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连这皇位都是他踩着兄弟的尸体得来的。若当真有天命,他又怎么会因为皇位之争走到兄弟相残的那一步?若是真的信了佛道之说,他死后岂不是要入地狱受苦受难?
所以,他心里不信佛也不信道,更不信自己真有什么天命。
他只想好好活好这一世,治理好这曾经历经大乱的天下,留给子孙后代一个稳固的大唐江山。
要不是李元婴带着他姝妹妹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两幅长卷来哄他,李二陛下也不会和李元婴说这番话。
李二陛下肃颜望着李元婴:“往后少琢磨这些东西,多读点有用的书。天下聪明人不止你一个,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你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到。”
见李二陛下神色认真,李元婴忍不住道:“皇兄你真辛苦,”他也认真地向李二陛下保证,“皇兄你放心,将来等我去了封地,一定会早早把路修好让皇兄你经常去泰山玩的!”
李二陛下听李元婴张口就是信誓旦旦的话,也生不出什么严肃的心情来了。他悠悠地往凭几上一靠,抬手指了指李元婴整理的那幅长卷,淡淡说道:“看看你这字,比你姝妹妹差远了。与其天天说大话,不如先把字练起来。”
李元婴:“……………”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气鼓鼓.jpg
注:
1《论衡》和天人感应相关介绍参考各种百科资料
2“天能谴告人君,则亦能故命圣君。择才若尧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付与知,今则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随谴告之,何天不惮劳也。”和“在天之变,日月薄蚀,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两句都是《论衡》否定灾异论的原话。至于解释!都是甜甜春胡说八道的!不一定对!毕竟谁会想到,当年念高中一周只有一两节历史课并且大家都用来睡觉的理科生!有朝一日要去了解什么君权神授什么天人感应呢!!![理直气壮]
第84章
李元婴好气。
他好心好意忙活这么多天想哄哄他皇兄,还连累姝妹妹跟着抄抄写写做长卷,结果居然被说字写得不好!
李元婴气鼓鼓地跑了,等跑出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姝妹妹的字一直写得比他好,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李元婴顿时把刚才那点小气愤,屁颠屁颠地跑去寻魏姝说了这事,说他已经把两幅长卷送给李二陛下了。
李元婴和魏姝分享李二陛下刚才说的话:“皇兄还夸你的字写得比我好!不过皇兄这人真不会讲话,明明是夸你的,还要连带着损我一句,太坏了。”
李元婴没提李二陛下对那两幅长卷的看法,魏姝也没追问,反而还开解李元婴说她从小就练字,和他只认认真真练了一两年根本不一样。魏姝道:“而且你还学了画画读了那么多书,字能有这么大的进益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孩子的气愤本来就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李元婴被魏姝一哄就高兴了,心道还是他姝妹妹会说话,和他皇兄完全不一样!
高兴归高兴,李元婴还是不乐意自己被人瞧扁了,和魏姝约好第二天去寻李二陛下身边的褚遂良讨教一番,最好能弄点褚遂良最近新写的字来学学。若不是欧阳询远在长安,李元婴还会跑去找欧阳询蹭字,脸皮就是这么厚!
魏征这天回到家,便听有人来送李二陛下的赏赐,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魏姝的。魏征带着魏姝接了赏赐一看,原来是上好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瞧着都是挺名贵的东西。
魏膺好奇地问:“妹妹,圣人为什么赏你?”
圣人便是百姓平时对李二陛下的称呼。
兄妹之间也没有长久的芥蒂,魏膺被李元婴绕着圈子折腾了那么久,已经认命地接受李元婴经常来拐带他妹妹、他祖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的事实。
魏姝捧着李二陛下上下来的木盒子,没有与魏膺细说其中原委,只简单地说自己和李元婴合作抄录了点东西,李元婴把它献给了李二陛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赏赐下来。
魏膺道:“原来是这样。”
魏姝每日回来都会挑拣着一些有趣的事情和家里人说,魏膺起初还有些气愤李元婴天天跑来找他妹妹,后来听得多了,心里竟隐隐有些羡慕起来。怪不得祖父默许妹妹出去玩,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能做这么多好玩的事吗?她们写的字能呈到圣人那里去、还从圣人那里得赏吗?将来到了嫁娶年龄,这些都是说亲的资本!
魏姝见魏膺面上有着难以掩藏的羡慕和失落,知道自己每天的潜移默化有了效果,没再多说,倍加珍惜地去将李二陛下赐下的文房四宝收好。
魏膺好哄,魏征却没那么好糊弄。魏姝才跑进书房把赏赐收好,魏征就进来了,要她坐下说话。
魏姝一坐,魏征就问她们到底给李二陛下写了什么。
现在魏征怎么看李元婴怎么不顺眼。
一般来说,那小子干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书房里只有爷孙二人,魏姝也没瞒着,简单地把李元婴读《论衡》和查阅典籍的事和魏征说了。
魏征一听就知道李元婴想干什么。
魏征道:“他是觉得不能去泰山,想要直接把这些说法一锅端了吧?”
魏姝道:“殿下是觉得你们合伙欺负他兄长。”当然,不能去泰山肯定也是原因之一,魏姝这几天就听李元婴提过好多次,说将来一准要带她们去爬泰山,绝不许人再乱说。
魏征没反驳魏姝的观点。
这对天家兄弟,确实越处越亲厚,当真有点兄友弟恭的样子了。这是好事,魏征挺看好他们继续这样亲厚下去。皇室之中能出李元婴这么个异类,说不定真能少些纷争、多些温情。
不过,要是将来李二陛下给李元婴的荣宠太过,魏征还是会劝谏的。李泰被李二陛下偏宠的事,他们就前后劝谏过许多回。若不是他拦着,李二陛下怕是真的会把李泰安排到武德殿去住!
魏征听魏姝说李元婴只是抄了两幅长卷,没干别的,便也不再多说,打发魏姝自己玩去了。
李元婴这边定好练字计划,戴亭那边也和苏大郎一起整合好西行的商队。李元婴询问戴亭的意见:“你要再跟着商队走一趟吗?”
戴亭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去。
李元婴尊重他的意愿,把洛阳这头的商队交给戴亭领着,与长安那头的商队分头出发,走不同的路线前往吐蕃。
李元婴道:“听说上个月吐谷浑内乱,是一个叫席君买的将领带人去平息的。也不知弘化有没有受惊,你路上拐个弯去一趟吐谷浑,给她送些东西。”既然知道有位宗室之女嫁到吐谷浑去,李元婴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对文成怎么样便对弘化怎么样。
戴亭应下李元婴的话,带着浩浩荡荡的商队从洛阳出发前往吐谷浑,这商队之中还带着近百名僧人,一队亮亮的光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众人相互打听,才晓得这些僧人是跟着去吐蕃给那些未开化的吐蕃部族传播佛教经义的,至于商队的货物,那都是上好的茶叶,据说是长安千金堂卖的“千金茶”!
那千金堂可了不得了,有神医孙思邈坐镇,每天去重金求医的人数不胜数。最近孙思邈来到洛阳,不仅和不少医者坐下谈论医技,还行走各处给人看病,医术高,心也善!千金堂卖的茶,能不好吗?听说连圣人喝了都说好!
各种说法不胫而走,苏大郎从南边运来的春茶很快销售一空。苏大郎和李元婴分了账,喜笑颜开地去长安置办屋宅,准备供苏七娘和自己儿女居住。戴亭走了,脱籍之事李元婴便挑了个得用的内侍跟着苏大郎回京去办。
三个苏姓结义兄妹坐下说起此事,苏七娘泪落如雨,不愿离开挽翠楼,怕苏二娘一个人孤单寂寞。
苏二娘道:“老娘身边有的是人伺候,楼里也有那么姑娘在,岂会寂寞!倒是你,马上便要及笄了,到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打你主意。你虽出身不祥,但观你相貌、观你慧心,绝不是该呆在这种地方的。你若是想我高兴,就乖乖脱了籍早些离开,往后你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苏二娘自认不算好人,一生大约只做了两件好事,一件是帮了苏大郎一把,一件是收养了苏七娘。也不知是不是她运道好,这两个人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那类人。
往后能有这么个得力的兄长可以依靠,苏二娘自是不可能再让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沦落成供富家公子任意亵玩的玩物。她不是会说软话的人,交代了一份便给了苏七娘一匣子宝贝,告诫苏七娘往后不许再到挽翠楼来,有本事就把日子过好,找个顶天立地、知道疼人的好夫婿,将来出阁嫁人时让她可以听个热闹。
苏七娘哭着喝过苏二娘倒给她的送别酒,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宝匣跟着苏大郎走了。
此间别离李元婴并不知晓,他带着一群小萝卜头跑去骚扰了褚遂良好些天,终于把褚遂良手边的好字全掏光了,继聚众读书之后高高兴兴地带着小萝卜头们开始聚众练字!
毕竟,他们书读得挺多了,字却没好好练,到时考试要是写出一手丑字,岂不是要被孔颖达那个老古板看轻了去?
练,必须练,必须好好练!
第85章
有事情可做,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元婴都挺安分。孔颖达等人知晓李二陛下要把李元婴和李治塞进国子监,还是随他们管教的那种,都很乐于解答他们的问题,瞧起来倒是很有些师生相得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