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濡:“……”
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太多余了。
陆星衍似才回忆起男人的话,半垂着眼,不以为然又恣肆地一笑,“关我屁事?”
他偏头看一眼巷口做岳白间的自行车过来的女人。孟濡停在几步之外,男人的视线随之看来,惭愧、迷恋、憧憬,唯独没有歉意。陆星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孟濡细骨伶仃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后,遮住男人灼热的目光。
少年舔了舔唇,直视身前的那人,轻飘飘说:“当然关我事啊。”
不算安静的小巷里,外面车鸣声、人声、店铺声热闹。
陆星衍的声音在这些噪音中,清晰而又毫无原则地袒护。
“谁教你把她弄哭了。”
第24章 Deer 24
这一次警察来得很快。
因为男人相机里大量偷拍孟濡的照片,不止是今天, 还有前几天他在小区里跟踪孟濡的偷拍。
孟濡坐在楼下的花圃休息、孟濡站在地下停车库和谭晓晓说话、孟濡的背影、孟濡在站牌前悠惬地吃棒棒糖……
再加上他持刀划伤了陆星衍的手臂, 故意伤人,警察将男人带回了警局。
孟濡、陆星衍和岳白间也被要求到警局做笔录。
做完笔录, 三人从警局出来。
岳白间骑着单车回学校。
孟濡得知陆星衍受伤,一路都想看看这小孩伤得怎么样,但陆星衍却说没什么大事, 回去时坐在出租车副驾驶不让孟濡看他的手臂。
到了家里, 孟濡跟在陆星衍身后走向次卧。
女孩停在门口, 陆星衍进屋, 关门。
孟濡动作迅速,在他关门之前伸手插进门缝里。
门框打在手背, 还未伤到孟濡, 陆星衍已及时地拉开。
陆星衍站在门后, 表情略带一丝不自然, 说:“真的没事。”
孟濡趁机走进屋内,视线落在少年垂在一侧的右臂,“那你让我看看。”
如果真的没事,那他为什么下车时开门都用左手?
孟濡清楚地看到那柄明晃晃的手工刀从他的小臂划过。
陆星衍知道躲不过, 踅身走回床边,身子一倾重重倒向床上,右臂放在身侧, 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孟濡脱掉鞋子上床, 盘腿坐在陆星衍身侧, 抬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膝上。她把他袖子一点一点轻轻往上捋,果然看到精瘦小臂三分之一处有一道不浅的伤口。
伤处撕裂,皮肉鲜红,周围一圈模糊的血痕,看得出来刚开始流了不少血。
现在血已经止住。而这小孩伤成这样,居然还敢瞒着她?
孟濡轻轻皱鼻子,有一点心疼。这种心疼不是因为陆星衍是为了帮她才受伤,而是……
而是?
什么呢。
孟濡也说不上来,但是看到陆星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她就来气。
偏偏陆星衍还不以为然地对上她的视线,歪着嘴角笑:“我说了,没什么事。”
没事个鬼。
孟濡被陆星衍小朋友逼得心里骂脏话,抬起指腹在他伤口处轻轻摁了下,如愿以偿听到陆星衍忍不住重重“嘶”了声。
孟濡秀眉轻蹙,对陆星衍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双氧水和碘伏过来。”
陆星衍不动,偏头看着她的背影。
没一会儿,孟濡回来,手里拿着消毒药水和干净纱布。
这是孟濡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她跳芭蕾时经常会意外受伤,身边常备医药箱。
只是这次回国自己还没用过,倒先让陆星衍用了。
孟濡让陆星衍坐到床沿,手臂伸向床外,底下放着垃圾桶,用双氧水给他冲洗伤口。
然后用棉签蘸碘伏,一下一下小力给陆星衍的伤口消毒。
消毒到一半,孟濡仍旧不放心,垂着眼眸对陆星衍说:“下午你再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吧。”
虽然伤口不太深,但万一那个人的刀子不干净呢?
陆星衍这次没有反驳。屈起一条腿,手肘撑着膝盖,托腮问:“你陪我去么?”
孟濡动作微顿,仰头问陆星衍:“你不知道怎么打针吗?”
陆星衍一闷,说:“知道。”
“那你就自己去吧。”
她下午还要和意大利舞团的团长视频电话呢。
女孩专注地给陆星衍的伤口消毒,她动作很轻,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握住陆星衍的手,五指纤纤,骨肉停匀。被她触到的地方略有一丝痒,痒意蔓延,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陆星衍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动,想将孟濡的小手拢到他的掌中。
孟濡不知所觉地又靠近一些,发顶恬雅的馨香传入陆星衍的鼻息,不是特别浓郁的味道,但配合着她身上淡淡甜甜的香水味,让人欲罢不能。
陆星衍忽地向后一退。
孟濡紧张,“怎么了?疼么?”
陆星衍侧开视线,手掌掩着唇说:“没。”
那他躲什么?
孟濡不明所以,继续消毒。
过了片刻,陆星衍转回眸盯着孟濡,出声叫道:“濡濡。”
孟濡:“?”
孟濡很早就想纠正他的称呼了,上回元旦晚会在小礼堂也是,他当着她学生的面叫她“濡濡”,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孟濡还没回应,陆星衍自觉地说:“我刚才救了你。”
这是件事实,他不说孟濡也一直记着。孟濡的眼神蓦地变得柔和,轻声说道:“嗯,谢谢你。”
“没有那个男人,你会住回那间公寓么?”陆星衍问。
孟濡给陆星衍的伤口一圈一圈缠纱布的动作顿了顿。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搬回来了,当然还是家里住着舒服。孟濡摇摇头说:“我不会搬回去了。”
少年刚才略平直的嘴角上翘,眉宇舒展,又恢复那种懒慢的腔调,“那我为你受伤,你要怎么谢我?”
孟濡歪头,“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陆星衍垂着眼尾,看她。
很久。
久得孟濡以为他不会对自己提条件了,少年抬手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眼眸认真,慢吞吞又直白地说——
“学会依赖我,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
孟濡去外面接电话。
陆星衍独自坐在床上,把孟濡缠到一半的纱布打了个随意又敷衍的结。
他拿起手机,微信上是岳白间发来的关怀短信。
岳白间:【兄弟,怎么样?受伤严重么?】
岳白间:【说实话,我jio得不太严重,那个男人看起来比较惨……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一下。】
陆星衍随便滑了滑手机,没有什么想玩的**,顺手回复道:【没事,谢了。】
那边很快又回:【程麟应该感谢你平时的不打之恩。】
岳白间:【没想到你动起手来这么狠。】
陆星衍:【。】
岳白间不知是不是无聊,平时都没这么多废话,今天却对孟濡的事很感兴趣:【那个男人是你姐姐的私生饭么,怎么跟到我们学校?】
大概是得知孟濡的行程,特地到学校门口蹲守。陆星衍这么想,却摸了一下左耳上的耳钉没有回复。
姐姐两个字看得他刺眼。
少顷,岳白间又自作聪明地发了句:【让你姐姐最近都和男朋友一起住吧,遇到这种事情,家里有个男人总会安全一点。】
陆星衍盯着对话框里白底黑字的“男朋友”,过了半晌,扯着嘴角轻轻呵笑。气息浅淡,似讽刺又似愉悦。他给岳白间回:【多谢提醒,她现在和我一起住。】
岳白间:【?】
岳白间根本没多想,单纯地说:【也是,你们是表姐弟,又都是覃郡人。我表姐偶尔来我家玩时,我妈也喜欢留她过夜。】
不一样。
陆星衍把手机扔向一旁,侧目看向阳台,孟濡坐在吊篮椅里正打电话。她大半个身体缩进吊椅中,垂下一对又细又直的小腿,在不太温暖的阳光下白得晃眼。瘦弱的踝关节连着双足,雪白饱满的趾尖轻轻点着地。足尖上有不太明显的伤痕,是她常年跳足尖舞的坚韧徽章。
脚尖一荡一荡,踩在陆星衍的心上。
他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表姐弟。
也不像岳白间和他表姐那么单纯。
陆星衍和孟濡没有血缘关系。
陆星衍不过是,孟濡的姨夫姨母收养的一名小孩。
……
童年,陆星衍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是孤儿院。
灰色的,窒闷的,苦涩的,所有东西都蒙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他没被爱过,感情淡薄,桀骜阴戾。
现在想来,很大一部分和这里有关。
陆星衍孤孤单单长到十二岁,被一对男方姓陆的夫妻收养。
他们把他领回家,改了名字叫陆星衍,为他提供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东西。
很周到,这点连陆星衍都不能否认。他们还把他介绍给家里的所有亲戚,席间,所有人谈话中都会出现一个名字。
——濡濡。
“濡濡去英国学芭蕾舞是不是快回来了?”
“明年吧,明年濡濡十九,马上就毕业了。”
“到时候再介绍阿衍和濡濡认识。”
“濡濡和姜冶都能相处得好,阿衍肯定也喜欢这个姐姐。”
那个时候,陆星衍并不知道“濡濡”是谁。
也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姐姐没有任何了解的兴趣。
直到一年后,又是家庭聚会,那位深受所有人喜爱的“濡濡”终于回国了。
昏暗无人的棋牌室,孟濡与陆星衍靠得太近,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整个眼里都是她。
她紧张地叫他转眼珠,细心地拿棉签一点点蘸去他眼中的胶水,连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柑橘香都闻得清清楚楚。
后来才知道她刚吃完一颗橘子。
聚会最后,陆星衍听从孟濡的话,在所有人面前演奏一首小提琴曲。
但演奏完,孟濡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一年后,陆星衍的养父母车祸身亡。
再次见到孟濡,是在他养父母下葬前。
冷冰冰的殡仪馆中,所有人都离陆星衍很远。
少年穿着一身黑,头发被外面的细雨淋湿,肩膀瘦削,面容苍白,孤僻得要命。
他从头至尾没有落一滴泪,也许是将自己封闭了,孟濡的姨夫姨母收养他时他没有表现出开心,现在他们去世他也不悲伤。
但是孟濡来了,女孩越过人群第一眼看到他。
她上前坚定又轻柔地握住他的手,手心比他还凉,将他带往灵堂旁的家属位置。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点一点细细擦拭陆星衍头发、额头、眼睫毛上沾惹的水珠,然后摸摸他的眼尾说:“你还记得我吗?”
这是这些天,有人对陆星衍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把他当成灾星,当成噩运,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孟濡,一次一次向他靠近,在陆星衍不明显地点了一下头之后,说:“姨母走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是我弟弟,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陆星衍垂着头,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家属答谢完,孟濡姨夫姨母的尸体被送去火化。
入殓师为两人上妆,他们看起来与生前无异。
于是,这两名与陆星衍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养父养母,在一场大火中焚化。
火势由大到小,陆星衍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火势渐熄,骨灰入葬。
蒙蒙细雨仍未停止。
葬礼结束,孟濡的亲人逐渐离去。
没有人愿意多看陆星衍一眼,更没有人愿意带他回家。
因为他是麻烦,也是克星。
孟濡不忍心陆星衍一个人回到姨夫姨母生前的房子,更何况那房子最近在卖了。她匆匆拦住即将离去的舅妈一家人,恳请问:“舅妈,陆星衍能先在你家住一段时间吗?姨夫姨母走了,他一个人不能生活。我在国外很少回来,如果你愿意收留他,我每个月都负担他的生活费。”
那时候孟濡刚毕业一年,积蓄不多,却从未想过放弃陆星衍。
但是孟濡舅妈晦气地摆手,一脸不愿意说:“我家有姜冶和姜净了,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况且谁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他……”
后面未尽的话,舅妈不说,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孟濡又转着迷茫的乌眸看向在场的其他亲戚。
所有人都避开视线,意思不言而喻。
没有人愿意要陆星衍。
陆星衍早在孟濡的舅妈说第一句话时,就转身走出了山上墓地。
他也许真的亲情缘浅薄,心里很平静,没有悲凉没有难过,只是觉得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孤身一人,理所当然回到起点。
下山的路略陡,加上细雨不断,道路泥泞湿滑。
陆星衍走得并不快。孟濡帮他擦干的头发又被打湿了。
他走着走着,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一声接一声地喊他。
“陆星衍——”
“陆星衍,等等我——!”
陆星衍停步,回头。
就见山间苍翠的绿树间,一个女孩撑着伞,快步又不管不顾地向他奔跑。
她步子迈得大,左手牵着裙摆,腻白纤直的小腿溅上泥,裙子被雨打湿,颊边黏着湿漉漉的乌发。
模样狼狈,却是陆星衍一辈子都会记得的一幕。
恰好此时,山顶的云翳缓慢拨开,金黄色阳光投向大地。
孟濡踩着一路光坚定明确地跑到陆星衍跟前。
女孩将伞撑到陆星衍头顶,微微张口喘着气问:“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陆星衍看着孟濡的眼睛沉澈透亮,仿佛说不走留在那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