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徐老四还承诺,说若是他二人进了监牢,他也会着人看顾,不叫吃苦。
梁家兄弟只与徐老四接头,再说到其他,便是半点都不知晓了。
他二人交代完毕,一时派去拿人的衙役空手而回,进堂禀话。
——原是那城东的徐老四,不知从何处早早得了消息,已是收拾东西,逃窜外州了。
徐老四不见踪影,自然后续线索便断了。
顾延章只得发了海捕文书,暂且将此案后续搁下,宗卷封存,待得人抓了回来,再行审讯。
第290章 道破
这一个案子从未时足足审到酉时,冬日日头落得早,天色已是擦黑,可聚集在州衙外的百姓却是一个都没有散,个个饿着肚子跺着脚等结果。
及至顾延章宣布退堂,命富商刘越次日一早带着衙役前往指认案发与藏尸之地,又将梁家兄弟二人收押在监,以待徐老四抓回之后再行审讯,外头百姓俱是一片欢呼喝彩之声。
众人群情激奋,或有骂那富商刘越比戏子还要会说会演;或有斥那梁家兄弟败坏风气,龌龊恶毒;或有人叹何六娘招蜂引蝶,致使吴三丧命;或有人追问那徐老四为何要指使梁家兄弟**何六娘。
然则无论百姓多少议论,人人看着大堂之上那一名新上任的通判,眼中都多了几分敬畏与欢喜。
待得顾延章将何六娘当庭释放,安抚了她几句,又教训了吴大经,命其今后不可私下再行监禁、打人,便退堂了。
黄板牙才走出外堂,登时忍不住口中“哎呀哎呀”地叫唤,转头对那书生道:“想不到还能这般审案!他一个新来的,竟比我还要熟悉南平县之事……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个路人听得他这般说,便插嘴道:“怕不是假,听说新通判来了这一阵子,日日在外头跑,连靴子都磨破好几双了,把十里八乡都走了个遍!”
那书生也感慨道:“果然十里地不同,怪道古人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地!”
旁边有人则是道:“可见状元就是状元,别的通判没得比,没得比!”
“今次赣州有福了,来了个好官,只盼着做久一点才好!”
“旁的那些个庸官拖个三年也两载都不肯走,这一个好官,做个五年八年也不嫌多啊!”
且不说这一处众人议论纷纷,后衙之中,顾延章审案的细节也早已传了回去。
松节立在外厢房的院中,被众人簇拥着,绘声绘色地说着堂上家中少爷如何巧施妙法,逼得梁文、梁武兄弟二人原形毕露;又如何仅仅靠着寥寥数语,就教原本死鸭子嘴硬的富商刘越俯首认罪。
说到精彩之处,他不禁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咱们家少爷将那惊堂木一敲,那声音便似九天神雷,震得堂下跪着的那一人手脚发软,满脸虚汗,一头瘫倒在地上,便如一滩烂泥一般——你们猜那人是谁?”
季清菱练完两趟鞭子,接过秋月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听得松香隔了一堵墙,在外头把牛皮都吹上了天,忍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秋爽听得十分入迷,踮着脚尖,仿若站得高一些,便能听得更清楚一般,一幅想要飞过去的模样。
季清菱便叫了秋爽一声,笑道:“我这一处没什么事,你且去听个热闹罢。”
又转头对秋露道:“你也去,我在这里耍鞭子,你们二人留着还要碍地方,一会听完再回来收拾东西便罢。”
两个小丫头装模作样地推让了一回,才腆着脸,手牵着手,慢慢往外院走了。一转过拐角,立刻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着奔去。
季清菱听得两人你催我赶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又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周身是汗,才回了屋。
秋月正在桌边坐着整理这一阵子赣州城中各家递过来的帖子,见季清菱回来了,忙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姑娘怎的一个人,那两个哪里去了?”
季清菱把手中鞭子递给她,笑道:“松节在外头说书,聚起一堆子人,颇有声势的模样,勾得那两个魂都没了,我索性打发她们去听,免得晚上睡觉要磨牙。”又问,“水放好了吗?”
秋月连忙道:“早好了。”
一时季清菱进了内厢房,自去隔间洗澡。
秋月便坐在外间继续看帖子。
不多时,秋露、秋爽已是回来了,一进门,立刻激动地跟秋月转述日间堂上审案的情形。
秋爽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地,把松节的话头学了个七八分,把秋月听得一惊一叹。
只她到底年纪大些,又经了些事,难免要比两个小丫头想得多,听到一处,便问道:“那姓刘的富商既是没去过南平县,怎的咱们家少爷前面句句话他都答得上来?那梁家兄弟,又是怎的知晓何六娘身上穿什么衣衫?少爷是觉出了两人有不妥当才发的问,还是发了问,才觉得两人有不妥当?”
秋爽、秋露二人只顾着与有荣焉了,压根还没有腾出脑子来细想,听得秋月问,顿时语塞,只对视一眼,有些讷讷的。
秋月便啐了她们两一口,道:“我还当只我笨,原来你两同我一样笨!”
又道:“我问姑娘去。”
待得季清菱洗过澡,几人把东西收拾了,果然便去问她。
季清菱把堂上情景细细问了一遍,笑道:“应是觉出有不妥当才问的。”
她没有宗卷在手,自然猜不到顾延章是怎的推测出来其中问题所在的,可其余疑点,却是多少琢磨出几分来。
她道:“我只问,你们听那梁家兄弟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共同之处?”
秋月、秋爽想了一会,都是摇头,唯有秋露道:“都是一听就极私密的事情,当真像是与那何六娘有首尾才晓得的。”
季清菱点头,道:“确是如此。只再想一想,这些东西,可是当真要同何六娘有首尾,才能知晓?”
秋月便道:“身上私密事倒是罢了,何六娘已是被……若是有心,当时一一看清了也是正常,可那内衫里裤又是怎的知道的?”她说到此处,脸上泛起一丝绯红,又道,“那用来行腌臜事的东西,又是怎的被他们两个恶人知道的?”
季清菱笑着道:“何六娘家有多大?有几个院子?”
秋月还没反应过来,秋露已是道:“是了!那既那日能翻墙进去,从前翻墙也不难!何六娘家里头也不是大富大贵,应是只有一处小院子,里头晾晒衣衫,被瞧见了内衫里裤,也是正常!”
第291章 懊恼
季清菱便道:“那梁家兄弟既然能翻墙强了良家女,平日里头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流氓恶痞偷窥本就不少见,无论是谁,穿的东西总要晾晒,挂在院子当中,被瞧见几件,实在是正常得很。
“再说那物什……”她一本正经地,好似说的不是房中敦伦器具,反而是什么抹布、拂尘一般的东西,“不是说那吴三一向身体不好,被何六娘嫌弃吗?既如此,有几件也不奇怪罢?”
她看了一眼求知若渴、似懂非懂的秋露、秋爽二人,只道:“这内情便不说了,没得教坏了小孩子,等你二人成了亲,自会知晓。”
秋露、秋爽满脸的失望,想要说话,却又觉得有些害臊,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好似十分可惜一般。
秋月是知道两个主家房中情况的,见季清菱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来传道授业,实在是想笑,偏生还要做出一副十分认同的表情,忍得肚子都要生疼了。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再说那富商,我且问你们,此时城中商人多不多?”
秋爽道:“多得很,都是来收赣橙、香菇、茶叶的。”
“南平县离赣州城这样近,你若是商人,要去收货,难道不会同旁人打听了价格,再行出发吗?”季清菱道,“如果我是刘越,要去会昌收货,不单会把会昌的橙子、香菇、茶叶价钱都打听一遍,还会把南平、赣县、安远,寻乌等处各项货物的价钱都问清楚,做一番对比,这样一来,去到的时候才不至于吃亏上当。”
“何六娘性子泼辣爽利,嫌弃吴三没本事,不上进,可她却能看上刘越,这便说明其人平日里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要是连这般最基本的功夫都做不好,又怎的叫何六娘瞧中?”
“再一说他把南平哪一处有庙、哪一处有树都记得清楚,可这记得清楚,一定是吴三失踪那日去才能见着的吗?做商人的去收东西,同一个地方一年之中去几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罢?”
“也亏得五哥恰巧前几日将将就去的南平县,更亏得他一时就想起来这般问话,莫不然,估计还要使些手段,那富商刘越才会招供。”
季清菱接过秋露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接着道:“最重要的,那刘越一直在说自家并没有时间,根本没法遇上吴三,可你们将赣州的各县乡的舆图拿出来看一回,再数一下各处各县同赣州的行程路途,便能算出来,他上一回日在会昌,几时出发是有人见证的,可去的哪里,却是没有人见证,他如果当真去的南平,自然撞不见吴三,可若是回的赣州,算算时辰,恰好那个时候两人就能遇上了。”
“路边杀人欲要藏尸,不是绑了大石,沉尸江底,便是路边寻一处隐蔽之处,挖坑埋了,除却这两个,再无其余办法,只沉尸江底,如果不小心被人捞了上来,或是被鱼咬断了绳索,倒是可能被发现,挖坑埋了,只要没有出什么意外,都是一了百了。”
秋爽恍然道:“是以少爷一说了去搜路边丛林、田地,他就不装了,快快认了罪!”
季清菱点头道:“幸好近日没有下雨,如果这几日下了雨,雨水一浇,就看不出来哪一处是新翻的地了,他便没那么快招供——那藏尸之处有他随身带着的铜秤,又有伤口,仵作一验尸首,立时便能查出来,他装也没用,干脆就马上招供了,还能求个减罪……”
她把几处关键一一剖析开来,又道:“我是知道结果再来推断,就容易许多,五哥堂上却是不知结果,当真不容易想。”
这一处季清菱同三个丫头一一分说,三人皆是屏息凝神,好似做学生听先生说课一般,而在州衙的另一处公厅之内,却是全然不同的场景。
李立急急走进了自家伯父的公厅之中,转身便要把门给关上,却听后面一声令道:“莫要关门。”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把门又重新给打开了,转过身去,看着坐在桌后的李定,道:“若是被外人听去了……”
“声音小一点便是,你把门关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李定神色之间,不见半点担心与焦急。
见自家伯父这般镇定,李立的心中的焦虑也慢慢地缓和下来,他走到桌前,拖了张椅子,靠近李定坐了,小声道:“幸好您早早交代过了,我一见势头不对,立时叫人去知会他了,您且放心,此时已是出了州城,他手上拿着早办好的路引,除却姓名身份,其余都是真的,不会有人瞧出来。”
李定淡定地道:“海捕文书发了吗?几贯钱?”
李立回道:“刚刚盖了印发出去,强|奸不是什么死罪,唆使强|奸,也就给了四贯的赏钱,便是张榜发了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关心,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能拿了我们开出来的路引,重新落籍安户了。”
说到这里,李立有些犹豫,他过了一会,才咬一咬牙,道:“大伯,他那人向来不怎么安分,若是惹出事来,会不会把咱们拖下水?要不要……”
李定瞥了侄儿一眼,道:“才多大点事情,这就要喊打喊杀的?便是被抓了,他供出你来,无凭无据,还能拿你怎样?当真因着这个做下什么来,才是自家出的昏招。”
李立低头应是。
“你且回去好生把从前做的想一想,将收尾都收拾干净了,莫要留下什么把柄。”李定交代道。
他语气平和,不徐不疾,好似半点都不把今日受挫放在心上,又交代了几件事情,才把侄儿打发走了。
李立一走,李定的面色立时跌了下来,看起来阴沉得可怕。
这一桩事情,虽说有侄儿办得不利索的缘故,可自家太过小看了新来的通判,也是极为失算的一着。
早知道如此……
他摇了摇头。
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再没有其余更好的法子,只是那姓顾的,当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样的无头案,竟然也能三言两语便断下来,只能说他实在是聪明得紧!
李定一时有些后悔。
应该找些复杂的积案来给他判的,用到的律条越多越好!如今撞上这一个案子,麻烦是麻烦了,用的律条着实太过简单,反而叫他扬长避短了。
可惜赣州本来就没有过什么大案要案,自家从前又太过勤力,稍微有点捞头的,都被办完了,一时半会,竟没有合适的。
生平第一次,李定这般盼着一任通判赶紧立些功劳,好快快升官调走。
第292章 养虫
李定识文断字,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然而他以往从不觉得州中官员的存在对自己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无论是谁来赣州做官,自己凭着李家多年的经营,惯来都是稳坐钓鱼台。
可新上任的顾通判才进衙不过三个多月,他已是渐渐开始体会到卧榻有人的寝食难安。
自从吴三一案暂时告一段落,状元通判“断案如神”的名声也很快传遍了赣州城。
还是要怪侄儿李立当初宣扬得实在太卖力,三街五巷、繁华街道都被他派人跑了个遍,那日围着州衙看“状元通判”判案的人,比起上元节围在灯台上观灯看戏的人,也少不了几个。
原是想让这些个百姓看一看新通判头一回判案,是如何不知所措,叫那姓顾的好好吃上一个下马威的,谁料到他当真把案子给判下来了……
这样一来,从前那些个原本精妙的布置,俱都对自家无用了不说,还替那顾延章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