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三娘心中暗叹,面上却是笑道:“当家的,我今日买了鲤鱼同羊头肉,要不叫禾花去喊她高叔叔一家过来吃饭?”
坐在天井处的,正是当日都水监中的那沈存复,听得妻子说话,他才慢慢回了神,却是摇了摇头,道:“别去他家拱火了,他那婆娘闹得正厉害,见得禾花,又要怪我了。”
“买都买回来了……”廖三娘劝道,“姜妹子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不过口头说两句。”
沈存复却是摇头道:“别叫了,他日间才去东山村里头给人看井,想来留了好饭吃,也没啥好叫的。”
见丈夫如此丧气,廖三娘也不好多说,因天色不早了,便把女儿沈禾花叫了出来,母女两齐心协力整治了一桌好菜。
买的时候预着多了数人分量,眼下人不来,鱼、肉却是放不得的,等到一应做好,早过了饭点。
一家人这才坐到桌边吃饭。
沈存复并无什么胃口,只把那打来的酒倒了一碗,就着羊肉吃。
廖三娘就劝他道:“一桌子的菜,多吃点,平日里头都少回家吃饭,好容易眼下得了空,怎的只记得喝酒?”
沈禾花也把面前的两个碟子给父亲推了过去,道:“爹爹,往日你最爱吃这旋煎羊同黎冻鱼头,今日女儿做了,也不见你动筷子。”
妻女都这样体贴,沈存复纵然心中郁郁,也只好强颜欢笑,吃了几口,又夸了几句。
然而他到底难受,往日都要吃三碗饭,今日已是饭菜都凉了,那只装过一回的碗里还剩得一半没有动过。
一时饭毕,沈禾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里头洗碗,廖三娘就给丈夫沏了杯茶。
沈存复叹道:“我这样没用,倒是拖累了你们母女三个。”
廖三娘道:“这是什么话,哪里又没用了?”
沈存复便道:“你这是给我体面,这几日我虽是少出门,却也知道左近人嘴里都在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言碎语——确是我没用,也没叫你们娘几个过上好日子,回来的时候也少。”
他也不喝,只把那手中茶盏放回了桌上,道:“我已是想通了,已是同高涯说得清楚,他这两日去东山村便是先去探路,我两个多少也有个手艺,从前在都水监中讨不得好,而今出得外头来,虽不至于过得多富贵,可讨口饭吃,倒是不难的。”
又指着厨房道:“卖几把力气干个一二年,也给禾花挣个体面的嫁妆出来。”
廖三娘忍了许多天,一直不敢去问,眼下听得丈夫这样说,显然是再不打算回去了,一句话在肚子里头翻来覆去许多回,到底还是出了口,问道:“咱们家倒是不要紧,有时就多吃一口,没时就少吃一口,只他高叔叔……当真也回不去了吗?我听得上回姜妹子说,他家二小子还想着这一二年间寻个机会进都水监做个吏员,眼下临走临了,能不能叫何主簿搭把手?”
沈存复虽是回家了数日,然而一提起何主簿,那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骂道:“那专养蛆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廖三娘见他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如何还好说话,只得闭了嘴。
沈存复也醒得过来自己吓到了人,忙缓了口气,道:“我已是将面皮都同那边撕破了,同他们也不愿再说话,高涯是个兄弟,与我同进同出的,日后有我一口饭,便得有他一口饭吃。”
然而他说完这话,面皮也灰了下去,不知想着什么事情想出了神,看着角落里头的望尺同千尺,痴痴地发愣。
廖三娘知道自己丈夫在都水监中做了数十年,实在有了感情,只是抹不开脸面,放句狠话罢了,她也不清楚其中究竟是什么事,也不好安慰,正要回得房中,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喊门。
“禾花她娘,有人找你当家的!”
白日间那瘦婆子一面用力拍门,一面大声叫嚷。
这样晚了,还有谁人会来?
莫不是那话头多的又寻什么机会来探头探脑了罢?
家中出了事,廖三娘对这些爱传闲言碎语的本来就已是烦得不行,却是不得不上前应门,打得开了,正要问话,却不见那瘦婆子,只看得对面一人提着灯笼,问道:“可是沈工家里?”
那口气十足是都水监中的人,声音也是十分眼熟。
廖三娘定睛看了,倒是依稀有几分印象,好似也是都水监中水工,往日来家中吃过饭的,只是时隔太久,记得不甚清楚了。
她忙的点头道:“是了!却不知你……”
第893章 白予
那人便道:“我是廖旭,同沈工一般也是都水监中的,从前还来过两回,嫂子怕是不记得了。”
他一面说,一面特地往一旁让了让,显出后头人来,恭恭敬敬地道:“今日我是跟着顾公事过来的,也无什么事情,只是过来看看。”
廖三娘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其人后头几步开外站着一名身长直立的男子,只是眼下天色已黑,瞧不出他的面貌。
丈夫在都水监中这许多年,下头的便算了,上头人的名字,廖三娘多多少少都听过,却从未记得有过一个姓顾的公事。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连忙把门让开,请两人进得去,转头同里头叫道:“当家的,都水监中来了官人。”
又朝着厨房叫道:“禾花,给叔叔泡茶!”
正招呼着人往里头走,那瘦婆子已是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出声问道:“禾花她娘,这两个是来做什么的?后头那个瞧那样子,很有些威风,莫不是你那当家的犯了什么事?”
廖三娘原还想道谢,听得她这句话,连眼白都要翻了出来,老实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口中谢了,急急便把门给关上。
给这样一耽搁,等她进得厅中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下了。
女儿上了茶,手里捉着个托盘站在后头厢房门口,拿了半张帘子挡着。
廖三娘拉了拉她的袖子,道:“且进你屋里去,此处大人家说话,不用你管。”
沈禾花小声道:“娘,也不知他们找爹爹什么事,我在此处帮你听一听,若有什么不好的,你去同高叔叔家里头报个信。”
廖三娘登时哭笑不得。
当真有了什么不好,便是说了,又抵什么用?
不过女儿有这样的心,毕竟是好,她也没有拦,跟着一齐站在此处听外头说话。
沈家并不大,也无什么正堂、偏厅的,只有一个大点的正屋又当正厅又当饭厅的。
沈存复也不认得什么顾延张,顾延闭的,虽是有廖旭引荐,因心中还有火气,又不知道其人来历,也懒得理他,只瓮声瓮气地同廖旭说话,道:“都水监中那许多人,旁的都不敢来,你倒是胆子大,也不怕那张公事同何主簿寻你麻烦?”
廖旭听得十分尴尬,支吾着干笑了两声,只好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顾延章,道:“是顾公事寻了我一同来的,因我识得路……”
沈存复只“哦”了一声,这一回,连廖旭都不再理会了。
外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廖三娘同女儿站在里头,俱都有些不好意思。
沈禾花小声道:“爹他脾气怪得很。”
廖三娘斥道:“莫要胡说!”
外头廖旭等了一下,不见沈存复招呼,只好道:“今日顾公事来……”
“我今次来,是有事想要求教沈工。”顾延章接着廖旭的话,便开门见山地道,“我受了中书调令,眼下暂代张瑚张公事主簿公事一职,初来乍到,从前也不曾行过水利之事,因听得旁人说沈工、高工两人俱是精通水事,很该来见一见……”
他话才说到一半,沈存复已是冷嗤道:“我哪里又精通什么水事了?且不见那新郑门外,正是因我疏忽大意,又不知事,才叫那浚川杷出了错!”
顾延章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也不去接,只当不曾听到,复又道:“我到任晚,倒是不曾听说此事……因今日才上任,又遇得范参政欲行那导洛入汴,都水监中杂务甚多,不好擅离,只能此时再来了,却是有些晚了,不曾打扰沈工罢?”
他说了许多话,沈存复却只听到其中两句,本来还冷着脸,此时却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导洛通汴?”
顾延章只怕他不问,终于等到这一句,便把早准备好的抄本取了出来,自桌面上推了过去,道:“正是此事,想来沈工也曾听过罢?”
沈存复下意识地接过那抄本,正要翻开,然而才碰得手指,就像触了火似的忙将胳膊收了回去,自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管你导什么,同我又有何干?”
顾延章便道:“倒还是有几分关系的。”
“我记得祥符三年时,京西提点刑狱管高绅高提点主修黄河堤岸,因他行事省工省料,又修得牢固,朝中匣特下诏书奖谕,其时提刑司中招募而来的水工,虽不是都水监中编制,却俱是转了官身,又各分了银二十两,绢二匹。”他指了指沈存复面前的那一份抄本,“沈工在都水监中多年,想来比我更是知道,这导洛通汴之事,与修筑黄河堤岸比起来,其功绩如何?”
沈存复深深地吸了口气,连鼻翼都张得大了些,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道:“功绩再大,也是范参政的功绩……”
他话还没落音,却见得对面人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那东西是一张黄帛,当中白底,底上有字。
沈存复虽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可却仿佛心有所感一般,不知为何,连心跳都跳空了两拍。
“不知此处可有纸笔?”
他听得对面那“顾公事”问道。
因不知是何事,沈存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却是可惜了……”
他听得“顾公事”轻声叹道。
那一张黄帛被推到了他面前。
“本来已是盖了印,只要填上沈工的名字,当即便能得用,眼下来看,却要再待明日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耳朵里头好似被堵了一团棉花似的。
沈存复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眼睛里只见得面前的那一份东西。
是敕书。
授官身的敕书。
左下角盖着中书的大红泥印,又有吏部、流内铨的公印,明明此时已是大晚上了,可几个大红印子放在沈存复眼里,却仿佛在发光一般。
那敕书最前头的名字是空着的。
“还是可以有几分关系的……”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得对面人温声道。
然而沈存复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抬头问道:“此这样的好事,不可能白送与我罢?”
第894章 按功
“不过按功考绩而已。”
顾延章微笑着道:“我翻查都水监旧日岁评宗卷,熙佑二年恰逢三年度考之时,当次度考,沈工只错了半题,排在都水监所有水工里头中第一位,不知可有此事?”
沈存复的一双眼睛原本只盯着面前那敕书看了又看,然而听得对面人这一番问话,却是倏地抬起头,忍不住激动地反驳道:“我哪里错了半题!当日那题目,欲要度量泗州淮河口水深,我用望尺、平尺并高口量准之法,并无半点错处!他们给的法子既不便宜,也易出错,早该改了,自己看不懂我的妙法,竟还说我错了!我……”
听得外头沈存复揪着这点毫无用处的细枝末节浪费时间,便是里边的沈禾花也忍住捉住了廖三娘的手,道:“娘!阿爹他怎么这样说话!”
这一回,廖三娘这样维护丈夫的,也难再帮他开脱,只好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小声道:“大人的事,小儿莫管!”
沈禾花瘪着嘴,撩开那门帘,复又朝外头看去。
沈存复依旧还在喋喋不休,道:“说道理也说不赢我,又不肯依我说的做,明明是我度考得了第一,最后得了迁秩的竟不是我,若不是我告去流内铨,此事就要这般不了了之了!”
廖旭的位子就在他的对面,听到此处,实在坐立难安,有心要同一旁的顾延章解释几句,可当着沈存复的面,却又不好多说。
要怎的说呢?
你那高口量准之法,除却你自己,一个人都看不懂,虽说使出来好似是对的,可谁人敢信?若是下一回就不对了呢?若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不过算你错了半题,还是排第一的,可你偏偏不肯让,同主簿、公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头因名单里无你的名字,又去了流内铨告状,自此之后,索性连三年度考都再没了。
此事本来是你有理,都水监中上下皆知,可却是因你而销了度考,一监上下都少了三年一回的晋升同迁秩,旁人念你资历老,又得你确实有本事,还吃了大亏,不好同你计较,可谁心中不暗暗骂娘的?
所谓可怜亦可恨,不过如此了。
但凡你行事和缓些,早转了官身,且看那何主簿,原本还是你带着的,眼下爬得多快?旁人都能往上走,为何独独你一人不能。
都水监丞多为兼任,并不怎么管事,只有主簿公事掌着大权,一任与你不合也就罢了,任任都与你不合,你也不想想,难道问题就单在旁人身上,偏就与你无关?
沈存复还在道:“都水监中的人眼瞎,流内铨的人却不是眼瞎,见这样胡乱提拔……”
廖旭忍了又忍,实在有些忍不住,正要反驳,才张开口,却是听得一旁的顾延章道:“前事已过,我得了范监丞授命,依着熙佑二年的度考旧档提你为官,你可有异议?”
沈存复那“提拔”两个字堪堪出口,被顾延章这样一句话堵了回来,整个人愣了一下,竟是有些不知道当要如何回答。
他其实满肚子委屈要往外倒,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服别人,抑或是想要让这新上任的主簿公事知道,自家并非浪得虚名,其实很有能耐,全是因为旁人看得不惯,才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