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见得此二人行状,沈存复同高涯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顾公事,是给人下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这龚监堤,难不成是疯了吗?
  ***
  在船上待得几日,再见到龚监堤时,沈存复已是不觉得他疯了,倒是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跟着上峰出使过,却从未像这一回一般,几乎从早到晚,都没有休息的功夫。
  一路行船,一路要丈量距离暂且不说,时不时也要测量水深,另又遇得情况时,还要讨论解决之法。
  船上的水工被分为两人一组,沈存复同高涯被拆开,一人带了一个才入都水监没多久的新水工。他两人一齐上的船,明明住在一个船舱当中,可在过去五天里头,除却众人一齐讨论的时候,私下里头竟是只打了两个照面,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
 
 
第897章 意外
  那顾公事给每一组都派了活,高涯并沈存复他们两组分得的活计乃是统筹、比对各组数字。每过一个时辰,其余组别的水工都要将自己勘测、量度出来的数字报给他们。
  二十余组水工,每两组负责勘探、量度的内容是一致的,可因为各种原因,统计出来的数字,却几乎全部不同。沈存复已是卯足了力气在干活,带的那名水工也十分积极,虽是帮不上什么大忙,打下手却从不抱怨,然而一个时辰下来,两人往往还未来得及全然把其中数字差异原因给弄清楚,下一个时辰的数据又被交了上来。
  沈存复负责的是晚间的数据,高涯负责的是白日间的数据,名义上两人一个只用管六个时辰,可实际上,能在八九个时辰当中,把数据给理清楚,已是要谢天谢地。
  一日统共也就只有十二个时辰,去了八九个,剩下那三四个还要挪出功夫来吃饭、穿衣、洗漱,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
  往往一回得船舱,他只抹一把脸,也顾不得洗澡,倒头就能睡着,次日一醒来,还来不及把那分下的炊饼嚼出麦香来咽下去,又是漫天的数据涌了过来。
  可明明被用得这样尽,如同老牛一般被对待,沈存复居然还莫名地在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满足的情绪。
  难道是同那龚监堤一样,给鬼上身了?
  他算完一组数,忍不住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站在桌案后头的顾延章。
  对方正埋头不知道写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投过去的目光。
  沈存复早已暗暗记了时辰,自己在此处站了多久,那顾公事就站了多久。
  几天接触下来,想要探知其人的能力,并不困难。
  这一位顾公事不是都水监中的水工,也不是水利出身,刚开始上船的时候,虽是看上去对汴渠很有了解,可只要多问几句,就能知道他的了解泰半浮于表面,想来是平日里巡堤,查档而知的。再往深处问,譬如水文、水势、度量方式、验量地势等等,虽不至于一无所知,却也并不熟悉。
  这不奇怪,水工就是水工,官员就是官员。
  若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同杂举出身水工一样熟知水情,那他们这些水工,靠什么吃饭?
  与之相反,以这顾公事对水事的了解,同前面几任官员相比,其实已经能算得上是难得的“技术官”了。
  然而几天下来,正因就在一旁看着,沈存复才觉得心惊。
  他已是从那龚监堤口中得知,这一位顾公事乃是良山书院出身,又是当年的状元郎,既如此,六艺出众,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可多年过去之后,明明镇日为官,宦海沉浮,其人居然还如此熟于算学,实在叫沈存复意外得很。
  刚开始那两天,那顾公事先是跟着水工出去勘测水势、地势、水文、岸距等等数据,然后就是进得船舱当中,站在负责复核、测算的人身旁,看着他们列数而算。
  他几乎一言不发,往往站不多久,就又出得门去,若不是偶然有一次听得有人叫,沈存复甚至没有察觉,这顾公事竟然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然而发觉之后,他就忍不住留意起来。
  第一、第二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只能站在一旁看,第三第四天的时候,这顾公事已经开始跟在其余负责勘探的水工身旁,学着他们的样子一起测录,而等到今日这第五天,他甚至直接走进了船舱里,另据了一处小桌子,取了前几日的数据来,对着从前的文本细细复核起来。
  这是做样子,还是当真在算数?
  沈存复忍不住想到。
  他手头要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可却是总忍不住分出心来,想要去看看对方到底在做什么。
  幸而没过多久,那顾公事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走了出去,行到船头,同其余水工站在一起,不知在闲谈些什么。
  勘测各色数据虽然烦,可多是枯燥的活,常常是两人一同帮着手做事,但也有一人做事,另一人记录的时候。偶尔遇得做事的那人,许久才能出一个数据,记录的那人,便只好在一旁等着。
  顾公事挑的就是那另一人干等着的时候。
  沈存复手头事情忙得厉害,没有被问过话,可他趁着吃饭的时候,偷偷听过,其实问的都是很寻常的问题。
  譬如水工平日里的都做些什么,又要怎么做,难不难,难处在哪里,若是改善,最希望改善哪一处。
  另有堤坝之处多有什么问题,一年之中,什么时间最容易护堤、修堤,各县、各乡的河堤、水匮等等又有什么不同。
  他那问题问得极细,又不是一味问话,而是夹杂着自己看法在闲谈,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交谈。譬如一样是说水匮,他就先说自己前头去了祥符县,前一阵子京城里头大鱼遍地都是,价格又便宜,谁知道乃是祥符县中水匮坏了,那一处乡里头的人蓄养的大鱼跑了出来。
  又提及那水匮的形制、年代、用途,再说其中维护情况,再感慨一句,也不知道过了这许久,那水匮若是重新修复了,还能不能再用。
  他抛了这一块砖,等到问及身边水工对方见过的水匮时,谁人又会想其他的?
  这种交谈方式,有给有收,会叫水工们觉得这不是一个上峰在走过场,而是同自己一般的水工在抱怨差事,往往不经意间,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沈存复虽说脾气大,性子乖张,可他心眼也小,偶尔看到一次、两次的时候,就会留心上,等到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多想。
  ——这顾公事,究竟是要做什么?
  眼下趁着其人不在船舱当中,也没有回头,沈存复找准了机会,走到了方才顾延章站的那一张桌案面前。
  上头摆着其人方才测算的纸张,并前几日沈、高两组做出来的结果。
  “沈工,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那名小水工忍不住问道。
  沈存复没有说话,只看着面前那一张写满了数算过程的草稿。
 
 
第898章 整齐
  真整齐啊。
  见到面前摆在最上面的那一张纸,沈存复脑子里头当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一句感慨。
  做水工到了他这个份上,最喜欢东西摆放得齐齐整整,见得这一张纸上字迹纵纵横横,字体方正、大小几乎一样,全无半点凌乱,连错字都没有一个,实在是赏心悦目极了。
  他甚至是先把那稿纸放得远了些,摇头晃脑地享受了一会那规整笔迹带来的愉悦与满足感,复才凑得近了,去看上面的内容。
  没有得到沈存复的回话,一旁的小水工已是走了过来。
  “沈工?”他顶着一脸的苞痘,探头探脑地问道。
  沈存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他正在一张纸、一张纸地往后翻那后面的运算。
  刚开始的时候,沈存复看得极快,可越往后翻,看得就越慢。
  先头看得快,是因为这上边的内容他前两天才演算过,一眼扫去,心中自然有数。
  另有一个缘故,则是那上头的列算,实在清晰无比,由一到二,由二到三,一步一步,哪怕是最基础、最简单,叫人看过去一眼皆知的步骤,也不曾越过去。
  而越到后面看得越慢,却是因为那列算越到后头,就越是写得简单,及至到了最后那一张纸,上头已经并无半点过程,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数字结果。
  然而这些个结果一旁却又一一细列了运用之法,譬如哪一步用了衰分,哪一步用了约分,哪一处用的是少广。
  如果换做是旁人,可能就一略而过了,可沈存复却不是寻常水工,他浸淫此道数十年,自小到大,都从事这一行,自有功夫在。
  他越看越是心惊。
  演算无误并不奇怪,毕竟是算学出众的状元郎,这些个推演当中需要用到的,也并非特别精深的算法。
  可稀奇的是,这一位公事,竟然每一步,都能选到最合适,同时也是最简便方法。
  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存复盯着那演算草稿看个不停,难免就忽视了其余的事情,等到听得身边那小水工口中叫了一声“顾公事”,才猛然醒过神来,一抬起头,果然见得顾延章已经同外头水工闲谈完毕,走进了船舱里头。
  偷看人东西,给抓了个正着,沈存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指着手中的那演算纸,问道:“公事怎的会想到在此处用少广之法来算?”
  顾延章见得他举着自己写的东西,略有些吃惊,听得那一句问话,更是一脸古怪地看了回来,口中道:“本官于数算之法只是略熟而已,至于量河测水,更是并无多少天赋,所写算法,俱是自沈工、高工你二人之处而来。”
  沈存复心中已是想了许多理由,或是其人所拜的柳伯山,既是为人称为大儒,或许也有那么一二秘法给了亲传弟子;或是这顾延章与自己一般,只比自己差上那么三两分,一样乃是天生之才;抑或是这顾延章其实不叫顾延章,乃是祖姓人的后辈,后头改了姓云云。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之间,张着嘴巴,竟是已经不知道应当要如何回话。
  顾延章走得近了,把一旁压得层层叠叠的纸页、文书捧开,将最下头那些个七零八落的散落废纸抱了出来,又在其中翻了翻,取了两页纸,指着上头道:“喏,你与高工二人复算之时,偶有记录,我在一旁看着你们演算,自然记在心上。”
  沈存复有些发懵地接过那两张纸,果然见得上头的笔迹无比熟悉,一张是自己的,一张却是高涯的。
  然而上头俱是写得乱七八糟,此时认真去辨认,明明是自己写的,却早已不记得乃是对应哪一处。
  如此杂乱的东西,这顾公事,是怎的能从中辨认出来的?
  高涯还罢了,自己的脑子转得那样快,手上写的是一,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二,他又是怎的能跟得上?
  沈存复手里拿了两式演算的稿纸,左手是自己同高涯的,右手是顾延章的,东西摆在一处,一乱一整齐,对比无比鲜明。
  个人有个人的习惯,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数算习惯有什么不对。
  若是像那顾公事一般,色色都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了。
  可是……
  沈存复忍不住又将右手的演算纸放在了面前,认真地又看了一回。
  ——当真是漂亮啊!
  自家不习惯如此行事,可若是下头水工人人都能如此行事,自己核算之时,能省多少力气啊!
  顾延章只是进来拿东西而已,他取了两份空白的文卷,也不多话,因见沈存复只盯着那两页纸看,便不去理他,只转头叫了一声,道:“献满。”
  一旁的小水工又惊又喜地站得出来,问道:“公事有何分派?”
  顾延章微笑道:“过一会子就午时了,厨下饭食当是已经做好,且记得同沈工一齐去吃了,莫要在此耽搁,肚腹饿久了,一是伤身,二是误事,须不急这一时半会。”
  那小水工连声道:“多谢公事!我身体好着呢,再熬个十几天也不打紧!”
  等到目送着顾延章出了门,他依旧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心跳都变得快了,因无人去言说,也顾不得一旁的沈存复有无空来理会自己,只一味地凑上前头道:“沈工,沈工,顾公事竟是记得我的名字!”
  沈存复哪里有心思去管他这小孩言论,只看一眼顾延章留下来的算稿,又看一眼一旁的小水工,手里捋着胡子,忍不住自心底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旁人暂不好指使,不若就叫这吕献满先按着顾公事的做法来写那复算过程?届时自己复核他那结果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像眼下这般辛苦?
  他那眼神当中写满了有所图,一霎不霎地盯着一旁的小水工。
  实在被看得太久,又还是个捡个手帕,便能脑补是隔壁的小娘子心属于己、特来暗示的青春少年郎,那一名唤作吕献满的小水工,还未从“被顾公事记住了名字,将来会不会借此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便被沈存复那直勾勾的眼神给吓得背后发凉,腿脚发软起来。
  怎的回事?
  光听说过这沈工本事极大,但脾气、性情十分古怪——也不要紧,能学东西,忍一忍就过去了——却没听说过他有那不能对人言的癖好啊!
  明明家中也有美妻……
  这才上船几天呢?还不到母猪变美人的时候啊!
  乖乖,我这一张大饼脸,上头还满是苞痘,他也下得去手吗??
  可这拿身体换前程的事情,俺是万万接受不来啊!
 
 
第899章 家传
  且不说这一处沈存复满心狐疑,一面把顾延章想得深不可测,一面又打着把手下水工当牲口使劲来用的念头,而另一处,顾延章手中拿着两本空白的文卷,很快出得船舱。
  他并不知道沈存复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会细细跟对方解释一回。
  其实并没有对方想得那样厉害。
  虽然已是硬生生把每日晚间睡觉的功夫压得两个时辰出来,重新去核算白日间的数据,又将自己的疑问一一记录了,次日拿去问旁人。
  可半路出家,毕竟是半路出家。
  二十组水工,分别记录不同的数据,哪怕有一半是重复测录,可一个人的时间毕竟有限,除非从头跟到底,不然不可能记得那样清楚。
  顾延章能做到的,只是搞懂其中的逻辑、勾稽关系,又跟着两组人有始有终地做了一回,至于其余地方,只能粗粗了解。
  他列式复核的就是那跟着从头做到尾的那一组,因为所有记录的数据,他都有参与,都熟悉,是以看着沈存复演算的时候,总算能勉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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