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忠哈哈一笑,道:“怕是来不及上衙门登名罢!那顾五才来延州几日?”他掰着手指头跟弟弟数道,“落脚一日,上户籍一日,户籍又不是一去就能办,多少要等两天,此时说不定他户籍都未曾落到手里,哪里又能去缴草帖定贴!”
他一面念着,一面心中甚是畅快,道:“老天爷也晓得开眼,知道这合该是我儿媳妇!”
顾平礼也道:“就是再嫁也不怕——哪里再去找一个兵马钤辖的女儿来做儿媳,听说她爹还是个进士!如今倒好,说不得是黄花大闺女,果然咱们耘哥儿有运道!”
大晋再嫁之风甚重,放在七八十年前,还有寡妇再嫁,最后做了皇后的,民风如此,想着那季家女儿的家状,顾家兄弟二人,自然不会介意女子完璧与否了。
这样的出身家世,这样的品貌才学,只要不是不能生便成——就是不能生,只要能养就行!
顾平忠靠到椅子上,有滋有味地喝起下人刚刚送上来的茶。
几口热茶下肚,他只觉得方才站了那大半个时辰的寒气都被驱散了,而那脚也渐渐暖和起来,这才道:“再等个十多日吧,我叫人去看看她如今那客栈是个什么路数,也不用等定姚山的消息,我挑个日子,叫几个健妇上门去接她,只说有顾五的信,叫那季家女儿来听,十有八九不会不来,到时候把人押住了,同客栈里头通一声气,就说是我家中亲眷,以后回来住了,再喊几个力气大的去将行李搬过来,也就好了。”
顾平礼点头道:“甚妥,我去着人再打听打听那客栈的景况。”又问,“等接回来了,甚时办亲事?”
顾平忠把茶盏放回桌子上,几乎是立刻答道:“越快越好!待得生米煮成熟饭,女子失了身,许多话都好说了。但凡家里头那个臭小子有点能耐,胯下二两肉不是白长的,明年中秋,我都能抱孙子了!”
且不说这一厢两兄弟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如何对付顾家侄儿,另一厢,顾延章跟着运送军资粮秣的车队在城门验了文书,这便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从库房门口到北门,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他已经把这一行看得清楚。
五十一个服夫役的役夫,一个服衙前役的陈顺,三个看护辎重的普通兵士,——那陈顺是个没甚脾气的,倒是三个兵士,此时也有个别称,叫做长行,看起来眉眼中仅是一股煞气,十有八九上过战场,说不好手里还收过人头。
顾延章是叫松香掐着时间去顾平忠府上送信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顾家派遣人来顶替自己服役。
方才在库房门口,没有见着顾家昨夜遣人来通福说已经选定,绝无差池的代役人选,他已是门清,知道这是两位族叔是有心要害自己性命了,此时此刻,看着谁,都会出几分疑心来。
既是要自己死,绝不会只有一招手段,这一路上不知道还有什么刀林剑雨在等着,不多加小心,怕是这条性命,当真便要送掉。
顾延章仔细打量了这一趟押送的物资,在前头开道的应当是绢帛,中间的是许是银钱,后头的看得出来是酒水,而自己同前面几个人押着的,却不晓得是什么,上头盖着厚厚的油布不说,车辙吃土甚深,便是拉车的骡子,都要比前头那些个车子多出一头。
押运着辎重,一行人走得甚慢,等到了歇脚的地方,已是马上就要酉时。
冬日天色黑得甚快,虽然时辰不算晚,路面已经不太看得清了,陈顺带着一群役夫进了甘泉县,待到衙门处缴了文书,便被安置在一处营地,五十多人将就吃了点冷冰冰的饭食,便被零散分排在营地当中。
饭食又冷又硬,分量也少,这便罢了,还连口热水都没有。顾延章只吃了两口,听得周围的役夫怨声载道,便把自家的让给了旁边的一位,博得对方几声谢。
他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三名长夫坐在另一处吃饭食——却是与自家吃的一样,并无差别,而那陈顺也皱着眉,苦着脸把冷饭兑着冷水咽下。
这一路上,并不见那三名长夫对自己多加注意,也不见那陈顺对自己有什么特别——虽然如此,还是要再确认一回,夜间才能放心睡了。
顾延章想了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营地。
既是在甘泉县里头,定然不会没有做买卖的,他不过走了盏茶功夫,果然就瞧见了挑着担子卖饭卖肉的,不远处还有人在卖酒,虽然闻着寡淡,好歹也能暖暖身子。
第122章 套话
顾延章是带了不少银钱出来的,便是日日请这五十多号人吃饭,等到了定姚山,最多不过十来天功夫,也花不了多少,然而他却不能这样做。
他此时不过一个役夫,若是转为陈顺的角色,倒是未必不可,可换了役夫的身份,越俎代庖,是为大忌。
算了一下人头,顾延章同小贩买了五人的饭食,又选了酒肉,把东西提回了营地。
此时天已半黑,役夫们捡了些枯枝回来,拢了几堆火,各自围坐了,而那三个长夫同陈顺仍旧占了一处角落,也生着一丛火,双方泾渭分明。
顾延章提着饭食到了四人跟前,打了个招呼,把东西摆在地上,笑道:“头一回能同几位军将走得如此近,在下也不图别的,原学过几手功夫,只想叫诸位点拨两手,不知妥不妥当?”
他一番话说得自然无比,却是不亢不卑,连那吃食摆放的位置都选得刚刚好,既不太近,让人心生警惕,也不太远,足令人能把那泛着油光的肉块,卤得浓油赤酱的鸡鸭,几碟子下酒菜看得一清二楚。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人提了这样一堆子吃食过来,大晚上的,被那等难吃的饮食伤了胃,得了这样体贴,谁又说得出个不字?
三个兵士一个也没说话,也不拒绝,只坐着不动。
顾延章把吃食一一摊开,又摆出来几个破瓷碗,将带回来的酒葫芦拿出来,给他们倒了几碗热酒。
村酒不烈,还掺了许多水,倒出来连酒香都是淡淡的,可这寒冬之中,袅袅热气腾起,却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吸起鼻子来。
有酒有肉,有菜有饭,顾延章只招呼了一声,三人立时就聚拢过来,两杯热酒下肚,各自都敞开肚皮吃喝起来。
陈顺在旁边咽了口口水。
顾延章转头道:“陈大哥怎的只干坐着,给你倒的酒都要冷了!”
转眼之间,便同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陈顺肚子里又空又凉,听得他招呼,立时借驴下坡,坐了过来。
几人大吃大嚼,边吃边聊,顾延章有意套话,把自家姓名通禀了,却见对面陈顺只晓得点头应是,而那三个长夫,也是面色毫无异常,顿时心中打了个问号。
顾延章满肚子的学问,这学问不止于诗词歌赋,经注文章,一样有着许多趣闻轶事、闲话野谈,此刻牵了几个引子下酒,又拿话来同几名长夫问,只扮作少年郎一心羡慕的模样,打探些军营之事。
他问得巧妙,均是些有趣又不犯忌讳的,还有意无意之间,暗暗引得几名长夫自夸吹捧,借着酒肉之力,很快同几人熟稔起来,说说笑笑,诸人也放得开了。
几人吃饱喝足,顾延章收拾了残物,把那酒葫芦里灌满了井水,支着枯枝将其挂在火边,等它烧热,又拿了盘花生米出来,一并谈起闲话。
他一面同他们说话,一面借着火光,观察起几人的神色来。
奇怪。
若是想要结果了自己,最方便的,难道不是在押解路上动手吗?连抛尸都方便许多,把责任往失脚掉落等处一推,甚事都不用管,可瞧这几人,都十分正常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图算。
顾延章自知自家只是一个没甚背景的白身,若是对面三个兵士当真有意要加害,根本不需要遮掩什么,说话行事,肯定会露出几分迹象来,可一顿饭吃下来,他也实在是狐疑不已。
这几个兵士,就是来寻常来押解辎重的,他们月前才转入衙门,从前一直在军中,按其中一人的说法,他虽没品级,却当真是个军将,身上还领着几个北蛮首级的功劳,如果不出意外,过个一年半载,这一回能在阵中再攒上三五个人头,说不得便能升上一两级,以后也有个头衔了。
三人在州府衙门才这样短的时间,要收买,可能性并不大。
顾延章观察了一个白天加大半晚上,又听了许多话,终于在心中下了定论。
——看来今夜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聊了半日,葫芦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顾延章拿张破布包着,给对方才喝干酒的破碗倒了些热水,笑道:“赵二哥,既如此,难得此回平章相公正在阵前与蛮子厮杀,你不去抢功劳,怎的跑到后头来了?押个辎重,能捞个甚好处?”
说到这个,对面那赵二哥朝旁边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还不是为了那几车子……”
他说到一半,被一旁的同伴拉了拉手,这才突然醒过来似的,连忙住了嘴,道:“都是办差,哪有挑肥拣瘦的道理,上头怎的说,我们下头的自然就怎的做。”
聊了这许久,那赵二也起了些好奇心,便反问道:“倒是顾秀才,你这样的人才气度,怎的不去考进士,却是跑来服了夫役?这不是三四等户干的吗?”
他这一个秀才不过是往高里称呼,其实,他也知道顾延章并无秀才功名在身,而那话中之意更只是客气——延州这许多年出的进士,当真是寥寥可数,倒是特奏名有不少。
所谓特奏名,是指能经历科举十五届以上,又没落得个出身的应试者,朝廷为了予以安慰,单独赐给的称号,相当于科举出身,不过也只是个名头而已。
拿特奏名的,便是十岁开始下场,能得这个名头,至少也是五六十了,委实不可能因此而得官,免个役,每年领点钱米就了不起了。
顾延章笑笑,道:“朝廷征召,我也同几位大哥一样,不过听令而已,且不去管他。”又问,“照着咱们如今行路,甚时才能到定姚山?”
他并不打算把实际情况说出来,至少现在不打算。
几人不过萍水相逢,又是才识得,说了也无用。
赵二见他不说,情知其中必有问题,只他也不多问,只看一看黑漆漆的夜空,道:“照着今日这样的行程,多半八九日便能到了,只这气候,说不得便要有雪,路难走起来,就不好说了。”
聊到半夜,众人各自散去,赵二等人到底没指点成顾延章的武艺,只说次日再看。诸人回到营房里,凑合睡了一个冰冷的囫囵觉,等到次日起来,果然天色阴沉沉的,眼见要下雪了。
第123章 提前
为着赶路,几十号人草草吃了点冷炊饼就着咸菜,又拿凉水喝了,匆匆忙忙上了路。
只行了不到两个多时辰,天空越发低黑,不多时,便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都说大雪不好行路,这才下雪的时候,一样不好行,人踩着雪花,一走一个滑脚,而雪落在骡车上,一半化了,一半未化,化的浸进了辎重里头,未化的却是堆得越来越厚,叫那骡车愈发地重了,拉车的骡子的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顾延章身强体壮,昨夜吃了个饱肚,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同行的役夫们接连两天赶路,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冷饭冷菜,睡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其中有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也有五十岁出头的斑发老人,就是三十多的青壮年,也一样走得直叫唤。
这一日只走了三十多里地,晚间歇息的时候,又是冷菜冷饭,和着外头的寒气,吃得人胃里一阵激灵。
被征召为役夫的,家中不是三等户,就是四等户,不说穷得叮当响,也没几个余钱,谁又舍得在这半道上出去买饭,只得将就咽了。
当夜,顾延章又出去买了酒肉回来,同赵二几人吃了,还耍了一套拳法,得了几下指点。
雪下了七八日,停一时,下一时的,一行人越走越慢,许多天下来,顾延章同赵二、陈顺等人的关系也越发亲近,许多话彼此都敞开了说。
而与此同时,役夫们遭了这许多日的苦,当中已经开始有了生病的,或拉肚子,或咳嗽伤风,虽然赵二等人极力呼喝,哪怕连鞭子都用上了,那速度却始终提不上来,最后一日早晨,有人甚至在炕上发起烧来。
其实冬日押解辎重,路上役夫得病的,当真不在少数,这一回又遇上大雪,路行得慢,就更容易招病了。
顾延章身在役夫之中,听了许多抱怨,也看着众人病的病,倒的倒,这日,路才行了一小半,前头一个小儿郎已是退了下来,低声对他道:“今夜再这样,明早我当真就爬不起来了。”
他情知不行,走到旁边几步,远眺了一眼前方白茫茫的雪地,想了想,疾步走到前头,跟陈顺打了声招呼。
陈顺早已被这几日的行程愁得满肚子苦水,见顾延章来了,唉声叹气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与他并行了,低声道:“陈哥,这样下去不行,病的人越来越多,哪怕你能把病人扔在半路,等人手不够了,也押解不了这样多辎重。”
陈顺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大雪不停,又有什么法子……衙门给我的时限是十八日,眼见如今已经第十天了,这路程才行了一多半,若是耽误了押解的日子,你陈哥怕是就回不来了!”
定姚山管勾库账的,从来不好相与,陈顺出门前已经打听过,身上收了些银钱,是要去打点的。
如果按时到了,押解的物资也没出什么差池,那银钱说不定勉强够使,如果到的点晚了,就不是那样好说话了。
“陈哥,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觉得可不可行……”顾延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道。
到了此刻,便是个稻草,陈顺也要抓着不肯放,忙道:“都什么时候了,有啥法子赶紧说了罢,你陈哥只要回得来,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顾延章道:“陈哥,你不若一人先往前行,估着时间,在宿头处把吃住都打点了,又烧些热水,叫大家去到能歇一歇,晚间吃口热饭,烫个脚睡了,都不是体弱的,明日就会好许多。”
又要把各色安排说一遍。
陈顺不过是个农户,听顾延章一二三四,说了有半盏茶功夫都不止,哪里记得下来,可他也是耳朵的,自然也晓得对方所言不虚,照这样做,虽是死马当活马医,却也得条出路,忙拉着顾延章道:“且慢,且慢,我记不住,你待我同他们几个说了,把你一同带过去。”
果然就匆匆上前,拉过赵二,把事情一一陈了。
赵二等人来押解这一批辎重,全因里头有要紧的东西,才会劳驾他们三个上过阵的,这两天算着日子,也干着急,此时听陈顺说了,又都看一眼顾延章,互相商量了两句,不多时,痛痛快快地点了头,同意他带着顾延章先去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