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时期,一位名叫张元的举子屡次考入殿试,却又屡次被黜落,又因投军不成,未得将帅重用,回乡之后,反因事被当地官员打了板子,他一气之下,便去投了夷狄。
撇开人品与叛国行径,单论张元本身,他其实是有才的,因得他的叛逃,夷狄在对大晋的战事中屡占上风,给大晋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仁宗一方面得知寒士赴死不忍,一方面又因张元先例,索性定下规矩,自此参加殿试正奏名的士子,除非在行卷中出现犯先帝、时皇庙讳嫌名的文字,或有落韵,文理纰谬等情况,其余皆不黜落。
是以到得如今,只要过了省试,进士之身,便已到手了。
如今风靡京师的“榜下捉婿”,指的其实是省试黄榜之下“捉拿”未婚进士。
范尧臣权倾朝野,他看重哪一个新科士子,并不需黄榜捉婿,只要着人透个气,便已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朱保石偷偷探起头,瞄了一眼赵芮的脸色,又道:“瞧中了今科会元,名唤顾延章的,听说乃是延州人……”
赵芮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如果他看中的人才,变成了范尧臣的女婿……
他伸出手去,把放在一旁的排名纸拿过来,另一只手则是取过了一杆饱蘸了朱砂颜料的笔。
“……只是那会元已有家室,是以这桩婚事没有玉成。”
赵芮顿了顿,把那朱砂笔又重新放回笔架上,胸中一口浊气也呼了出来。
先成家,后立业,这一门早亲,结得好!
朱保石低着头,自然看不到赵芮的表情与动作,更不知道因为他刚刚的那半截话,今次的排名差点有了怎样一番变动,他只顿了顿,继续道:“后来范大参挑中了蓟州士子,名唤杨义府的,如今亲事已是定了下来,听说男方族中也有些底气,其叔父在京都府内任职,如今正帮着走六礼。”
赵芮并不说话,只把杨义府那份试卷远远地推到一边,继续看起其余的文章来。
今次的排名并没有太大问题,哪怕是他看不上的杨义府与方九成,策问也写得非常出彩。
而他激赏的两人,一个名次甚合他心意,可另一个……
赵芮特地去郑时修的排名——第八十七位,已经是第三等,只有一个进士出身了。
而他的文章……
赵芮仔细读了一遍。
文才出色,只是确实有些过激,再写得着力一点,就已经到了指点江山的程度了。
举的实例也有点虚。
只是文中的表现出来的匡卫天子,报效朝廷,臧否重臣那等一往无前之意,赵芮翻遍了前二十的卷子,都未曾在其余人的策问中找到。
他甚是喜欢这股子劲。
这等人才,将来是要进御史台的!
赵芮提起笔,把郑时修后头的那一个“八十七”划掉,后缀改成了“二”,直接与方九成的对调了一回。
而第三名……
眼下第三名是杨义府。
赵芮想了想,自家虽然不喜欢,但是范尧臣的面子,还是要给。
第228章 唱名
赵芮翻出了今日跟在自家身后那名黄门记下的纸,看了一下人名,寻出一个记忆中笔锋甚是有力的举子,复又对照了排名。
延州王瑞来,排在第二十九位。
给宰辅的女婿这个排名,不算低了。
他大笔一挥,将杨义府与那名唤作王瑞来的士子的名次再改了一回。
王瑞来由第二十九名,攀升到了第三的位置,而杨义府,则是从第三,下落到了第二十九。
杨义府原本的第一等,一甲,进士及第,变为了第三等,二甲,进士出身。
改好之后,赵芮把手中的排名递给了朱保石,道:“叫他们重新誊一遍。”
想了想,又道:“去把范尧臣请进来。”
将事情交代下去,他这才把早早就被自己抽出来的那一份状元文章取了过来,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
眼见厚厚的考卷送了进内殿,过了许久,才有一个黄门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匆匆走了出来,朝另一处偏殿而去,外殿的举子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是排名有什么不对吗?
还是天子对考官们的评判有什么不满?
在集英殿中,被高高的建筑压着,又有皇权镇着,众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狐疑地与左右对视,人人都躁动起来。
很快,一个人从偏殿走了出来。
顾延章不认得,可旁边却许多人认得他。
“是范大参!”有人小声议论道。
“要唱名了吗?!”
众人痴痴等候。
范尧臣直接进了内殿,便再也不见出来。
等到此时,士子们实在是如坐针毡。
见此处没有管顾,便有人再忍不住,寻着其中一人问道:“义府,你可知到底有什么不妥?”
杨义府端坐在位子上,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回复道:“我亦是毫无所知!”又道,“安心等唱名罢!”
听得这边说话,便是认不得他的,也不禁低声询问道:“那人是谁?”
周围断断续续有人回复。
“范大参新招的女婿,叫杨义府的。”
“蓟州人,清鸣书院出身,拜在厚斋先生门下。”
“其叔是京都府内的判官。”
这一连串的头衔冠上去,说的人小心谨慎,听的人也肃然起敬,哪怕心中酸,面上也只能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
士族出身,拜了厚斋先生,婿了范大参,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大小登科,何等意气风发。
人生当如此子!
杨义府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洗礼,却是将头微微垂下,并不露出半点端倪。
而在士子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中却是淡淡的怜悯,仿佛是一尊才塑好的菩萨,在接受善男信女的香火。22
自家确实就是这般顺风顺水,确实一出生就比别人起点高,出身大家世族,天生聪颖,不用人教就八面玲珑,随意点一点,就会做锦绣文章。
这殿中绝大多数人,哪怕追赶一辈子,也赶不上他轻轻巧巧的半步。
一路走来,虽然省试的排名没有如他所愿,可近日得了范大参的悉心指点,把天子的殿试题猜得透透的。今日殿上做的那一篇锦簇文章,在他看来,得一个状元天经地义,便是没有状元,最差也有一个榜眼。
有理有据,笔下生花,经过范大参的数轮修改,无论破题、开题、收题、点题都做得毫无破绽。
这是他这些年来做得最好的文章,便是拿去同当日顾延章在良山书院时,作得最精彩的篇章相比,也胜出了不止一筹。
杨义府捏着拳头,一面胸有成竹,一面又有些紧张。
虽然榜眼也好,已是足够拿得出手,可他还是想得状元!
范大参几个儿子的书都读得不好,家中一个进士都没有,如果自己能拿一个状元,他肯定会对自己高看许多,以后其人手中的资源,想要用起来,也简单不少。
不知等了多久,安静的殿中忽然听得礼官一声喝令,众人连忙站起身来,重新进了殿,按原先的排序各自低头站好。
只听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天子在黄门、侍卫的拱卫下,上了御座。
范尧臣手中捧着殿试的排名单子,面色有些凝重。
他站在御案之前,开始唱名。
杨义府吞了口口水,竖起耳朵,身体前倾,做好了随时站起身来的准备。
第一名状元的名字,很快便被范尧臣念了出来。
杨义府有一瞬间没有听清。
是三个字的……
是不是自己?
他有些难耐地看了看左右。
没有人看向自己,而是都看向了东边最前方的方向。
那一处离龙椅太近,杨义府甚至有好一会儿没有分清众人是在看范大参,还是在看谁。
然而很快站在阶下的八名卫士便跟着齐声高呼起来。
能选做天子陛前卫士,必是身体魁梧的勇武之辈,中气之足可想而知。
一时殿上如同雷震,一连三声唱响了一个名字。
杨义府再也难以维持自己的面色,而是咬着牙,同殿中其余人一般,将目光投向了这一列的最前方。
那一处,顾延章已经站出了列。
四名卫士走了过来,围着顾延章,其中一人大声问清了乡贯、父名,确认无误之后,四名卫士夹而翼之,将他带到了廷下。
杨义府看着那一个高大的身形被卫士护卫着,上前给当今天子直躬谢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终究又是落在了他后头。
杨义府的心中泛起了难以自抑的失落。
看着顾延章谢过恩,退到了一旁,很快,范尧臣又念出了第二名的名字。
这一回,不需要卫士们发声,杨义府已是听得很是清楚。
蓟州,郑时修!
目送自家往日的同窗一个两个上前行礼谢恩,又退到一旁,不知怎的,杨义府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
只剩最后一名榜眼了……
随着第三名的名字从范尧臣口中报出来。
延州,王瑞来。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报出,很快,一甲十八人均已站齐,众人排成队列,上前谢恩。
没有自己!
一甲没有自己!
杨义府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好似坠入了十八层阿鼻地狱。
怎么可能呢!?
是哪里出了错?!
第229章 背后
关心杨义府殿试排名的,不仅他自己,还有他的岳丈。
半个时辰之前,范尧臣坐在偏殿之中,耐心等着天子传唤。
集英殿之上,殿试之后宰相唱名传胪,乃是惯例,是以一见到朱保石过来传诏自己,范尧臣第一时间就跟着人进了内殿。
赵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文章,听得门口通名,这才抬起头来,先免了范尧臣的礼,又急道:“范卿,你且来看!”
言毕,把手中文章递给早立在一旁的朱保石。
朱保石双手接过,传给了范尧臣。
赵芮拿到手的乃是原卷,此时糊名已拆,范尧臣一眼就瞥见了上面的姓名与籍贯。
延州,顾延章。
这个人名最近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赵芮日理万机,范尧臣也不惶多让,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早将这一个人的名字记得牢牢的。
当日在崇政殿中,范尧臣与赵芮据理力争,否掉了陈灏为延州城内一名白身求差遣的荐书,只给了那人一个从九品的官身。
当时他用的理由是,依制度,依故事,未满二十五岁,不得予差遣。又说其人仅仅靠着献产、协理转运,不该有此差遣,更说擅动神臂弓,有罪无功云云。
然而那不过是借口而已。
范尧臣也领过兵,也任过一州之长,他寒门出身,能做到参知政事的位子上,怎么可能是庸碌之辈。
透过陈灏那一份简单的荐书,联合保安军中递上来的战报,又想到延州城的情况,范尧臣已是能将那姓顾的白身一系列所作所为,推测出七七八八。
世上当真有无缘无故,将泼天产业全数献出之人吗?
怎么可能!
千里做官只为财!
献出皮毛有可能,可全数献出,除非脑子是傻的!
八成是被迫而为。
延州新复,无主荒田产业遍地皆是。这种时候,真是衙门中的胥吏吃饱肚皮的难得之机。
那顾五一个白身,按着陈灏荐书之中所说,又是全家覆灭,并无半点背景,给胥吏整治,借机侵吞产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多少富户在这种情况下要被那等小吏害得灭门!
陈灏荐书之中说,那顾延章乃是服夫役押运辎重。
全家覆灭,只剩一名男丁,依例法,怎么可能要去服夫役?
如果不是被陷害的,他范尧臣三个字就倒着写!
陷人服役,趁机害人性命、吞食其人产业的事情,范尧臣从前在县中、州中任职,不晓得见过多少。
一旦被那些胥吏盯上,破财免灾还是气运,破家灭门,也不罕见。范尧臣刚得官的时候,初临县衙,就见过临县一个小官因为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衙门里老押司的痴傻儿子,被那押司巧施手腕,最后落官去职,流放沙门岛的事情。
而那顾延章不过是一个白身,明明服着再鄙贱不过的夫役,居然能见到都钤辖陈灏,其人能耐可想而知。
当营献产,好生漂亮的手笔!
献产,是想献就能献的吗?
保安军的将营,是想进就能进的吗?
陈灏,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引陈灏而对抗延州城内的州衙,这一手玩得这般漂亮,范尧臣简直想要为他喝彩!
不管陈灏荐书中那等协理转运,又能狭路相逢,仓促遇上北蛮精锐,又指挥己方手上有限的兵力,将敌军全数剿灭的功绩是真是假,能于绝境之中翻转棋盘,不但自家脱困,还化劣势为优势,走出一条大道来,范尧臣便要夸他一声机敏果决。
况且陈灏的性子,从来不收没用的人。
若是那顾延章当真没几分本事,但凭献产,他绝不会想办法把其人收在自己麾下,还要勾当转运的差事。
这般重要的位子,陈灏除非不想活了,不然定不会随意安插没用的人进去。
这般能耐,若不是对方是杨奎一派的人,范尧臣当真想要将其收入麾下,他开的价码,也绝不会比陈灏开得低。
范尧臣对看中的人才,向来十分厚待。
当初那一份荐书,范尧臣看了好几回,虽然不至于记住顾延章的名字,却对其人有了极深的印象。
等到省试排名一出,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头名的籍贯与姓名,几乎是立刻,便回忆起陈灏那一份荐书。
正巧当时钱迈登门造访,两人聊起今科举子,自然便提到了会元顾延章。
他这才晓得,对方竟出身蓟县良山书院,曾经在入院考试中拿过两院第一,更是历年都在良山、清鸣统考中首屈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