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忙笑着谢过,见王桂挎着文物匣子欲走,叫住他去外头同傅衡告一声,先生留住,让他别再等。
王桂应允下,舜钰不在想,复又打开《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一目十行,默默念诵。
她是决计要参加秋闱乡试的,赶巧明年春闱会试又是恩科,若乡试中举,即可连着参加会试,若会试得过,便可尽早入朝为官。
可前提是,她二试必须通过,不容出任何差池,否则接下去的三年又三年,她已二十二三年纪,这身子会迫不及待妖娆成什么样,她心里最清楚。
她断不能前功尽弃,不能让重生一世白活。
广业堂倒底是初级班,所授之课偏基础浅显,若想过乡试靠这点远不足够。
思忖当今圣上崇孔,犹对《春秋》大为赞赏,认定其明三纲、叙九法,可磨练处事解疑之本领。
只怕乡试甚或会试,考题多半偏于此。
而广业堂却主讲《四书》,旁的涉及粗略,即不能即刻入诚心、修道二堂,只能靠自个勤学苦练才成。
又过半个时辰,堂内监生皆已走光,她才被唤至刘海桥的桌案边,谦恭作礼,谨待训诫。
刘海桥将她仿写的字张递来,舜钰接过,暗自吃惊,一般先生改批,以圈改字数少者为最,往年就读府学时,她的字颇受先生赞赏,还从未划过圈,而自个现手上的,每个字皆是圈,密密麻麻的。
遂红着脸跪下:“学生的字虽不精,还算端楷有体,合于书法,先生却极不满意,不知是因何故,还请先生赐教。”
刘海桥拈髯定睛注视她,神情也不似授业时严肃,声和缓道:“想必你此时定不服,心中骂这老儿怎忒不识货,明明下笔严整,折勾撇捺始转圆熟,字字遒媚峻秀,怎会个个都不好?”
“学生岂敢!”舜钰喃喃答,不敢抬头看他。
刘海桥吃口茶润嗓,方才说:“如若不曾见过太子笔迹,今这字张最合我意。可你所书与他如出一辙,委实真假难辨,莫道这是什么幸事。”
“前朝史载,知府郑唐仿冒吏部尚书虞泰笔迹,卖爵鬻官,贪白银万两,后召抄家灭族大祸;更有宦官郭仪仿皇帝笔迹,私调军队兵临城下,意在叛国。此等案例数不胜数,最终仿摹位低者,皆未得善终。吾朝至今,规定府、州、县、卫学乃至国子监,均得日日修习书法,由先生改批,其一就为提仿上述之例再生。冯舜钰,你可将老夫之言听尽心中?”
舜钰心底五味杂阵,满脸晦涩难辨。
说来真是讽刺极了,前世里,她靠这以假乱真的字体,备受太子青睐,尽得专宠。
而此时,她却会因这以假乱真的字体,而引祸上身,甚或丧命。
这是怎样的命运轮回,生生死死皆是翻云覆雨,由不得自己作半点主。
给刘海桥恭恭敬敬磕头一记,舜钰深吸口气道:“学生谨遵先生训诫,现书字体实仿‘赵柳体’而成,与赵柳区分最大,非‘颜体’莫属,从今往后,学生主攻‘颜体’,往昔字体定不再用。”
“你小小年纪,能审时度势,有此番心胸,实属不易!”
刘海桥岂不知呢,十几年字体养成,而今迈步重头越,那份心头割舍,接下的艰苦,岂非朝昔能成的。
遂叹口气,默了默道:“你可知颜真卿在书史中,作何称其‘颜鲁公’?”
见舜钰摇头,他继续道:“只因此人身高八尺,分外魁伟强壮,传闻其能单手举石狮。以至他所创‘颜体’,其结构阔大端正,笔力雄强圆厚,横轻竖重,气势很是磅礴,终得益其自身的力量遒劲。而看你也就十六七年纪,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显见不宜书此字体,若强行为之,只恐适得其反。”
舜钰听得心起迷惘,只道:“请先生指教学生该如何是好?”
刘海桥莫名的清清嗓子,他口舌费尽半日,总算引的单纯少年傻傻上钩,他容易嘛他!
从桌屉里拿出一本,他已默骂过百回的字帖,和颜悦色的递过去:“冯舜钰,这个你拿去。”
舜钰忙双手接过,绀青色封面皮子,标烫金字:沈远赟碑。
这字体……舜钰一咬牙儿,抬头看向刘海桥,装傻弄痴不懂:“先生给我这个何故,不认得!”
刘海桥咳了两声,端起碗儿吃口茶,愈发亲切道:“这是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国子监监事沈大人为其父亲所书的神道碑,其书法技艺与前人齐名,且在吾朝倍受翰林推崇,至今无人剔剜,他的字体丰润柔和,雅致工整,力度适中,适合你临摹,若用心勤练,数月后学个七八成应无大碍。”
舜钰晓得临摹碑帖是习书法必备,却也意味需对沈泽棠的文不断的对临、默临和背临,这般天天面对,倒背如流,烂熟于心的态,她还没准备好。
即便有朝一日踏入官场,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可以坦然面对,可,却不是现在。
再给刘海桥磕一头:“学生恐临摹仿写沈大人字体后,又如同与太子般,研习得分毫不差,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又得摒弃练新么?学生自认再承受不了,即然赵柳颜不成,还有二王、智永、欧、虞等名人字帖,必能择到相宜的。”
“你大可放心,沈大人自负的很,直言无人能将他的字,研习的毫发不厘。”刘海桥脱口而出,吃囗茶,语含酸味。
舜钰微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听到的:“先生是说,是沈大人吩咐的,让我练他的字?”
刘海桥暗悔失言,一不留神,就被这聪颖少年抓住话把,有些恼羞成怒,索性阴沉下脸来,将手中茶碗重重一叩,厉声斥问:“冯舜钰,疾学在于尊师,此句出自哪里,是何意?”
第伍拾章 正逢春
舜钰见他刹时侃然正色,不知其所以问,遂小心斟酌地答:“此句出自《吕氏春秋·劝学》,意为学生尊重师长,方能很快获取才能。”
“古之学者必有师,出自哪里,是何意?”语气不曾和缓。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意为古来学之大成者,必是先生教导才有收获。”舜钰回道。
“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出自何处,又是何意。”
“同出自《吕氏春秋》,意为君子学习,谈知讲义必按先生教导来,顺从先生之言而发扬……”
舜钰声音渐轻,她已明白先生是何意了。
果不其然,刘海桥将手边的竹板重重一拍,冷笑道:“即然皆都懂得,怎还敢在为师面前态度骄矜,出言不逊,全无恭敬谦卑之态。本应狠狠责打十板以示警训,但念你初犯,虽打板子可免,但责罚难逃,回去抄《沈远赟碑》五百字,明早交于我案前改批,若发现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定当数罪并罚,交绳衍厅纠举惩治。”
顿了顿,颇不耐的一挥手:“为师累了,你退去吧。”
“先生莫恼,是学生错了,定当遵循先生教诲,每日用心临摹《沈远赟碑》,决不敢半分懈怠。”舜钰一咬牙,磕头谢过,这才起身告退。
刘海桥从眼皮子底瞧她拎起文物匣子,跨过门槛不见影后,这才长吁口气。
对着个青涩少年,他一把年纪,以师尊压欺,还连唬带吓的,迫其无奈顺从,实毁他刘海桥这渊博宿儒的一世英名啊!
脑里浮起沈泽棠含笑的面庞,温和同他说话:秉为师之道,请刘大人办桩小事,与你不过易如反掌,却能救人浮屠,功德厚矣。
刘海桥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说的倒云淡风轻,易如反掌?救人浮屠,他怎不自个来?
这沈二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
舜钰出了广业堂,站在廊上深吸口气,她不懂沈二爷用意,也没深想的打算,横竖已屈服,就没必要追根溯源!
其实沈二爷的字,她也很喜欢呢,能练一手那样的台阁体,若有幸入翰林院,无疑会给她博出许多好感来。
抬头环顾四周,夜色茫茫,天边,新月如钩。
彝伦堂前,诺大的灵台宁静寂寞,只有她形影相吊一人。
忽听有人唤她的名,顺音辄身望去,傅衡正伸长腿,坐在台矶上。
“不是让你先回去?”舜钰又惊又喜,边朝他走近边问:“还是王桂忘记同你说了?”
傅衡摇头笑:“是我自个要等你,亏得留下来,否则这般的晚,你迷路了连个想问的人都没有。”
说不感动那定是假的!舜钰抿了抿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谢他。
傅衡招手让她来自个身侧坐下。
再从文物匣子里拿出个牛皮纸包,揭开来,是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转捧给她:“我等你时,过来个拉车的膳夫,听闻我在等你,递上两个红薯给我饱腹。我忍不住先吃了一个,味道十分香甜,留一个给你,诶,还是热呼呼的。”
舜钰微笑着接过,闻着炙烤出的香味儿,忽有种错觉,始于埋藏心底的记忆。
是个寒冬腊月天,她眼巴巴看着大哥把手里的烤红薯翻来掂去,再掰成两半,一半用帕子包给她,另一半咬一口,烫得咝咝吸气:“田叔才烤好的一个,被田濂偷来的。”
田濂,她听得这名字就不想吃了!可大哥眼神多戏谑,若不吃,反显她心虚呢!赌气咬一口,大哥低笑,唇角还沾染着红薯软糯糯的黄。
“好不好吃?”如大哥醇厚的嗓音,挟一抹魅影来勾她的魂魄,舜钰恍惚抬头,眼前烟尘尽散,傅衡嘴唇在动。
默默颌首,再咬一口,喉里竟有些噎住,吃得快了。
傅衡似想起什么,歪头问她:“凤九可知你的名都传遍六堂了?”
舜钰微愕,茫然看他,一脸不知何故。
“你那套八股制艺理论着实精僻,不怪乎苛刻如刘学正,也得赞你,连我们助教都叹,修道堂里的监生都未必答的能如你好。”他七分羡慕三分疑惑:“凤九即然学问高深,怎会入了广业堂这样的初级班,平白的浪费一年半光阴?”
“那番言辞是往年在肃州府学时,授课先生给的提点,非我所想。”舜钰答的很坦荡,把最后一点红薯吃尽,站起身拍拍襕衫沾的尘土,朗朗说一声走啦,率先走在前头。
傅衡乍听微怔,忙朝舜钰追去,可得警醒他,此话不能再外传,否则不晓得要生多少闲言碎语哩。
……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也就一日功夫,丁字十六号斋舍门前,摆两把椅,各坐一人,五六个监生围簇周围,又闹又笑,煞是聒噪。
舜钰心一沉,不动声色地靠近,显见已有人通禀,那椅上翘腿的其中一人站起,朝她似笑非笑。
原来却是认得。
年初元宵节时,被秦砚宏请进府里听戏饮酒的那帮官家纨绔,詹事魏大人之子魏勋及王大将军之人王延赞。
魏勋眯眼觑舜钰,着蓝色镶青边襕衫,松垮垮掩去身段,显得嬴弱又瘦小,实在不打眼,可再瞧那张脸儿,一春的桃花荡漾,直撞人心扉。
恰瞅傅衡将舜钰暗拉至身后半掩,撇撇嘴,鼻中冷哧,偏不如他意,径自至跟前,张口话轻狂:“小玉面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若不记得,给你提个醒。”他将玉骨花扇一收,把尖巧下巴轻挑:“年节时在秦府里,你可陪哥哥我吃过酒哩。”
语调儿曲曲弯弯,意味儿含含混混,一声小玉面,两声陪哥哥,空气中本满溢孔孟圣贤的书香味,硬生生给搅进许多浓稠的暧昧来。
可偏巧今又是一个春暖花浓暗月夜,甚至远处隐隐能听得,有野猫儿在青瓦屋檐肆无忌惮的叫着春。
满舍二十青春少年郎,除去读书,那思娇的情怀好比度日如年,忽听廊上有人挑弄春情,皆敏感着呢,岂能错过,扒窗棂,坐门槛,倚墙面,探头伸颈窥听半晌,算听出些风流来。
今才昙花一现的俊秀才子冯舜钰,竟是当今皇上小舅子——魏勋的小余桃啊!
备注:余桃指同性那个恋。
第伍壹章 论是非
国子监,斋舍。
倘若是往日,亥时一入夜,众监生已提桶拿盆,手肘荡着棉巾,散一缕胰子香,从盥洗室里洗漱完毕出来,陆陆续续回自个的住处去。
关起门来,伸个懒腰儿,困了自去床上,温书的趴桌边,彼此互不打扰。
而今夜,这书香之地的静谧安宁,却不如昔。
倒更似千里长棚搭起的戏台,那妆容鲜烈的刀马旦,口含红胭脂,指尖拈紧冠上长翎子,杏目圆睁,忽儿一阵锣鼓铿锵甚嚣尘上,她便踩着英气步儿粉墨登场。
循规蹈矩的酸儒书生皆成看客,被重度了魂魄,心砰乱跳,万欲翻腾,互与耳畔嘁嘁喳喳,嗤嗤哈哈,盏盏手里提的油灯昏黄,晃的人倘若一失神,便堕入那烟花红尘彼岸深处,再无渡船可逃。
舜钰拂去抵在下巴尖处,凉丝丝的扇面。极快朝傅衡使个眼色,让他去寻监丞来。
傅衡转身离开,身后的人不甘愿地让出条缝隙,待影儿没了,又阖成一道墙。
舜钰心底很沉定,什么样的场面她是没见过的呢!这又算的了什么。
“魏兄言重!府中表兄设戏席,请十几好友共度,你我确也推杯把盏几回合,尤记魏兄酒量不深,那日吃得浓醉,抹牌掷骰可把身上银两输个精光,只缺填衣抵债了!此乃元宵乐事,现提起仍觉有趣,仿若昨日亲历般,我岂会忘记!”
有此起彼伏的笑声,舜钰稍顿,继续道:“倒是魏兄,可是糊涂了,小玉面是那四方戏台上,唱惊梦的伶倌,你还赏了他吊子钱,现怎就忘了此钰非彼玉,这个锅我可不背!”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听起一团柔软,却也分明携着冷意。
原来如此!差点就想岔了去,一众看客为起的龌龊心思汗颜。
“算你长的一张伶俐嘴。”魏勋掩去几许难堪,眸光冷沉,扫过那少年白面朱唇,侧身看向仍坐椅上的王延赞:“方才我俩坐这好一会,不曾想丁字斋舍前倒有番好景致。”
王桂在舜钰身边立,低着声嘟囔:“数百房舍一片天,哪里有甚好坏。”
王延赞接过魏勋的话,附和着:“繁星、明月、还有动辄飘人头脸的水性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