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收回视线看向他,神情平静无澜:“自秦仲把我带出田府送上马车,我便暗发过誓,日后无论遭遇再大的劫难,要守护好秦家善待我之人,哪怕搭上这条命亦甘愿。”
“是以被你这般糟践、甚连沈二爷差点送了命,纵然恨你入骨钻髓,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你的命,然如今真相大白,一报还一报,我收回誓言,与秦府恩断义绝。此后你我老死不相往、生死不相关。”
秦砚昭嗓音有些儿沙哑:“傻子!前世沈泽棠的胜绩不会重来,吾在城头瞧的分明,他只带十万人马,而这里守备就有三十万将兵,无异以卵击石,终将败矣!今儿虽非他的黄道吉日,但吾一定会保你不死,你勿怕!”
“你以为我怕死?”舜钰摇头笑了:“余生很长,没二爷我活不下去啊!”
嗓音软柔的很,把那恩爱情意不遮不掩。
秦砚昭的心似被只大手狠狠地攥捏住,突起的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停稳,舜钰掀帘自顾跳下去,锦衣卫指挥同知黄良带着七八锦衣卫正等候着,佥事陈景笑了声:“冯夫人扮寺正不过瘾,这回又打起扮太监的主意?细皮嫩肉还怪像!”
黄良怒瞪他一眼呵斥:“都甚麽时候还敢多嘴!”遂上前给秦砚昭拱手见礼。
舜钰不着痕迹地扫过曹瑛,他站得远看不清表情,只垂首把玩手里的绣春刀。
“夫人请!”陈景收起戏容颇正色的指路,舜钰颌首不言,踩着石阶不疾不徐地朝城楼上而去。
朱煜见着舜钰这副模样,有些诧异,问秦砚昭发生了甚麽事。
秦砚昭只道发现她这身打扮逃出神武门,其它一概不晓,便退回徐炳永身侧。
徐炳永低道:“你未实话。”
秦砚昭亦压低声回:“皇后毒发殁了!”
徐炳永怔了怔,脸庞泛起青白,他的目光紧盯着朱煜的背影,这个年轻皇帝远比他所能想的狠毒。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役无论输赢,他的下场都会很凄惨。
他清咳了一嗓子,斜眼睃向旁侧、一个手持弓弩护兵贴墙而站,他是数月前奉唐同章之命、送昊王反叛密信来京。
一路躲过劫杀暗算,武艺高强,箭法百发百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徐炳永就是那只黄雀,怎能死在螳螂的大刀下呢!
秦砚昭无意间随他目光而望,心底倏然一紧。
……
朱煜命人押解舜钰近墙头去,曹瑛领旨上前,面无表情地推搡舜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嘴里蹦出两字:“别怕!”
舜钰噙起嘴角,他们都让她勿怕,其实她心如平镜,并无甚麽惧意。
或许辗转活了两世,经历过太多,早已经看透生死无常。
旷野的风狂肆且凛冽,撩乱她的鬓发,吹得她只能眯觑起眼睛朝城外眺望。
沈二爷很好认,他身上的银灰铠甲被阳光照耀如蟒龙之鳞,手持的长柄大刀亦泛起青森寒光,微昂首朝她看来。
四目相碰,他笑了笑。
舜钰也笑了笑,脸颊莫名其妙发烫,有种怀春少女初见意中人的感觉。
若有机会她要告诉夫君,她更喜欢他穿绯袍系玉带戴梁冠、温文儒雅端得明月清风的模样。
传话的公公气喘吁吁回禀:“沈泽棠愿降,但需皇上下旨,大开城门放他们入京。”
朱煜嗤笑一声:“你告诉他,丢盔弃甲放下兵器才可答应,否则朕就要下旨,将他夫人开膛剖肚活取他的子嗣。”
那传话的公公应承才退下,就有兵吏匆匆来报,城内大乱,叛军不知何时进京潜匿,此时已开始厮杀。
徐炳永皱起眉宇问:“叛军现多少人?”
那兵吏道:“看情形约估至多十万余。”
朱煜松了口气:“不过区区十万余,朕有三十万将兵……”
他话音未落,却隐约听得似有雷声轰隆隆地,抬眼看向天际,晴空万里,獒鹰展翅高飞,划过一道白影。
他观众人神情丕变,心底油升一种不祥的错觉,推开面前的御卫,大步走近墙头,倏得呆愣住说不出话来。
……
似乎就是从天际线开始,本是一条黑线,被当午的阳光照得浮游难定,渐渐地,那条黑线愈来愈宽粗,如潮涌猛浪,似翻滚乌云,无边无垠地漫延开来,再近些,万马奔腾声、将兵跑踏声、冷风呼啸声混杂交织一起,震的城楼都似晃动起来,屋檐梁柱荡下缕缕尘烟。
率先于前策马狂奔的正是徐蓝,他亦一身银甲如天降战神,年轻的身躯勇猛骤悍,行动的速度如光似电,因着他的极快,连带后面跟随的骑兵也分外精神抖擞,豪迈气魄彰显,心胸畅意,索性扯嗓大声呼喝不绝。
身经百战的将军一眼便能看出,这密压压乌滚滚地阵势,前来的人马定不少于二十万。
眨眼功夫,徐蓝已近至沈泽棠身侧,他勒缰止行,高头大马扬蹄溅起银花,噗哧喷口白烟,长啸一声。
梁国公徐令喘着粗气后面跟上,瞪大眼咧起嘴喊:“臭小子,跑这麽快作甚,你追媳妇有这速度,吾现在老早抱孙子哩。”
昊王朱颐大笑起来。
徐蓝似没听见,朝沈泽棠拱了拱手,旋即昂起头觑眼朝城楼上望。
吴道南暗自叫苦不迭,原以为沈泽棠只带十万人马前来,他兵力绰绰有余,是而主动请缨出城来战,希得建立功勋、升官加爵。哪想有二十万大军,如天兵天将骤然而至,形势瞬间逆转,他指挥着兵士朝城门口后退。
朱煜的脸色苍白极了。
他回首却见徐炳永辄身要走,不由高声厉喝:“徐阁老要丢下朕独自逃命去麽?”
第陆肆柒章 大结局(终)
徐炳永站定,看向朝自己怒目相向的朱煜,慢慢地笑了笑。
“老臣不过是要下城楼,去察看城中闹乱情形,皇上未免太多疑。”
朱煜很快做了决定:“岂能让徐阁老以身犯险,你陪在朕的身边,朕方安心。”
他转而令兵部尚书夏万春、及五军都督府指挥使倪沂下楼督战。
夏万春及倪沂拱手领命欲离,徐炳永沉声道:“皇后遭皇上毒杀于坤宁宫,夏大人还要去卖命吗?”
夏万春身形一顿,呆愣少顷,不敢置信地看向朱煜:“徐阁老所言可否属实?”
朱煜语气尽显平静:“夏尚书休听他人妄言之辞,朕与皇后鸾凤和鸣,怎会无故害她性命。此时朕的江山危在旦夕,急需众臣共策群力驱退叛军,旁得暂且搁置,待大局已定后再议。”
徐炳永却朝秦砚昭问:“皇后是生是殁秦大人心如明镜,你来说给夏尚书听。”
一众的目光在秦砚昭面庞梭巡。
此当儿,秦砚昭脑中却乱糟糟地,当城外千军万马如潮奔涌来时,那场面实在太过震撼,他的心骤沉于谷底。
原来沈泽棠还是前世的沈泽棠,文韬武略、谋筹决断确无人企及。
纵他使尽手段力挽狂澜,仍难以阻挡朝代更替,皇权易位。
功名利禄似镜花水月,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仿佛做了黄粱梦一场,蓦然惊醒原来依空空。
他听清了徐炳永的问话,只觉很是可笑,他还真的满含嘲讽地笑了。
沈泽棠助昊王大破京城后,这些朝臣乃至朱煜会落入何种境地,前世里他虽远在贫瘠边陲,却也多少听闻过的。
他早该擦亮双目才是,帝不是帝,臣不是臣,各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落败之相早已显出矣。
“是!”他笑着颌首:“皇后殁了。”
夏万春脸面红胀,目眦尽裂,拔剑而起大喝一声:“嫱儿何错之有?你要置她于死地!”
锦衣卫将朱煜围簇中间,握紧绣春刀神情冷肃。
四周披甲护兵迅速围拢至夏万春身后,亦虎视眈眈。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恰这时,吴道南手捂汩汩流血的胸口踉呛而至,他嗓音绝望而凄厉:“城门大破,叛军涌入……”
话未毕,气已尽。
朱煜猛得向舜钰望去,或许这将成为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炳永朝那手持弓弩的护兵使个眼色,屈指指向舜钰,即与夏万春由护兵拥着,快速往城楼暗道而去。
……
再说舜钰望见徐蓝带大军赶来增援,心底的激动委实难形容。
探身俯首瞅到沈二爷愈渐逼近城楼,忽而朝她扬手比了个姿势,徐蓝扯着马缰仰颈也紧盯着她。
舜钰揉揉眼睛,沈二爷曾教过她些沙场征战时,因距离远喊话难听见而常用的号令手势,一遍一遍让她牢记。
……沈二爷让她跳下去。
舜钰打个寒噤,没开玩笑罢!
这麽高……她跳下去沈二爷没接住……她摔死怎麽办,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她才感觉和沈二爷的神仙日子近在咫尺……
忽然腰间被只有力健实的胳臂一托,是曹瑛,已不由分说将她搁置楼台边沿。
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袂飘荡扬起,两条腿儿止不住地打哆嗦。
“冯舜钰!”背后一声大吼。
声音太焦灼了,舜钰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一根白翎羽箭已直冲她射将而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眼睁睁看着秦砚昭飞身扑挡在面前,甚而听得沉闷地“噗嗤“一声,羽箭快速穿透他的胸口……
“跳!”曹瑛嗓音粗嘎同时响起。
舜钰闭起眼睛纵身而下……
……
昊王朱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带兵进京。
朱煜身染恶疾圈禁于偏殿,由朱颐摄政,将徐炳永、夏万春等下狱问罪,并其党羽数百官员连根拔除。
历时一年大刀阔斧的杀戮,朝堂重归正途,沈泽棠任内阁首辅,知贤善任,用人不疑,天下渐趋繁荣盛世。
朱煜驾崩于同年八月桂花香时,亦是金榜题名之际。
……
城外的阳春与城内竟是大不同。
莺啼芳树,燕舞晴空,官道两侧野田苗圃一望无垠,勤劳的农人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牧童骑着老牛悠然行在垄上,他吹起短笛,高高低低、断断续续,虽是曲不成调,却别有番自在意趣。
舜钰由翠梅陪着站在官道边,数十步远处,沈泽棠穿石青绣仙鹤纹直裰,背着手在同徐泾说话。
元宝屁*股蛋儿撅得老高,在草丛里专心地抓蚂蚱,忽瞧见一根细细茎儿上开着花朵,娘亲教他认过,这是金凤花,捣碎了可以把指甲涂红红,他扯断攥着要去讨好妹妹。
沈桓捕了只大如团扇的玉蝴蝶,放入小月亮的手心,她好奇地松开指头,蝴蝶翩翩逃命去了。
沈桓瞅她瘪起嘴儿要哭,忙又捉来只五彩斑斓的蝶儿,擦擦额上的薄汗,小祖宗不好伺候啊!
舜钰抿起唇轻笑,听得有轱辘声由远及近,是官府押解罪臣去发配之地的马车,渐停在官道侧边,五六监押官慌忙下车,至沈泽棠面前行跪拜礼,听不清说了甚麽,其中两个起身,去马车上带下个人,朝舜钰这边来。
舜钰让翠梅退下,秦砚昭手腕锁着铁链慢慢走近,他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掺着大病初愈的疲态。
自替舜钰挡了那只箭后,无太医能救,沈泽棠请来钱秉义替他诊治,总算堪堪避过鬼门关。
他吸口春天的暖风,能嗅到一股子桃梨清甜芬芳,忽而发觉寒冬是真的过去了。
他冲舜钰笑了笑:“你怎在这里?”
瞧她明眸皓齿肤润唇红,少腹娇鼓鼓挺着,气色不是一般的好。
舜钰颌首应道:“带孩子们来郊外探春。”
她没说是特意来送的,心底终是有道伤痕,只待岁月暗暗将它抹平。
秦砚昭便也没多问,彼此沉默着,想说甚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宝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抱住舜钰的腿儿:“爹爹让元宝来喊娘亲走啦!”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没说几句话呢,沈二爷就来催了,如今是霸道的不行。
秦砚昭却低垂眉眼,有些贪恋地看向元宝:“吾的稚儿比他稍矮了些,却也虎头虎脑的招人疼。”
舜钰知道李凤至曾带孩子去看过他。
他们在房里说了许久的话,李凤至抱着孩子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
秦砚昭被依律发配边陲,亦是他前世待了半生之地,不同的,是此次只有他一人上路了。
“娘走……”元宝似乎有些怕他,扯着舜钰的裙摆直撒娇儿。
“哦……”秦砚昭似才惊醒般,嚅嚅道:“衙差也等急了……吾走了!”
“你等一等!”舜钰叫住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递去:“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秦砚昭没有推辞,接过揣进衣襟里。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看向舜钰:“你想不想知……前世里田皇后薨逝,沈泽棠后来的境遇?”
舜钰怔了怔,不晓他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却也顺着话问:“他后来怎样了呢?”
还不是加官进爵、娇妻美妾,子孙满堂,含笑而终,不然还能怎样!
秦砚昭似看透她的心思,摇了摇头:“自田皇后薨逝,他抱病称恙,拒主持内阁大政,次年遭朝臣弹劾,皇帝大怒降旨,沈府满门抄斩!”
舜钰脑里乱哄哄的,待反应过来还想问个仔细,秦砚昭已走的很远。
这一别,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