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变得阴郁:“是在田舜吉书房外卷棚内,他三人亦在,还记得一园木芙蓉正是开花时节,蜂嗡蝶吮好不热闹,你五姐抱着你来找兄长,你那会一团稚嫩,三四岁年纪,因跑进园里摘花被蜂子蜇了手臂,哭得满脸是汗,田舜吉拿针给你挑断在肉里的蜂刺……你五姐果然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父皇的嫔妃都不及她姿容惊艳,见得众人在,急忙辄身掩面,差点撞进沈泽瀚的怀里……”
舜钰已许久不在梦里踏进田府,此时听来却显得很镇定,太了解朱煜了,此时的画卷描绘的有多美丽,他接下来的话就有多残忍冷酷。
他喜欢看人痛苦不堪,被他狠狠踩在脚底的样子。
朱煜见她似不为所动,遂接着笑道:“朕那时已晓人事,岂能放过你五姐这朵娇花,籍着理由三番五次去田府造访,终被朕在园里逮着你五姐……哪想她竟那般刚烈,招来了田舜吉与沈泽瀚,自那后他二人对朕日渐疏远,倒于朕的三皇弟日渐感情笃厚,连陈庆祺与其父亲也起了二心。”
“陈詹事很快因谋害太子案满门抄斩,陈庆祺则沦落优童馆里出卖皮肉,这便是背叛朕的下场,生不如死!”
舜钰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痛的她深吸了口气。
窗外夜色愈发深了!
房间原是寂静的,却因朱煜自得的笑声而显得分外恐怖。
舜钰打了个寒噤,她开口问道:“一年后,田府被冠以谋逆及贪墨大罪被满门抄斩,难道也是遭皇上构陷?!”
第陆肆伍章 战事起
朱煜看向窗外摇曳的红笼,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如今回想起竟仿若是昨日才历过。
收回视线重落在舜钰的面庞上,他叹息一声:“瞧朕明明甚麽都记得清楚,却独模糊了你五姐相貌。你与她似像,却又不甚像……田侍郎要把她许配给沈泽瀚,朕去求过他,允他高位,允他但得继位定将她立为皇后,哪晓他一口拒绝,毫无回寰余地,朕不信这天下间为臣者,还有谁不爱金马玉堂不爱这名与利。”
朱煜嘴角浮起冷笑:“果不其然,田侍郎与三皇弟很是亲近,他们都与三皇弟亲近,连带父皇也对三皇弟赞誉有加,他们置吾这太子何顾?皆是想置朕于死地的侫臣!”
舜钰知道这个三皇子,犹如一颗流星划过皇庭上空,年纪轻轻就病卒了。
后再无人提起他。
细思极恐,抬眼望向朱煜,酒醉使他颧骨漾着暗红,那般清秀俊朗的容颜,此时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错了!父亲对名利兴味萧然。”舜钰冷冷道:“他更在意五姐能觅得良人半生幸福!”
用袖子抹抹眼睛,困扰她两世的灭门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硬声问:“祸端起始是齐云塔院案罢,父亲被扣贪墨及谋逆重罪,皆是皇上所施之计?”
朱煜摇头:“田家满门抄斩岂非朕一己所力可为,那案宗厚厚数卷,皆是朝官佐证之词,徐炳永、周忱、秦仲、唐同章,刘霖、吴道南……还有魏公公,是他将抄斩令混在奏疏中骗得父皇批红!”
“涉及六部五寺二院司礼监,你怎能独说是朕所施之计,那时三皇弟病卒,其他皇弟或愚或幼,唯吾这太子当用,朝臣为日后仕途顺遂拢伺于朕,喜朕之喜,忧朕之忧,不过朕一句话儿,他们便把诸事办的十分妥贴。”
他顿了顿,拍手笑道:“致你们田府家门败亡不是朕、不是朝官,是田侍郎最淡泊的名与利啊!”
“可怜可怜!”朱煜起身下炕,跌跌呛呛朝门前走去:“荣名厚利,自古于今,世人争竞,求之或不可得,得之难逃其拘,名利犹似双刃剑,求之未得不胜其恼,求而得之不胜其喜,得而求保不胜其烦,使尽手段善恶不分,终将深陷泥淖难自拔,继而这条命便不归己!皆由朕握于掌心操纵生死矣!此才是朕的天下,是朕的臣子!”
他一把掀开暖帘,尹公公已伸手过来搀扶,嘴里谄媚陪笑:“这天下就是皇上的,谁也甭想夺走!”
说话走动声渐行渐远,终被寒风吹的支离破碎消匿于夜色中。
小宫女欲进来伺候舜钰就寝,见她静默坐着如雕像般,又胆怯地不敢,终是轻放下帘子。
拢着袖哆嗦地守在廊前,雪花漫天飞舞直朝她身上扑,算着年关快要近至,也是她将离宫回乡的日子,心底难言的欢喜,忽瞄着窗里的烛火熄了!
……
雪后天晴万仞青。
朱煜立在城楼上,冬阳难得这般暖洋洋,积雪开始消融,沿着重檐歇山顶滴答滴答。
他身后除徐炳永、夏万春、秦砚昭等朝中重臣外,还有数百锦衣卫手握绣春刀护在周围。
他身前一排兵士将火箭架在弩上,但得令下即拉弓射人命。
放眼城外开阔而萧条,旷野的风狂肆又寒冽,沈泽棠身披银灰铠甲,威风凛凛跨坐于马鞍上,一手执长柄大刀,一手紧勒缰绳。
他身后除一字排开的骑兵,便是手拿盾矛的兵士,未见长途行军的疲态,皆昂首挺胸,精神抖擞。
他身前是皇帝的军队,由五军都督府大将军吴道南率兵对阵。
朱煜的神情显然很轻松,放眼望沈泽棠带来的将兵,委实少了些,至多十万的样子,怎抵得过他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
他命魏公公去传旨:“即然是前来投城,将兵需丢盔弃甲放下兵器,交出昊王以示诚意。”
片刻功夫,魏公公匆匆回禀:“沈泽棠要先见过他夫人是否安好!”
朱煜蹙起眉宇,御卫押解冯舜钰来城楼,迟迟未见其影,遂命魏公公带人去察看。
魏公公领命而去,秦砚昭眼中闪过一抹疑色。
……
舜钰坐在临窗大炕前朝外望,小宫女拿笤帚正在认真打扫青石板道,刷刷声惊飞几只觅食的寒雀儿。
一只虎皮大猫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阖紧的院门忽然推开,夏皇后身披海棠红绣雁衔芦披风,由个年老姑姑搀扶着走进来,小宫女忙扔了笤帚,紧步上前跪下见礼,她二人不理睬,一径朝房里来。
舜钰趿鞋下地,那姑姑服侍夏皇后坐在椅上,见小宫女呆呆立在边儿,瞪起眼扬手一耳光打她脸上,颊腮瞬间红胀起来,厉声喝叱:“还不快滚!”
小宫女唬得忙退出门外,那姑姑走到帘前掀缝张望稍顷,这才复转低低道:“皇后娘娘有甚麽话可以说了。”
夏嫱轻咳了两声,开始脱下披风放在一侧。
舜钰瞟到她嘴角未拭净的血渍,脸色倏得大变。
夏嫱反倒笑了:“皇上遣尹公公,迫本宫饮下掺鸩毒的梅花酒,你有听闻过命途这麽凄凉的皇后麽!可本宫的傻爹爹呀,还在城楼上替他卖命守江山呢!你说他恶不恶……”把一抹腥红吐在帕里,唤那姑姑来替她解衣。
遂又看向舜钰:“沈泽棠率军兵临城下,皇上及众臣上城楼应战,想必不多时刻就要来提你前去,你换上本宫的衣裳,趁宫里防范疏松赶紧逃出去罢,不过你定要应允本宫桩事儿。”
将死之人其行也善。舜钰眼眶泛红,颌首答应:“娘娘但说无妨,只要吾活着定办妥就是!”
夏嫱揩帕子擦拭唇瓣,喘口气儿道:“本宫不要死得不明不白,你出去后寻着机会告诉夏尚书,本宫是被皇上害死的……”她哽着声儿再说不出其它的话,终是流下泪来。
那姑姑插话进来:“此地不宜久留,沈夫人赶紧换衣罢!”
即扶起只着里衣的夏嫱上炕躺好,替她小心的盖好樱草色洒花褥子,把边角再掖掖严实。
见舜钰已穿戴齐整,遂上前替她拉低披风镶银鼠毛的帽沿,回首看了眼炕上人,终是沉声道:“走罢!”
第陆肆伍章 大结局
小宫女站在廊前看两只猫儿打架,忽听帘子簇簇响动,那凶悍的老姑姑搀扶着皇后出来。
胆怯怯地上前行礼,离五六步远儿就听那姑姑严厉的嗓音:“用不得你送,候在这儿好生伺候沈夫人。”
小宫女连忙搭手应承,目送她们身影远了,松一口气走进房里,夫人侧躺在炕上盖褥被睡着,她唤了两声没动静,不敢再相扰,往大铜火盆里添了两块兽炭,蹑手蹑手放下帘幔,自退出往明间去做针线活计。
舜钰抬足跨出槛外,五六御卫不若平时肃然,只管交头接耳说话,那姑姑不慌着走,反从袖笼里掏出一串钱递上,笑道:“劳你们冷天儿站雪地里辛苦,皇后娘娘赏的!”
御卫们连忙接了钱,俯首作揖谢过,任随她们离开。
她二人出了坤宁宫至御花园,瞧见湖心有个四面围窗门的亭子,疾步走进亭间也不多言,舜钰自脱解衣裳换上太监服,褪去头上珠翠,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簪子重新绾发、再将纱帽戴周整,这才辄身,瞧那姑姑坐于栏板望向满湖冬水出神,遂催促说:“此地不宜久待,姑姑快随吾走罢。”
那姑姑并未答,只道:“你不能朝东走,那边沿堆秀山过去至承乾宫,一路御卫密麻;也不能往南走,坤宁门有东西值房,那里太监眼儿毒的很;西面有四神祠,宫人来往最多,难保见你眼生要盘问;你只有朝北走,过天一门和顺贞门,便是神武门,通外集市。”
她顿了顿,从袖里拿块腰牌递给舜钰:“有时皇后遣太监出宫办事,就用这块腰牌,那里守门护军认得自会放行。”
舜钰迟疑地接过,咽了咽口水问:“姑姑不同吾一道走麽?”
那姑姑淡淡笑了笑:“你自去罢,我是走不动了……这御花园往昔陪娘娘常来,总是小心伺候顾不得旁的,今儿就想好好的瞧上一回……”话未完,唇边溢出一缕黑血来,她用帕子擦拭:“你还不快走!”
舜钰想说甚麽却发不出声音来。
用袖子抹抹眼睛,辄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沿着石子甬道朝北方向跑去。
才近顺贞门即望见远远迎面过来五六人,她四顾巡扫侧边有座太湖石叠堆的假山,连忙躲在后面。
看官道来者何人,为首的正是魏公公。
原来舜钰扮做皇后模样与老姑姑混出半刻后,来押解的御卫进房提人,才发现是皇后死在炕上,舜钰已不知所踪,这几人一商量,万一皇帝发难可是要掉脑袋的,还是趁乱逃命要紧,遂将小宫女用软垫捂死,收拾了房中值钱易藏之物,同门前守卫含混寻个理由道会再来,奔出宫门各自逃生去矣。
待得魏公公气汹汹来训责,门前守卫才觉蹊跷,冲进房里察看方晓出大祸,只道沈夫人逃了,分头四散去寻。
魏公公则带人从摛藻堂往御花园这边来,他又矮又胖爱来事儿,被人暗地里取绰号儿“魏冬瓜”,此时走得气喘吁吁,饶是冬日寒冷,却覆了满额汗水。
见到那处假山便想小解,又恐被谁瞧去自个姿势取笑,挥手撵喊滚远点,那些御卫走进金香亭里等候,他这才撩袍边松脱裤子边绕过假山,哪想面前人影一晃,才看清是个小太监,就觉脖颈疼痛难忍,想喊却如被掐紧了喉咙,眼白一翻重重跌在雪地里无了意识。
舜钰将簪子拔出,在他衣上划了划,这是数日前赴筵,沈二爷给她防身用的,簪尖有迷药,那时未曾用上。
绾好发不再多留,贴宫墙沿儿拐过秋叶式洞门,回首眺亭里御卫毫无察觉,松口气大步走至顺贞门侧门,拿出腰牌递给守门护军,那护军打量她一眼,还了腰牌放行。
舜钰道过谢,急匆匆跑向神武门,才掏出腰牌,这护军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挥手让她走了。
出了宫门,才发现往昔热闹的集市冷清萧条,商铺及住宅皆是门窗紧闭,鸡犬不闻。
入目能见的只有跑马的将军、手拿盾矛急走的士兵,从这条街出,又朝那条道往,在舜钰身边来来去去,没人在意个小太监,特别是此时战事欲燃之际。
舜钰走不过十数步,忽而顿住,前面一辆马车拦阻去路,一个穿绯红朝服的官爷背手站立,看到她的身影,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不是旁人,竟是秦砚昭。
舜钰下意识地想往旁边巷道逃跑,余光却见四围有兵吏围拢过来,心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闭闭眼睛再睁开,慢慢走近秦砚昭,仰起脸看他,语气很平静:“你是来捉我去城楼的吗?”
秦砚昭默了默:“吾也不想的……”
舜钰只是点点头:“走罢!”与他擦肩而过,径自抬足坐进车舆里。
……
马车嘎吱嘎吱地摇晃,前面有兵吏开道,走得还算顺畅。
路过大相国寺,虽百姓寥寥,但和尚们依旧按往年惯例,在寺门前做浴佛会,搭起的棚下,大锅内正熬炖七宝五味粥,一缕缕白烟杂着甜香四散开来。
舜钰才恍然记起今儿是腊月初八……又是一年了。
“我想吃碗甜粥。”她道,目光依旧盯着那腾腾冒热气的锅子。
秦砚昭犹豫了会儿,终是摇头:“下次罢!今儿实在太晚。”
舜钰便没再吭声,风吹动窗帘子,掀起荡下,她的面庞也随着忽明忽暗。
秦砚昭能感觉到她的冷漠,一如两个初相逢的陌生人相见,彼此没有好感,只充斥着尴尬及疏离。
她似乎连对他的恨意都一并没了。
秦砚昭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忽然忆起曾经的舜钰,与他同乘一顶软轿,有自尊心的女孩儿,主动伸出手圈围上他的颈,垂首埋进他的怀里,她说:“你现就带我走,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
他没有答应,若是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他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冯舜钰!”秦砚昭听见自己终是开了口:“冯舜钰,我若现在带你远走高飞,你可还愿意?”
第陆肆陆章 大结局(中)
舜钰没答话,寒风与冬阳齐覆洒在额面上,凉薄中亦能察觉一丝温暖。
将兵愈来愈多,熙熙攘攘堵着街道,马车驶得缓慢下来,已能眺望到远远的城楼。
她忽然开口:“关在坤宁宫里,皇帝酒后吐真言,解了我心头田府满门抄斩之疑。”
秦砚昭脸色微变,紧着声问:“他说甚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