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朱煜挥手让他离开,面无表情的略站了站,方才向近侍尹公公低道:“皇后禀性癫狂暴戾,残害宫人罪不可赦,再多留不益,昊王兵临城下与朕对决那日,你把那坛梅花酒捧去给她吃,若是不肯就硬灌入喉。”
  尹公公应承称是,朱煜下了踏垛,足荡银花不疾不徐地走着,他觉得这雪下得分外好,想着昊王人马正忍饥受寒的日夜兼程,这心情愈发愉悦了。
  宫殿监的公公见皇帝而来,连忙命奏清平乐,引侍众臣进殿分两队立候两旁,朱煜上座受臣们一跪三叩,礼毕方两边列坐,开始上馔。
  但见:殿升紫烟,堂亮明珠,乐曲绕黄梁,歌舞传画栋,窗外是银装玉碾,窗内是花团锦簇,尚书少卿,一个个满脸名利;都督将军,一副副沟壑难填,只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愁不愁。
  又有诗曰: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
  一言道尽王朝将至尽头时、君臣及臣臣间的无情无义矣。
  秦砚昭端盏上前敬酒,一面恭敬地说:“不知冯舜钰羁押宫里可还顺遂?终是有情一场,还望皇上能容臣与她一面。”
  徐炳永蹙起眉宇,朱煜却笑了:“有何不可,朕让她上殿与你一聚就是。”即命近侍公公去请。
  ……
  再说舜钰洗漱过便歪在床上看书,新来的宫女年纪尚小,守在帘外不敢进来相扰,室内一团静谧无声。
  忽听得廊上有脚足急响,宫女拦阻不及,暖帘已被掀起,舜钰抬眼瞧去,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尹公公,他手握麈尾、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命沈夫人往保和殿赴筵,不得耽搁!”
  舜钰有些迟疑:“冬至宴请王孙大臣,岂容一介女流上殿!”
  尹公公答的不耐烦:“你胆敢质疑皇帝谕令,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俗说宁可得罪君子,不与小人结怨,舜钰道要穿衣梳妆还请回避,尹公公这才哼一声,出去等了。
  舜钰心如明镜,朱煜命她在文武百官面前抛头露面,意在羞辱!
  只淡施脂粉,寻件简素衣裳穿了,再披起斗篷,自撑着油伞,让宫女拎一盏红笼照路,随尹公公穿廊过殿而去。
  ……
  城门已关。
  杨衍坐在公署里批核出城文牒,今是冬至,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百姓送的酒食把一空桌堆得满当。
  苗乙孙力等五六小吏巡城而归,冻得面庞泛起青紫,坐到大铜火盆前颤颤抖抖地取暖。
  杨衍瞟扫他们一眼:“有酒有肉怎地不吃驱寒气?”
  苗乙孙力等连忙称谢,这才去拆开个油纸包儿,有十几片卤熟的五香牛肉,又把烧酒倒进铜铫子放火上煨温,还是不敢独享,先连酒带肉送到杨衍面前,杨衍撇撇嘴不屑:“此等劣物岂能入吾尊贵之口,你们自吃随便!”
  苗乙孙力与他到底处了这些许时候,知他禀性已习以为常,再谢过,复坐回原处吃喝起来。
  一个才留头小女孩儿,掀起帘缝露出脸儿,怯生生望向苗乙:“娘亲等爹爹回去过节,一桌菜未动哩!”
  苗乙斜眼睃过杨衍脸色,这才放心地招呼女孩儿到身边来,递给她一片熟牛肉,眨眼就咽下肚,连味都没吃出来,显见是饿瘪了肚。
  杨衍皱起眉宇,有些嫌弃打量那女孩儿脏兮兮的样子,朝苗乙他们道:“你们都归家去罢!吾在此值守,两个时辰后记得准时来替!”又添了一句:“把那桌上吃食分分带走。”
  苗乙等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一番,再各自离去不提。
 
 
第陆肆叁章 不知畏
 
  舜钰由尹公公引领进保和殿,一步一步,能感觉各种不怀好意的眼神,如潮水朝她袭涌而来。
  她生而为人走到此时,死不由已,心境反显得徐生安然。
  朱煜冷眼看她行跪拜之礼,未曾多说甚麽,只命坐去秦砚昭身侧同席。
  舜钰依从,秦砚昭亲手执壶斟盏果酒递她,温声低说:“今是冬至大筵,你怎穿得如此简素?若惹皇上动怒,你……”
  舜钰受够他的假惺惺,打断话道:“吾非殿前轻歌曼舞伎,亦非客间陪酒作乐女,身为罪臣之妻,简素淡行又何罪之有?若是扫了秦尚书雅兴,容吾退去就是!”
  秦砚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这张嘴儿伶牙俐齿地让人爱也不是,气也不是,见那果酒她也不饮,索性自己拈起一饮而尽,他说:“吾怎能容你退去呢?吾好容易才得见你一面。”
  舜钰不吭声儿假装没听见,秦砚昭却不饶过她,继续道:“我那日非有心打你,是气极失了理智……也很后悔,你就谅吾一次。”
  舜钰实不知他同自己说这些有甚麽意义,他们背道而弛早就相形见远。
  如今她是真的恨他入骨,那日若没朱煜拦着,他就真的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有时午夜梦回惊醒,她都浑身汗涔涔的。
  索性开口道:“秦砚昭,如今的你燥性若火炽,遇物即焚毁;寡性似冰清,遇物即残杀;你似死水腐木,生机已绝,何谈建功立业延续福祉,饶是心胸气度豁达一些,眼界开阔一些,何至如今地步,你白枉了上苍给你重活的机会。”
  秦砚昭只是吃酒不与她辩,若是较真他一准被活活气死。
  舜钰余光扫过一圈,面孔大都陌生的很,皆是徐炳永的党羽,往昔同沈二爷相交笃厚如李光启高达等者皆不见其影。
  徐炳永微微侧目,忆起那日在昭狱阻住沈夫人,用红笼照其面容,却是普通寡淡的很,原来使得李代桃僵之计,看她褪去宽大官服换上女儿妆扮,他说起纵横朝堂大半生,炯炯双目看透人心,怎会没瞧出这冯生的端倪,输在于轻敌矣。
  他看向秦砚昭、朱煜及其它窥伺沈夫人的同僚,眼神烁着各种心思,唯独没有半毫防范。
  柔弱无害的美人,若还有份谋智,是多留一刻便会令人心生不安的。
  他怀疑这是沈泽棠做的局。
  徐炳永端起盏朝朱煜敬酒,一面谏言:“吾朝将兵三十万,对藩王率领的叛军一路拦截追击,捷报频传,就算残兵败将临至城下,还有京中十万兵马严阵以待,何需留用此妇人为挟?臣观她姿容魅惑、心计颇深,又为罪臣遗孤、女扮男装考科举、入朝为官,现为叛臣之妻,条条皆是罪不可赦,倒不如趁今时此际将其斩杀,以绝后患之忧。”
  一众附议,朱煜看向舜钰倒是未见慌色,心底纳罕表面不露,只是淡道:“沈夫人生死关头倒是很镇定!”
  舜钰抿抿唇瓣,起身回话:“妾身早晚是死,有甚可惧!只是我那夫君纵横捭阖朝堂数年,其文高至内阁,武能平乱,运筹帷幄当朝胜他者有几何,徐阁老此时便做胜负打算,未免言之过早。”
  她顿了顿,朝徐炳永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
  “语云看人只看后半生。譬如娼妓晚景从良,前半生烟花对后生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前半生清苦守节俱毁。人活一世,晚节更重,徐阁老身为大儒,想必更懂此理矣!”
  “无知罪妇!”徐炳永双目圆睁,沉声怒喝:“竟敢将老臣与娼妓贞妇相比,数年不曾被如此羞辱,今朝岂能忍得!奏请皇上将其捕入昭狱用刑,明日午时三刻凌迟处死,方解老臣心头之恨!”
  秦砚昭变了脸色,众臣摒息静观发展。
  朱煜默了片刻,看向徐炳永笑言劝慰:“今是冬至筵请堪比过节,岂能见得生杀血光!徐阁老也说她是无知罪妇,又何必与其一般见识,反亏了自己气度。更况她有些话儿也有几分道理,归终逃不过一死,晚些再惩也无妨。”
  即命尹公公带她离席退下。
  筵席很快恢复如初时热闹,只是其中几人心境却大不同了。
  ……
  杨衍起身坐到大铜火盆前,拿铁锹小心扒拉着炭灰,他在里头煨了四五块粉芋头,用锹尖摁了摁,软趴趴地,一股子清香味儿渐渐溢出,显见已是熟透。
  他这样的富贵子弟是不屑灰中掏吃的,折辱自个身份不说,看着也脏乎乎的。
  只是某次偶尔尝过,那口感倒很合他的脾胃,此地来往城吏颇多,一直未有再食机会,今儿倒是很讨巧。
  他满意的挑出个,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拭去芋皮上沾染的炭灰,再撕开一片皮,露出热烫嫩白的内里,正眉眼舒爽地要往嘴里送时,听得毡帘扑簇簇作响,一缕寒风混着雪花挟裹一人进得房来。
  看官道深夜来客会是谁?杨衍亦是一脸惊诧,待那人解去蓑衣箬笠,露出青绿锦绣服,再观他容颜,却是锦衣卫千户曹瑛。
  曹瑛朝他点点头,在条凳上坐了,随口问:“在吃煨芋头?”
  “谁吃这脏玩意儿!”杨衍要把芋头往炭火里扔,但觉手中一松,眼睁睁看着擦拭干干净净的芋头,被曹瑛抢了去,皮都未剥除,便狼吞吐咽吃得很是香甜。
  曹瑛连吃了四块。
  杨衍趁他去倒茶水时,悄悄拿铁锹把仅剩一个小的、往积灰里埋了埋,忽听得背后传来曹瑛声音,掺着些笑意:“怎不早说这桌上还有酒有肉?否则谁吃那玩意儿!”
  杨衍气结,不要以为那晚他俩连手将沈泽棠送出城门外,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搞搞清楚,他一点都不想和这帮为虎作伥的锦衣卫有甚麽瓜葛。
  曹瑛一手端碗烧酒,一手抓块熟牛肉,复回原位坐下,杨衍嗅到酒肉散发的味道,皱起眉宇撩袍要起身。
  曹瑛嘴里嚼着牛肉,含混不清地说:“别走,有事要你办!”
  杨衍冷笑一声,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第陆肆肆章 探真相
 
  曹瑛知他禀性,也不虚以委蛇:“你开下城门,放沈二爷的将兵进来。”
  杨衍面无表情的翻看手中书册,语气淡淡:“曹千户吃醉了,旁处撒酒风去!”
  曹瑛举盏一饮而尽,又执壶倒一盏。
  他道:“传进朝堂的捷报没个真,此一路恶战,官兵节节败退,颓势难能逆转,沈二爷意在速战速绝,免因双方短兵相接殃及城中无辜百姓。是而先让部份军队入城藏匿,到时施釜底抽薪及里应外合之策,一鼓作气将城池拿下。”
  又顿了顿:“吾对你仍心存疑虑,但沈二爷信你……只道此次役后朝堂将重用功臣,兴振纲威更需贤能之才,杨大人有踔绝之能岂可屈尊做个区区巡城吏……”
  “不是巡城吏,是巡城御吏,秩品四品。”杨衍把书一阖,冷笑道:“若不肯汝能奈吾何?”
  曹瑛拔出腰间别的绣春刀,“呯咚”插立在长凳上,神情显狠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吾自去开城门放人。”
  杨衍面庞挟含薄蔑之色,摇头道:“愚蠢至极!无本官下令,守城吏断不肯遵命,你纵是把他们都杀害反打草惊蛇,那时施以瓮中捉鳖之计,胜败乾坤倒转也未可知。”
  曹瑛目光沉沉盯他稍顷,笑了笑:“你应知沈二爷之智,成就霸业岂会独由你来拿捏,自还有它法相接,待吾饮光这壶酒,你还不肯,就休怪刀下无情。”
  他果然再不开口,只是饮酒吃肉,就着火盆子烘干雪湿的一双油靴。
  杨衍见他不慌不忙的态,反倒心里没了底,默了半晌,才说:“吾问你……冯舜钰被你们锦衣卫抓去,她可有受全刑之苦?”
  曹瑛回道:“冯舜钰在妓儿街被抓,与锦衣卫和刑部皆无关,是秦尚书率兵部的人将她捉去,现羁押在宫中。听冯公公所言,沈二爷若不肯招降,便将冯舜钰绑上城楼,当其面剖腹取婴以示惩罚。”
  “她又怀上了?这次是几个?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杨衍咬着牙骂:“她是猪啊这麽能生?”
  “不可对沈夫人无理!”曹瑛颌首认同,觉得整晚就这句话深得他心,忽然都不忍杀他了。
  杨衍脸色铁青坐着生闷气,倏得站起拿过斗篷披上就朝外走。
  曹瑛背后抬高音量道:“酒没吃完,你逃甚麽逃……你跑得过吾麽!”
  ……都是猪,就知道吃……和生崽!
  杨衍深以为沈二爷要想助昊王夺天下,缺他还真的就不行!
  ……
  舜钰睡意极浅,窗外一缕寒风呼过、一根松枝压响、一只猫儿凄啼,甚或檐下红笼摇曳声儿,都能将她自梦里惊醒。
  她有种预感,沈二爷兵临城下或许就是这几日了!
  她不知自己能做甚麽,乖乖在这里等着被带上城楼,还是寻着机会逃将出去。
  可机会哪里那麽易得,门前御卫由二三增至七八,严防诫备看守的十分严密。
  想了许久只觉茫然。
  廊上有凌乱的脚足响声,不似宫女小步轻盈,踩踏的很重,趔趔趄趄直朝房里走。
  舜钰不敢迟疑,连忙穿妥披风趿鞋下地,也就这功夫,垂珠门帘簇簇响动由外打起,朱煜满身酒气走进来,小宫女战战兢兢捧着茶盘,尹公公则忙着点烛燃香烧炭,
  舜钰暗自吃惊却不表,只上前行跪拜之礼,朱煜摆手免礼,随而往临窗大炕上一歪。
  待小宫女与尹公公收拾妥当,遂退下守在门外。
  朱煜这才眯觑眼眸懒懒打量她,微笑着指指炕面:“你来坐,不必拘礼。”
  舜钰不敢,只挨炕沿边的椅子坐了,看他紧盯着自己不放,心下一沉严阵以待。
  朱煜呵呵笑了两声:“今你替朕狠狠羞辱了徐阁老……朕心里痛快!那老儿野心昭昭实在可憎。”
  遂历数了一遍徐炳永以下犯上的劣行,愈说面容愈发狰狞,咬牙拍桌不足以泄其恨。
  舜钰抻腰端坐着,心如明镜,朱煜能当她的面痛叱逆臣,是因他吃得有些醉意,且她会死。
  无论沈泽棠投不投城,她都是死定了。
  所以他才会籍着酒醉在她面前毫无顾忌。
  舜钰叹了口气,虽然声如蚊蝇,朱煜还是听进耳里,忽然抿紧唇瓣,端盏吃茶。
  烛光晃晃映照着那张娇媚容颜,让他嗓音变得有些飘渺:“朕曾在田府里见过你!”
  看她诧异地抬起眉眼,朱煜笑了笑:“朕那会还是个不受宠的太子,你兄长田舜吉、陈詹事之子陈庆祺、还有沈泽棠四弟沈泽瀚,常来宫中伴读,他三人才高八斗满腹锦绣,父皇那时常赞他们聪慧,斥朕多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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