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舜钰语气浅淡:“可是在说你自己?”
  芳沐听得一愣,不解其意。
  舜钰也无需她答,下了踏垛走至敞开的乌油院门,两名御卫阻她再往前行。
  她止住步,这里视野更开阔,能清楚瞧见坤宁宫双昂五踩斗栱的上下檐、龙凤和玺彩画的梁枋,双交四椀菱花的扇门,前世里看得起腻景致,此时再打量却是别样心境。
  见得宫人抬着凤辇穿过景和门,皆垂首默行,唯有嘎吱嘎吱在黄墙青路间回荡有声,渐拐进坤宁宫西暖殿不见了。
  雪片如花若絮轻点人的颊额,舜钰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不再是行走于深宫华帷的一缕游魂,不再忍受年年月月日日挥之不去的寂寥。
  她终究逃离了这里。
  辄身慢慢朝回走,芳沐姑姑撑着青绸油伞过来给她遮雪。
  舜钰道:“忽而想吃烧鹅,晓得你好手段,今晌午就吃这个,勿要糊弄,我嘴儿可刁钻,是不是你烧得一尝便知。”语毕迈过槛进屋内去。
  芳沐只得往御茶膳房走,管事廖公公恰哼着曲儿拎一串熏肠子出来,见她笑问:“姑姑要吃什麽尽管说就是,里面油烟味重,莫染着你这簇新的衣裳。”
  芳沐不说话仅摇头,高高挽起袖笼打了结,露出白玉般的胳臂,瘳公公知晓她心底不自在就是这副模样,连忙又问:“你要甚麽食材?我也好令人送来?”
  “要只鹅来烧着吃。”
  瘳公公一拍腿儿:“可巧着才宰杀好只阳江鹅,毛拔的不见一丝儿,原是给丽妃娘娘备的,结果没用上,这好物该是姑姑你得。”即命杂役去端,几句话功夫,一整只鹅光溜溜摆刀板上,芳沐拔下根簪子用盐水蘸过,再去戳了戳脯子,听嘭嘭作响,方面色缓和说:“瞧着个头不足,肉倒是厚实。”
  瘳公公只笑:“同你说过是好物的,难得遇见。”他又献殷勤:“姑姑你莫碰,当心油腻了手,让下人来打理就是。”
  “烧鹅一人做一个味儿,我就全心全意做了这趟。”她语罢,拈了盐椒酒反复擦抹鹅腹内,再塞进一帚葱打个结,外面则用蜂蜜混着酒仔细涂匀鹅身,再近至大厨灶前,往锅里倒一大碗酒一大碗水,顶竹棒插鹅体内架固,不近水,盖好锅盖儿沿边缝用湿纸封密,在去灶内燃起两捆柴禾,等着蒸熟就是。
  瘳公公看她衣裳污了,发鬓乱了,满脸汗水滴滴地,请她到廊庑去边吃茶边坐着等,有些疑惑地打探:“姑姑这是要孝敬哪位娘娘去?“
  他有自己小九九,茶膳房得消息不易,皇后自滑胎后只吃素不碰荤腥,姑姑这样劳神费力,定是要巴结哪位得宠的娘娘,他也可做到心底有数。
  芳沐吃口茶道:“甚麽娘娘!是原沈阁老的夫人,被皇帝下旨禁在凤兰馆,命好吃好喝地伺候,每日里蒋太医来把脉一次,不得怠慢哩!”她又添了句:“还怀了二月余的身孕。”
  瘳公公吃了一惊:“那沈阁老不是在昭狱里被火烧死了麽?”
  芳沐听得不确定,晓他在探自己的话儿,再不肯多说,扯了些旁的,杂役送来一盘糖炒栗子,热呼呼地烫手,遂剥着吃到半途,听闻柴禾烧尽了,又添了一捆柴,把鹅翻个身盖严锅盖儿继续蒸,不消一个时辰,那香喷喷的味儿直往人鼻息里钻,揭盖装进大碗里,怎个皮脱骨酥肉烂,连汤亦是鲜美无比。她又调了碟姜蒜醋汁,小心装进食盒子里,同瘳公公告辞离去。
  待她拎着食盒子回至凤兰馆,舜钰恰睡醒由小宫女伺候漱洗过,芳沐把烧鹅端摆在桌上,笑说:“夫人试尝一尝,可还合你的口味。”
  舜钰抬首看她两眼,挟起片鹅脯送进嘴里,忽儿丢了筷箸变脸训斥:“怎连油酱茴香大料都未曾放,一股子腥臭味儿难咽喉咙,都道你最会烧鹅肉,却原来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芳沐勉力陪笑道:“烧鹅各有各的做法子,奴婢这样烧制,汤味会更鲜美,若夫人觉得腥气,可蘸着油酱碟儿吃。”
  “你在教我如何吃鹅肉麽?”舜钰蹙眉冷笑:“一个低贱的宫女也配!”
  正此时外头传报蒋太医来了。
  舜钰趁势将鹅肉连盘推下桌面。
  但听噼噼呯呯响声一片,蒋太医掀帘进来怔住,看盘盏倾倒破裂、肉碎汤汁乱淌,再观舜钰颊腮气得发红,听她咬牙道:“我肚儿被芳沐姑姑气得痛呢,太医快来救我。”
  蒋太医慌忙坐她跟前,凝神为其把脉,半晌后才松口气:“三月内胎像总是不稳,我写个方子吃下便好。”
  又看向芳沐厉声叱责:“沈夫人此胎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命也休矣。”
  舜钰抿起唇角:“麻烦蒋太医同皇上禀明,这位芳沐姑姑心高气傲着呢,我实在用不起,需得换个脾性温良的宫女来伺候。”
  芳沐早唬得魂飞魄散,双膝跪地求饶过,一面抹眼泪哭泣,看着委实可怜。
  舜钰默少顷沉声道:“看蒋太医的面子,便饶了这次,若再如今儿这般我说一你回二,定要你不好过。”又道:“我还未用饭呢,你再去厨房亲自替我炖只鸽子来,需用蜀地的花鸽与金华的火腿片同煨,莫让我等得急了。”
  芳沐一句都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又往厨房去,重新做了拿到房里,却见舜钰已用过饭,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大炕前看书,把那碗炖鸽是连眼皮儿也不挑。
  她只得退出房来,冷萋萋孤零零站在廊上,看着那雪下的愈发大了。
  舜钰抬起头来朝窗牖外瞧,芳沐姑姑撑着油伞儿,匆匆跨出门槛,她要去的方向正是坤宁宫西暖殿。
  舜钰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神色。
 
 
第陆肆壹章 揭真相
 
  翌日,舜钰睁眼见得满室雪光,便晓昨又落了整夜,不由思绪万千。
  沈二爷他们不知离京城还有多远,这样的天气实不利于行军打仗。
  她叹息一声,抚摸着少腹,自打怀了这娃,却与怀元宝小月亮时候又不同,变得多愁善感了。
  想起元宝小月亮,眼眶不由泛起潮濡,她索性起身下榻,芳沐姑姑候在外面听得动静,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洗漱。
  待用过早饭,舜钰拎起铜铫子,去院里扫些松叶上的积雪,放火盆前炖团茶吃。
  芳沐姑姑隔着帘子禀报:“皇后娘娘来了。”
  舜钰阖起书页,心底早有准备,夏皇后和前世里的夏贵妃一个样儿,还是这麽地沉不住气。
  听得帘子一响,被宫女簇拥着进来个女子,穿一身红色底方棋朵花四合如意纹锦袍儿,梳牡丹高发髻插满金翠,迎上她的面容,虽是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却肌肤透黄、双目无神,颧骨突起,显得十分消瘦憔悴。
  舜钰暗忖,前世里的夏嫱虽为贵妃,整日里挖空心思要当皇后,争宠讨媚最爱惜这张娇颜,而今世总算得偿所愿,怎却枯若朽木萎如残花般呢。
  宫女搬来黑漆山水纹扶手椅,伺候夏嫱坐了,她抱着小手炉,看舜钰跪拜行礼,遂命她起身。
  再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却是怔了怔,这沈夫人原来见过,那时她还待自闺中,与太子时好时坏,遂在天宁寺不顾名节勾引沈阁老,见他却与个身穿僧袍的绾发少年暧昧不明;后在太子府又见他一回,皆是做男儿装扮,而今看她青丝松挽,穿水红软绢衣裙,难形容的风流娇媚,这其间的阴谋阳谋,是前朝的事,她不甚有兴趣。
  目光滑落至舜钰少腹处停滞会儿,才开口问:“快几个月了?”
  “蒋太医说欲近三个月。”
  夏嫱语气似含柔怜:“总是没好结果的,又何必由他生长呢,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少些痛苦为宜。”
  舜钰抿起嘴唇:“俗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皆因爱儿一片赤诚之心。吾虽脑无足谋之智、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匹夫之勇,因爱儿之故,宁为其赤足上刀山,裸身下火海、升天诛众仙,入地斩魑魅,攀东山削壁平山巅,游西海汪洋战蛟龙,而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纵是努力之举终将烟灭,同生共死亦是心满意足。”
  夏嫱听得有些动容却不显,此趟来别有目的。
  芳沐姑姑捧来茶水,她接过吃着,抬首看向挂墙上一幅鹰鹊图轴,微笑说:“吕大人的画是愈发好了!瞧苍鹰回首望蜂,崖下喜鹊瑟瑟欲逃,它何其无辜,又招谁惹谁了呢!芳沐姑姑伺候本宫几年,忠心护主,禀性淳厚老实,是个做事极稳妥的,却不知怎地如此不入冯夫人的眼?本宫提点冯夫人一句,汝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倒不必再存恃强凌弱之意。”
  舜钰等她言毕,平静回话:“在皇后娘娘眼中这是幅画轴,可在吾眼中它却是一个卦象。”
  夏嫱听了奇怪问:“此话又是何解?”
  舜钰开口道:“此乃山地落鹰鹊同林之象,阴腾阳落,鹊宿林遇鹰不相合,占此卦者易口角琐碎生事。反将恩人为恶,是非平地起风波,断曰心生恶意,谋事不利,节令过后,逢凶化吉,忧愁变喜。”
  夏嫱蹙眉又问:“可是为你自己占得卦象?“
  舜钰看着她摇头:“不为自己,是为皇后娘娘占的,若要细听来去首尾,烦请娘娘摒退众人。”
  一众退去,舜钰忽然按住她右手脉门,夏嫱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欲要挣脱,却被放开了。
  舜钰紧紧盯着她的面庞不说话。
  夏嫱便有些恼羞成怒,沉容喝斥:“冯夫人行为不端,对本宫更是大不敬,定要禀明皇上将你从严惩处。”
  舜钰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将死之人有何所惧!更况今儿是大雪节令,吾要擦亮皇后娘娘双目,抹褪您心间蒙尘,让您看清某些真相,虽是感觉痛苦总比当傻子强。”她又添一句:“卦中喜鹊即为皇后娘娘,而苍鹰……便是皇上。”
  夏嫱饶是再愚笨,此时也意识到甚麽,心突突地直跳,她咬牙说:“你直言不讳就是。”
  舜钰倒不急了,端起盏吃口茶,看了会窗外大雪如鹤羽片片飘扬,才慢慢道:“皇后娘娘大把掉发,眼中有血点,唇甲发绀,肤色苦黄,想必平日还伴头晕恍惚、心悸乏力、恶心呕吐、腹痛胃胀等症,是以不敢碰荤腥,只得终日嚼素。”
  她见夏嫱不感置信的瞪圆双目,沉声继续道:“此类症状想必是在皇后娘娘滑胎后渐显罢!吾略通些医理,方才按过您的脉数,竟从少腹暖宫里透中毒之相,且此毒异常霸道,娘娘……恐是此生再难诞下龙嗣了!”
  夏嫱面色苍白,肩膀剧烈颤抖,不自主地狠捏手中茶盏:“你休得胡言乱语,若是中毒之相,为何太医屡屡诊脉,只道是滑胎后的虚症……”
  “是啊!为何太医就是诊不出呢?!”舜钰语气意味深长:“皇后娘娘还得仔细想想,滑胎那日吃了谁亲手递喂之食?你便能如那卦象所显,逢凶化吉且忧愁变喜。”
  “喜?喜从可来?!我是再无喜了!”夏嫱咯咯笑得直淌眼泪,手里茶盏豁啷一声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湿。
  “皇后娘娘可安好?”芳沐姑姑没得吩咐不敢进房,只隔着帘栊焦灼地问。
  前世里她二人斗的水深火热,彼此都恨进彼此的骨头里,而此时瞧她这番凄惨模样,舜钰忽而就释怀了。
  她面露悲悯之意,嗓音很是温和:“外面雪愈发落的紧,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罢,一路湿滑难行还请多珍重。”
  “是该走了……天都黑了!”夏嫱嘴里嘀咕,昏昏懵懵站起辄身往门前走,又听得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芳沐姑姑吾这里用不上,还是交还给皇后娘娘处置罢!”
  夏嫱默默颌首,出得房去。
  舜钰看着窗外大亮的雪色,听得一声急促的尖叫,透满惊恐,很短,瞬间就再无声息!
 
 
第陆肆贰章 帝薄情
 
  因值冬至,朱煜要在保和殿筵请众臣,先回乾清宫换身便服,再沿铺墁花斑石的廊道前行。
  抬首入目坤宁宫的匾牌,接到讯报,昊王率大军渐近京城……略思忖辄身朝皇后的东暖殿去,才至明间,便见四五太监拖拽个血肉模糊的人出来。
  一众见皇帝突然莅临,慌慌忙忙行跪拜之礼,朱煜垂眸扫过被血水浸透的裙袂,应是个犯事受惩的宫女。
  他径自朝房里走,门前的宫女打起帘栊,一面已有人禀报去了。
  朱煜进得房内,夏皇后静静立着侍迎他上了暖炕,宫女斟来茶水,他捏着定窑白釉小盖钟晃了晃又放回炕几面。
  夏嫱冷笑,执壶自倒一钟儿,吹散热气吃了口,语气难形容:“皇上再毋庸担忧谁会下毒害您,那包藏祸心的贱婢,被妾身挖出眼珠、割去舌头,划花脸面,拿刀子把她心窝剜个血洞,扯出心肝五脏装进罐里,送至皇儿灵前祭奠。”
  朱煜心底一沉,却不露声色:“皇后喜欢就好!只是……”他环顾四围颤兢兢的宫女:“皇后久侍宫闱,素以端庄淑睿、敦睦嘉仁为天下臣民称颂,而近来却屡屡凌虐宫人,非死即伤。若是传扬出去,有失你的德行,亦伤皇族体面。”
  他顿了顿,嗓音难能这般温和:“大战一触及发,后宫安和祥泰,你父亲才能心无旁挂、尽忠恪守保朕的江山,待叛乱平定,来日方长,朕与皇后定会再有龙嗣的。”
  “再有龙嗣?!”夏嫱喃喃重复,忽而拍掌大笑,她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世间原来真有这样的人,胸怀大恶、满嘴谎言还能朗朗说的天青白日。
  朱煜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走了很远似还能听见那刺耳的笑声,他阴沉起面庞,在廊前站定,命将坤宁官的管事公公带来。
  等待间暇,天空西风紧起,彤云密布,他眺望远处叠叠大殿单檐顶、铺设的黄玻璃瓦被大雪覆盖地严严实实,太监一路小跑着点亮五彩宫灯。
  他听得松枝被压得咯吱作响,听得有人报管事公公到了,有噗通跪拜声,不曾开言问,那管事公公已从芳沐姑姑在沈夫人处受辱自说起,到她给皇后娘娘哭诉,并娘娘去替她撑腰,不晓怎地带芳沐姑姑回寝宫后,各种苦刑用上,便没了性命,从头至尾叙的详细。
  朱煜手背至身后,慢慢问:“那宫女受刑间可有招认甚麽?”
  管事公公垂首回话:“芳沐姑姑由皇后娘娘亲审,招了甚麽奴才在帘外不曾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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