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外面廊上响起脚足走动,他蓦得松开下床,拉整衣襟,抚平衣袖褶皱,金黄龙纹锦帘打起,皇帝朱煜、秉笔太监冯双林及蒋太医被宫人簇拥而入。
  秦砚昭上前跪拜见礼,朱煜心情颇好,看看他的面庞,扫溜一圈,舜钰垂首跪在床榻边,遂走到她面前:“抬起头来。”
  见她依言仰首,露出半颊红肿及颈间青紫,不多说甚麽坐回椅上,接过茶吃两口,问蒋太医手里端得是甚麽汤药。
  蒋太医如实禀说:“是秦大人命熬的落子药。”
  朱煜挑挑眉不置可否。
  蒋太医只得捧药至冯舜钰跟前,他往时常在沈府行医走动,说不上交情深厚却也算相处和睦,此时甚是于心不忍,低声安慰道:“这汤中我未添大伤之药,除落子外于你身骨无害,休养数日即可恢复,日后还可得儿女。”
  黑糊糊汤药散发着苦味儿,舜钰沉默少顷,再抬头看向朱煜:“皇上也要罪臣喝下这落子汤吗?”
  朱煜笑道:“朕倒无谓,只为成全秦尚书。”
  舜钰又问:“皇上可想知,秦大人为何定要罪臣腹中骨肉的命?”
  朱煜瞟了眼秦砚昭,饶有兴致地说:“你可说来一听。”
  冯双林面无表情的背手而站,沈二爷交待过,若有朝舜钰被抓入宫中,他需竭尽全力保住她的性命。
  如今却乱了,她肚里孕育的骨肉,到底要不要保呢!
 
 
第陆叁捌章 自露底
 
  有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舜钰赌上自己的性命,开口坦承:“罪臣为八年前,以谋逆贪墨大罪而遭满门抄斩、工部左侍郎田启辉之遗孤。”
  她顿了顿,见朱煜神情如常,便心如明镜,秦砚昭怕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她道:“秦院使起恻隐之心将罪臣送至肃州藏匿,五年后重返京城,女扮男装入学国子监,秦大人则从徐淮归来调任织造局主事。府中常见生情,他对罪臣颇为欢喜,吾也心悦他,只不过花好月难圆,高门大郎重权轻爱,娶尚书女助力仕途,却要将吾养于外室,享齐人之福。”
  “罪臣饱读诗书有己风骨,岂非寻常门户女,遂挥泪斩情丝,只祈各自安好。哪想得秦大人却心魔难除,明知吾嫁沈泽棠为妻,再三纠缠不过,甚而暗遣‘鹰天盟’刺客半途杀人劫掠,将罪臣押至僻室百般羞辱。”
  朱煜、冯双林及蒋太医看了眼秦砚昭……渣啊!
  舜钰继续说:“罪臣趁机逃出生天,只求再不同他瓜葛,哪想此番落入其手,却要强灌落子汤泄恨,纵是为己私利,亦不能视皇帝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秦砚昭听得神情微变,上前作揖欲辩,朱煜摆手打断他:“如听话本般得趣!男欢女悦、爱恨情仇,朕贵是真龙天子,亦难断其间孰是孰非。但若是关乎朕的江山社稷,倒要听你如何巧说!”
  “从来男儿多薄幸,寻常百姓多乎夫妻日长情淡,遇佳人见色起意,做出抛妻弃子之举;然身负功名官者,仕途前程及子嗣延绵为重,佳人美色天下遍野,易可得易可舍,秦大人是,沈泽棠又何尝不是?他修身养性理佛数年,非贪好色欲之辈,娶吾重在生儿育女传继香火,纵被他知妻子遭捕,实难瓦解其志;但若知吾怀其骨血,倒可令他踌躇难定。”
  舜钰抿抿嘴唇:“一旦这碗落子汤下肚……俗说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反增其斗志,涨其气力,此仗胜败输赢愈发难明。”
  朱煜凝神沉吟:“听你些话倒有相帮朕之意,虽是如此,但你以女之身入仕,扰乱朝纲,无视法纪实乃重罪不可赦,待得平定叛乱,你仍旧逃脱不得严惩。”
  舜钰接着话说:“既然左右是个死字,求皇上开恩容罪臣留下腹中胎儿,日后黄泉路上携行作伴,不负一场母子缘份。”
  朱煜默着未吭声儿,冯双林凑近低语:“她之言虽偏颇倒有些道理。今辰钦天监禀奏,数日夜观星象,皆为五星连珠直指宫门,削藩平叛得天助矣,只是这妇婴胎血实乃大腥之物,污秽能破大吉之兆,还望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煜思虑稍顷,朝舜钰淡笑:“谅你为母护犊之心,朕亦动容,但仍需替朕做一桩事儿,你亲笔写封信笺告知沈泽棠,招他带兵投城,若是不降,朕便将你绑上城头,当其面剖腹取婴,想来倒是壮观!”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
  朱煜又命蒋太医每日替舜钰好生保胎,不得出半毫差池,即起身命公公前面引路去皇后宫中。
  待房中再无闲人,舜钰扶着床沿缓缓起身,这才发觉后背黏湿湿的汗透了衣裳。
  ……
  已是一更天气,冯双林坐在暖轿中,摇摇晃晃往府邸抬行,本是阖眼养神,却又觉心烦气躁,伸手撩起车帘子,一股子寒凉之气吸入肺腑,倒有了些许精神。
  残月隐没云端,花萼悄舒红瓣,胡同口除有一株老梅树,还有一个卖羊汤小摊子。
  锅里有连筋扯肉的大骨及翻滚不休的白汤,腾腾热气氤氲了昏黄的油灯,歪斜的几张桌椅,仅坐着个年青人在吃酒。
  他戴着黑笠,穿雪青棉袍,腰间却别着一把绣春刀。
  冯双林从轿中走出,坐在年青人的对面,要了一碗羊汤。
  年青人倒了盏酒给他,冯双林接过吃一口又蹙眉放下。
  “莫嫌糙,足以驱寒气。”年青人执壶又倒一盏一饮而尽。
  一碗羊汤摆到冯双林面前,洒了红红的椒油和碧绿的芫荽,他用调羹划散热气,舀出沉底薄薄的羊肉片。
  冯双林俯首吃肉喝汤,那年青人终是忍不住了:“冯舜钰可还好?”
  “她很会明哲保身。”冯双林头也未抬道:“却不是长久之计。”
  年青人将盏往桌上一顿,即便喝了那麽多酒,他的嗓音依旧缺少温度:“我要进宫把她救出来。”
  冯双林咽下喉间辣烫,笑了笑:“曹千户这是怎麽了?可不像平日里的你,勿要为个女人,坏了沈二爷筹谋多年的大计。”
  曹瑛嘴角噙起抹嘲弄:“你个阉人岂会懂!”
  “吾是不懂。”冯双林并不恼怒:“却懂他人之妻沾碰不得。此时非常之期,你有职责要守,若是胆敢轻举妄动,吾必先你一步将冯舜钰杀之……若是不信,大可试试看!”
  曹瑛沉默半晌,忽然起身疾步离去。
  冯双林放下调羹,端起粗茶漱口,经了这些年,他还是不习惯羊汤的膻味儿。
  ……
  沈泽棠走进帐营,把将士的高声笑语挡于门帘之外。
  辰时与千兵狭路相逢,不肖半刻便将他们悉数擒俘,离京城愈发近了,若不是雪路难行,他们理应走得更快。
  他把黑色大氅脱下递给沈桓,坐到旺燃的火盆边,脱下浸湿的靴子,换上干燥鞋袜,接过侍卫手里的香茶慢慢吃着。
  侍卫张宏进来禀报:“属下偶听俘虏的随军营妓,在谈论大理寺的冯寺正,遭吏部官兵捉拿一事。待细问过,是被名唤金桂的娼妇,因贪图赏银偷报了官。”
  沈泽棠闭了闭眼又睁开,沉声命道:“带那金桂进帐。”
  张宏应承着匆匆退下,沈桓斜眼睃他神情,话到嘴边又咽进喉咙里。
  也就须臾功夫,门帘簇簇响动,听得脚步窸窣声、跪地嗑头声及女子惶恐地说:“大人饶命。”
  沈泽棠似没听见般,只看着炭火出神,无人敢打扰,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抬首,深邃的眼眸中熊熊燃着烈焰。
 
 
第陆叁玖章为妻心
 
  沈泽棠看那营妓,发乌打着结、脸白透着灰,眼亮蒙着尘,裙红滚着污,绣鞋被雪水浸的一步一渍印儿。
  有诗证她的可怜儿:
  祸不寻人人自寻,情不惹人人自惹。
  昔日楼前风流花,今成营间断根草。
  风欺雪淋翻绿腰,人丢马嚼不值钱。
  劝君一句抵万金,凡事切莫肆意为。
  害人害己终成空,报应立现在眼前。
  沈泽棠抽出腰间青铜剑缓缓擦拭,语气温和地问:“你是如何至官衙通风报信捉捕冯舜钰,从实招来或许饶你。”
  那金桂,亦是烟花寨中混迹数年,最擅猜度人心,已知不祥,只道:“都是虔婆起的贪财主意,于奴家无甚干系。”
  话音才落,她便觉头上一松,挽成云髻的长发削落一地,听得沈桓怒喝:“娼妇再不吐实,将你绑去营外片成肉片喂狗。”金桂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告饶:“大人莫急,且容奴家想全说便是了。”
  她从实招来,将曹爷领个女子进娼寮,关在房里只不出,她心肖曹爷被两次三番辜负,后官爷来发缉拿冯寺正画像,当夜曹爷只与那女子在房亲热,她如何气不过,悄扒窗偷瞧那女子真颜,却与画像模样无差,又是怎样挑唆虔婆报官、曹爷如何杀了虔婆,原原本本,从头至尾叙了一遍。
  营帐里安静地能听见帘外呼呼刮过的风声,沈泽棠提剑起身走至金桂身前,忽而伸手抓提她的衣襟。
  金桂眼前一道青寒光芒划过,剧痛瞬间袭过四肢百骸,欲放声尖叫却被捏喉难发音,怔怔垂颈看着胸前剑插剑拔,带出一股子鲜血喷溅,再抬首看向杀她之人,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朦胧地堕于黑迷……
  沈泽棠洗净指骨沾染的血渍,脱解长袍朝床榻方向去。
  金桂的尸体已被侍卫迅速抬走,连地上也清理地十分干净。
  沈桓站在营帐外,日落栖山峰头,断霞千里抹红,不远大锅里猛火煮着百姓送来的牛骨,加了不少八角茴香,使得那香味儿闻着就觉浑身血脉流动。
  侍卫张宏端了两碗冒热气的肉汤过来,一碗给沈桓,一碗要往帐里送。
  沈桓拦阻道:“二爷昨通宵未寝,现刚睡下,你自个吃就是。”
  张宏坐他身畔,蹙眉叹口气:“……一想到夫人身陷困境,我就食不下咽。”
  斜眼睃向某个没良心的,正掐着根牛骨连筋带肉吃的欢乐。
  沈桓喝口汤开解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哪次不是逢凶化吉,便是我们死了她也不会死。这般星夜赶路离京愈来愈近,更要多吃多喝养精蓄锐,把仗打赢了就是救她。”
  张宏觉得有理,腹中恰咕咕作响,他两人吃了会儿,沈桓悄声问:“那娼妇说,看到曹瑛同夫人在房里亲热,你可有听见?”
  张宏默默地点头,又没胃口了,沈二爷甚麽都好,就是夫妻姻缘运挺背时,这夫人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沈桓接着道:“若是梦笙夫人老子也懒得管这闲事,可这个夫人……二爷是极欢喜的,她待我们素日也不薄,都怪曹瑛那厮趁虚而入,是以攻进京城后,老子先去把他杀了,再劝夫人来个死不认帐,二爷无凭无据的,纵然心怀疑虑,终驾不住时光流逝,这茬也就翻篇过了。”他想得还挺美。
  张宏笑着赞同:“沈指挥使真是操碎了心啊!”
  “我容易嘛我!”沈桓把空碗递给他:“再替我盛碗来,要肉多汤少!”
  ……
  沈泽棠睁开眼睛,依旧平躺于床,只盯着桌上橙红烛火出神。
  忽听得营外人声喧嚣,这才起身坐起,趿鞋下地。
  守在帐外的侍卫听得动静,方进来禀报,昊王酉时二刻抵达。
  沈泽棠掬捧凉水盥洗过,披起黑色大氅出帐,月光已上,倒是比往昔更觉明朗,昊王朱颐被众将围簇坐在火堆边说话,有人道:“沈大人来了。”
  他抬起头望着沈泽棠,面庞露出一抹笑容。
  沈泽棠上前见礼,众将连忙腾出朱颐身侧的位置,彼此寒暄会儿,张宏端面条子来,沈泽棠接过仅吃了半碗,香茶漱口毕,朱颐才看向他说:“行军走得慢了!”
  “一为等你、二为等徐蓝率军赶上。”沈泽棠颌首回话:“朱煜调集三十万将兵进京守城,吾此地有十五万,徐蓝一路攻防足十五万,两军汇合恰于朱煜兵力旗鼓相当。”他顿了顿:“可如今形势突起变化……”
  他从袖笼里掏出一封信笺递上,朱颐接过凑近油灯细看,皱起眉宇问:“沈二你是如何打算?”
  沈泽棠轻抿唇瓣,半晌才说:“夫人遭朱煜禁锢于宫中,限吾二十日内带兵投城,否则后果不堪。若继续等待徐蓝,吾怕是二十日内难抵达京城,若是不等,此些兵力无异以卵击石。夫人予吾之重,将兵予国之重,两厢比拟,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一切皆由昊王定夺,臣定当遵从!”
  朱颐将信笺还给他,笑道:“沈二娶妻不易,吾可不忍见你又成鳏夫。”又朝众人看去:“历朝历代以少胜多之战役数不胜数,汝等皆为征战沙场数年的精兵强将,将军运筹帷幄,兵士骁勇擅战,岂非朱煜所率乌合之众可比。且后还有徐蓝率的援兵追来,又有何惧!”
  众人皆拱手称是,沈泽棠满怀感激之意不表,又将信笺交于张宏,命他乔装改扮,乘一快马星夜赶路,勿必亲送徐蓝手中。
  张宏得令应承下来即去。
  沈泽棠与昊王重回帐中商议布局对策……
  一直到深夜。
  ……
  舜钰被迫换回女装,由执事公公带离武英殿,安置在皇后所居坤宁宫西侧凤兰馆里(此为杜撰)。
  她被禁在馆内不得四处走动,门前有御卫轮番交替,这般严防紧守,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执事公公又领来个宫女伺候她日常吃穿起居,舜钰坐在桌前吃着茶,一面淡淡看那宫女跪拜行礼。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般恭敬。
  必竟她是待罪之身。
  不过……舜钰笑了笑,芳沐姑姑一向待人接物都是这麽稳妥,不是吗?!
 
 
第陆肆零章 惩罚她
 
  舜钰独自站在廊前,仰颈远眺坤宁宫檐庑殿顶覆的黄琉璃瓦,在冬日暖阳照耀下璨璨发亮。
  肩膀披搭上一件斗篷,是芳沐姑姑:“阳光再暖也是冬时,寒凉最擅悄悄侵体而人却不自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