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她揉揉眼睛,忍不住道:“顾小姐,你抬起头让我再看仔细。”
  “哟!这位爷要自重,怎能随便轻薄我家黄花大闺女。”董大娘可舒了口心中闷气,甚而撩起衣袖遮挡顾嫣头面,领着往房里走,脚步声远,院里又复了平静。
  舜钰觉得无趣,正欲退下梯子,蓦得耳畔听进一声男子喑哑浅笑,唬得回头望,却是无人。
  那声音……甚是熟悉!
  ……
  秋雨几日绵绵过,天空放起晴来。
  大理寺的柿子树今年很争气,满枝桠红彤彤如火扑霞,招引来不知多少野雀儿,唧唧啾啾地闹人。
  杨衍大怒,命寺吏不论生熟皆采摘个精光,生的丢弃,熟的分食。
  一众敢怨不敢言,舜钰从篓里挑了十数个圆柿,用锦布包了,挟复审卷册,沐着温阳,慢慢往刑部去。
  沿途巧遇重臣下常朝,那官轿簇簇摇摇打身边经过,舜钰低首从皇城根走,恰崔忠献迎面而来,他问:“永亭昏时在府里设宴,请你我还有元稹吃酒,若去,酉时至大理寺载你!”
  舜钰一口应承,崔忠献笑嘻嘻讨了两个圆柿掂着走了。
  她继续前行,忽被个侍卫拦住,拱手道:“秦大人寻你话说。”
  舜钰这才瞧见御道边,停驻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帘子撩起,秦砚昭眸色幽沉地看着。
  她默少顷,在大理寺里待久了,才发觉男人原来嘴也琐碎,茶余饭后说些同僚谈资亦是乐此不疲。
  遂知晓秦砚昭的妻终是被李尚书接回娘家住,连才生下没多日的孩子都不顾……秦砚昭上门接过几次都被打发,听闻他后来索性也不去了。
  舜钰心里浮起些许悲凉,能让一个女人抛夫弃子,定是被伤绝了心罢。
  否则谁狠得下来呢,纵是舍得夫君,也舍不得那从身上掉下的肉……
  她深吸口气走近秦砚昭轿前,拱手作揖,神情镇定道:“秦大人有何话说?”
  “秦大人?!”秦砚昭笑笑不答,指着她臂弯的锦布包袱问:“这是甚么?”
 
 
第伍玖壹章 陌路人
 
  舜钰回道:“给刑部的柿子,若秦大人也想要,稍候下官让寺吏给您送些去。”
  一句话便把他欲说的堵死,秦砚昭嗓音夹着涩意:“九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对我好些罢。”
  舜钰听得微怔,旋而咬牙冷言:“造衅开端又是谁?你害我失了夫君,害你自己无妻子,孩子无娘亲,你这下满意了?”
  辄身要走,秦砚昭出手握住她的胳膊,蹙起眉宇:“若初时你顺心随了我,如今又怎堪是这副局面?”
  舜钰简直气笑了:“秦砚昭,就算是曾有过一段孽缘,你也非要把彼此折磨的面目全非么,到了此刻,你还觉得都是旁人的错,我何曾害过你,处处避让,只指望各走各路彼此安好,你却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你实在自私的很。”
  秦砚昭抿起薄唇,神情浮抹痛楚:“九儿,我所做的这些单是为自己么……你曾说放下一切让我带你走,你以为我不想?扪心自问你真的不后悔?曾经那个九儿或许不会,可是你冯舜钰……”顿了顿:“你早已不是那个安于现状、只要我对你好的九儿了。”
  见舜钰沉默不语,他接着道:“我承认有权欲之心,但又何尝不是想替你查明满门抄斩真相,然后再带着你离开,找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我们把所有都忘记,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我也不知怎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他查出田府案子里,自己父亲也逃不脱干系时,谁能解他的痛懑呢,一切皆乱成了麻。
  攥紧她不放,语带恳求问:“真不能再回至初时么?九儿,给我次重来的机会!”
  舜钰缓缓地摇头:“不可能了!”早在他为仕途婚娶李凤至,开始在官场蝇营狗苟时,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甘心。”秦砚昭闭闭眼睛,再睁开已满含阴鸷,他重经一世,抢占命运的先机,就是要许自己锦绣繁华一生,权欲已持柄,然对这个女子的爱,也早随前世她的死融入骨髓,得到她是种执念,否则他的重活就有缺憾。
  “秦砚昭,你放过我罢……也放过你自己。”舜钰不愿再和他歪缠,用力扯回胳臂,紧起脚步走向石阶,头也不回朝刑部正门而去。
  这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刑部如今没了周忱,右侍郎张暻对舜钰又极和善,是以衙门里旁的官吏、待她也另眼相看。
  张暻同几人在偏堂吃茶讲案,听得侍卫禀冯寺正来见,连忙命请进来。
  舜钰把一卷案宗递他,再拱手作揖:“杨卿复审稽核无甚差池,让属下归还刑部存库。”
  张暻接过翻看杨衍印章,主事江吉招呼舜钰至身侧坐下,从桌上抓了把炒瓜子给她:“这是山东清吏司丁郎中进京述职带来的,味道比京城的香。”
  舜钰谢着接过,侍卫恰端来一盘洗净的圆柿,她笑道:“大理寺的柿子又大又甜,我拣了些带给你们尝尝。”
  众人开始分食柿子,员外郎黄克叹口气:“原六部五寺二院间,每年属吏部的柿子最丰盛,现沈阁老不在了,听闻有棵百年的老柿树,花不开果不结,蔫蔫将枯。是以草木也非无情物啊!”
  张暻看了眼默默磕瓜子的舜钰,岔开话说:“太平县衙门呈案来,说是随周忱一道出京赴任的侍从,被毒死在一农户家中,验得是熏肠表面抹了砒霜,那熏肠是在合和张十四烧腊小菜行称的,老字号的店不会干砸营生的买卖。周忱说有人投毒,却未看清其模样,那日雨势又大,甚么痕迹都没留下,倒成了桩悬案。”
  “农户可有嫌疑?”江吉想想问。
  “农户是个鳏夫,得了银子即去出嫁的闺女家凑和歇一宿,倒无嫌疑。”张暻回他:“这事儿暂不谈,还有桩更蹊跷的案子,距京五里南平县,以倒卖字画古玩好器皿而闻名。其间有家铺子,某日一个青年扛着麻袋上门,要变卖祖上留下的奇珍,遂取出七八物件摆于桌面,那掌柜原还当不过是些金银玉翠,待得细细品鉴,被唬得神飞魄散,你们猜这是为何?”
  “这哪里猜得出?”黄克笑着摆手:“张大人勿要卖关子,吊吾等胃口。”
  张暻接着说:“那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还记得八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工部侍郎田启辉?”
  见一众皆面露茫然之色,他叹了口气:“我那时也不过是区区湖广清吏司的郎中,恰进京述职闻得此案,更况是你们。田启辉曾将府中珍藏之物编撰成册,以防市面赝品成行欺骗民众,那青年所呈竟皆是图册中之物,且不似赝品。”
  舜钰插话进来:“历来抄家所得财务,银钱存户部外库,或贫困州县抚恤归农之用、或充作边防军费;字画古玩器皿等则收归内务府,怎可能流落于民间?”
  张暻颌首道:“你所说无误,那掌柜是个分外精明之人,一面稳住青年好生款待,一面暗遣伙计去县衙报官。待青年察觉时已逃脱不得,连着宝物一并押解衙门开堂问审,该青年不打自招,他乃梁上君子一员,有飞檐走壁、顺手牵羊之功,原在南直隶犯案多起,偶听同行提起,京城刑部尚书周忱犯事发配洛阳,府中此时正大乱,不妨趁机潜入赚它一笔。他深通富贵大户藏物之计,开锁撬窗寻暗门,据交待这不过是其中微小部分。”
  一众听得瞠目结舌,舜钰思忖会儿问:“这么大的案子,张大人势必要亲走一趟南平县?”
  若张暻去的话,她也要寻个借口跟着。
  哪想张暻摇头苦笑:“我是去不得了!这才得南平县衙传来之讯,锦衣卫已将人犯连同赃物带进宫见圣,吾等静待候旨罢!”
  黄克低声道:“你们不觉奇怪么?这桩桩事发皆冲周忱而去,誓要置他于死地哩。”
  舜钰心一动。
 
 
第伍玖贰章 同窗聚
 
  舜钰怀揣心事回至大理寺,远望一株柿子树,果已摘尽,叶稠红浓,几只零星野雀儿落于枝上唧啾,倒有种说不出的萧瑟萋凉。
  一个历事监生坐树下,不时用衣袖抹抹眼睛,她暗忖是谁在此烦恼,走近细打量,却是张步岩,肃州老乡兼国子监同窗。
  不用想也知,定是受了杨衍的气,舜钰随意坐他身侧,看着只虎皮大猫利落地翻出院墙去,半晌后,开口问:“你娘亲可还好?”
  张步岩消沉的情绪瞬间绷紧,精神也为之一振,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干卿底事?你真的很招人烦。”
  只言片语便迫人颓废不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更况你我年轻后辈。”
  舜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径自走了,穿过秋叶式洞门,看见杂吏推着板车将袋袋柿子运出寺去,有袋封口未牢,一只柿子坠落于地,滴溜溜滚至她的足面前,弯腰捡起,硬梆梆尚还青涩。
  恰听正堂嘎吱一声门开,杨衍身披宝蓝丝绒斗篷、同少卿姜海说着话走出来,舜钰下意识朝四周瞟扫,竟是无处躲藏,只得立在原地,待他们近了拱手作揖。
  杨衍顿住脚步,自舜钰被分拨给苏启明后,或还在为昭狱失火案置气,总有意无意似在躲他,好些日未见了,此时乍然碰面,心底莫名漾过一丝激动,想要和她说话儿。
  可与她平静如水的双眸相碰,刹那又觉羞窘难挡,他怎能对个孀妇起了绮念……他是有洁癖的,不干净的不屑……无论是物,还是人。
  舜钰听得杨衍冷哼一声,看他昂首挺胸甩袖而去的背影,不由暗忖,其性子是愈发古怪难捉摸,无事勿招惹为宜。
  ……
  至酉时,崔忠献果然遣了马车来接舜钰,一道抵达冯双林府前,早有五六仆从等在正门,连忙过来伺候。
  舜钰听得啼响马嘶,回首看是徐蓝弛骋直冲过来,忽夹紧马腹用力勒缰,堪堪止在她的面前,俯身淡笑问:“怕不怕?”
  前世里被他率兵逼出宫时,看他戾气满面,持滴血剑锋、冷酷无情地杀戮,是怕到了骨子里。
  可现在……她摇摇头,弯起唇仰脸看他:“元稹,你敢不敢教我骑这马?”
  “怎会不敢?”徐蓝从马背上矫健跃下,指骨抚触油亮鬃毛,爽快道:“这菊花青性烈认主,回去我挑匹温驯的母马教你。”
  说着便见崔忠献眯起狭长双眸,似笑非笑朝他看,索性也不理,只同舜钰边走边讲骑马要领,直至被仆从引进前厅,冯双林背手站在廊下,同他们叙礼毕,进厅内围桌坐下,命人尽管摆席。
  上席前当儿,三人在一起闲话,不过说些国子监往昔趣事,同窗情谊,又问起相熟师生近况,不禁感概一番,又叹笑一回。
  不久桌上展摆十样下饭,又送来一坛绍兴酒,冯双林命侍童就在旁揭盖,斟在盏里用热水来温,他慢条斯理道:“京城的绍兴酒多产会嵇,我得了两坛产自山阴东浦,只觉味道更胜,不觉吃光一坛,特留一坛请你们。”
  崔忠献自斟茶说:“晌午吃了两盏烧酒,烧得心突突发慌,现不敢再多吃。”
  冯双林微笑道:“你不懂,烧酒烁精耗血应少饮,而绍兴酒不同,再多饮不上头、不中满、不害酒,适宜三五知己,在这薄暮时分。衔杯举盏,聊些闲话,怎一个自在了得。”
  崔忠献听得来了兴致,教侍童斟酒来吃,冯双林又笑道:“再温性的酒也不宜贪杯,饮至八分辄止即可。”
  舜钰拈盏小啜,果然入口绵软,醇厚甘甜。
  冯双林几年不见,与国子监那时的他,虽依旧面如敷粉,唇红齿白的文雅,但言谈作派已是迥然不同,成熟老练了许多,伴君如伴虎,四围又有奸宦环伺,他能在其间明哲保身实属不易。
  冯双林察有人偷看他,余光斜睃是舜钰,语气温和道:“许久不见凤九,倒未曾有甚改变,还是国子监时模样。”
  “是么?!”崔忠献扭头将舜钰上下打量:“我怎觉她更甚往昔的娇媚。”
  “胡言乱语甚么,吃你的酒。”徐蓝蹙眉低喝。
  冯双林目光梭巡他三人,忽而道:“沈二爷提过凤九最欢喜吃螃蟹,我让厨房蒸了些,是从扬州邵伯镇运来,定能饱你口福。”
  众人一时缄默,侍童恰端两盘子蒸螃蟹上来,又几碟姜醋蒜汁蘸料,舜钰不忍扫兴,动手拿了只掰开吃,黄油膏脂虽满溢,滋味却不似往昔那般香甜,她问冯双林:“永亭可听闻南平县那桩偷盗古器的案子?”
  冯双林颌首回说:“你说的可是从周忱府中盗出的古器?店铺掌柜指认是当年抄斩的田府之物,已被锦衣卫连盗贼一并带回宫中,圣上震怒,要亲问此案,若古器鉴别确是田府的,那当年周忱抄家手脚便不干净,有中饱私囊之嫌。”
  舜钰想了想:“我曾为圣上修补过踏马飞燕,永亭可否在他面前美言几句,召我进宫鉴别古器?”
  冯双林不置可否,只笑了笑:“今是旧友同窗相聚,不谈公务琐事。“
  旋而看向徐蓝勾唇道:”我倒听闻别桩好玩的事,京城官媒子跑断腿踏烂槛有两家,一家是大理寺卿杨衍、一家便是梁国公府徐蓝,你就没相中一个合意的小姐?“
  崔忠献从袖笼里掏出个精致荷包,甩手掷给徐蓝,笑嘻嘻地:“这是魏国公的三姑娘央我赠你,可是个秀外慧中的神仙人物,我素来懒理这种事,也忍不得要替她说句好话儿,绝对配得起你。”
  舜钰见冯双林不肯松口也就算罢,听得崔忠献这般说,不由笑看着徐蓝。
  徐蓝将荷包扔回给崔忠献,面目凝肃道:“皇帝削藩在即,昊王急于应对,京城终有大乱之日,吾终归要厮杀疆场,命不保夕,何谈甚么儿女情长,更无婚配嫁娶心思,也勿要害了人家。”
  语毕,即把剔出的一壳蟹黄用姜醋浇了,递给舜钰,舜钰怔忡地接了,一点点挑着吃。
  崔忠献咂吧下嘴儿,挺可惜那荷包的,悄塞进冯双林的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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