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实不能多想……一想鼻子就泛酸楚,她垂颈揪着热糕慢慢吃着,杨衍铁青着脸把盏闷闷喝着,谁都无言语,各自心烦意乱。
  但听那靠壁伶人在旁唱:春锁莺魂,秋别飞雁,佳期待得何时见……
  杨衍挥手让她们退去,半晌喑哑道:“知晓你对昭狱失火结案不满,觉得吾是奸相佞臣,虎狼鹰犬,只知保官守爵,草菅人命,致使执正持平的大理寺污秽冲天。吾生性清高气傲,从不在乎世人眼光,只要问心无愧足矣。所以你尽管在心底薄蔑恨怨吾,吾丝毫不在意。”
  他顿了顿,执壶倒盏酒,仰颈吃尽,眼神掠过一抹氤氲,忽而冷笑道:“吾等备受皇恩,当尽忠报国,安江山社稷、保黎民百姓,吾又何错之有?如今削藩在即,昊王叛乱,势必恶战在即,若君臣互起罅隙、朝堂内耗,党派频起纷争,这般不战反先自乱,又如何能协心抗敌。”
  “为应对战境,戒严京城,剔除敌党;征兵天下,百姓效力,是而昭狱失火案必要速战速决。平朝廷,抚民心,势不容缓。锦衣卫掌直驾护侍、巡查缉捕,无圣上旨不得妄动;徐阁老权倾朝野,党羽众多,削藩之役需倚仗其出谋划策、共商大议。在吾心中,稳固江山社稷重于泰山,而昭狱失火实在轻如鹅毛。如沈泽棠者,便是蒙冤受屈而死,在此当下之机,亦不入眼里。”
  语毕,他紧盯着舜钰问:“你叩心自问,吾的决断就这般不可谅?”
  舜钰蹙眉淡道:“自古观今,明帝贤君得良臣猛将,反之,昏帝暴君多傍奸臣佞相,何也?齐晏婴铺政三朝国君得盛世、汉黄次公受帝刘彻重用稳国运、唐魏徵辅佐帝世民创贞观大业;反之,汉有帝刘祜毒杀廉臣杨伯起、宋有帝赵构斩杀猛将岳鹏举、端拱罢贬清吏范文正,何也?只因良臣择主而事,忠臣不事二主。”
  “良臣非忠臣、忠臣亦非良臣。良臣如晏婴、黄次公、魏徵者,辅佐明帝贤君,其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芳名流传,福禄富贵无疆。而忠臣不辨明贤昏暴,唯帝命是从,反身受诛夷,陷君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
  “杨大人身受皇帝器重得于你是忠臣,蒙眼捂耳助其作奸犯科,“鹰天盟”背后皇帝及徐阁老残害忠良,有你替其们遮掩灭迹,你沾沾自喜自己的忠,却绝非世人眼中良臣所为。天理恢恢,邪不压正,终有沉冤昭雪之日,至那时君臣恶名远播,不得民心,杨大人还会傲于你的忠么?”
  杨衍失了容色,想封驳她,却又脑中混沌无言以对,遂轻笑说:“我真是醉了,竟然辩不过你。”
  舜钰瞧他又吃尽一盏酒,想想道:“杨大人有大才,又恰逢寿诞,冯某不忍见你堕入泥淖,是以多劝几句,良臣忠臣一字之别,亦是你一念之间,望三思而后行。”
  她一面说着,一面看窗外天色渐暗,遂将吃了大半的桂花糕收起,起身作揖告辞。
  杨衍没留她,只指向油纸包儿,口齿有些不清:“这不是给吾的寿礼么?你怎能带走?小气!”
  舜钰哭笑不得,把桂花糕重又放回桌面,一径地走了。
  不晓过去多久,杨衍掐了块糕递进嘴里,已然凉透,不甜,果然非一般的难吃。
  ……
  舜钰让轿夫抬她至报国寺,即给了赏钱下轿,不紧不慢朝杨林胡同方向走。
  七夕将近,人流渐起,多是为采买应节之物。
  路边铺子吆喝叫卖各种精雕的小佛像,贵重的用栏座或红纱碧笼罩着,或用金珠牙翠装饰,这样的被显富人家请去,平民百姓则多驻足在瓜雕的佛像、或油面糖蜜做成的果食花样前赏着。
  舜钰瞟见个彩色的面人,又叫“果食将军”,仿门神秦琼拿兵器的模样,很是逼真细巧,便买了两个,拿回去逗元宝小月亮玩儿。
  待她拿着果食将军挤出人群,忽有个人擦肩匆匆而过,他魁伟健壮,走姿虎虎生威,瞧着甚是熟悉。
  “沈桓!”舜钰大喊一声。
  那人肩膀一颤,本能的回首望来,视线相碰,如见鬼般落荒而逃,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第伍捌玖章 徐蓝来
 
  舜钰紧着追几步,无奈人海茫茫,终是瞬间没了身影。
  心底纳罕沈桓怎会在此,若是来寻她又何必逃呢……一路百转千回走至杨林胡同,秦宅乌油大门前,站着个男子。
  夕阳缱风吹动他的裳袂,金黄的光晕打照身上,淡柔了那份刚硬不羁之气,见她渐趋走来,隽颜愈发显得柔和。
  “徐蓝!”舜钰惊喜地跑近他,不似前些日那般胡须拉碴的,整理过,棱角分明的下颌有淡淡青色,唇角噙一抹笑意。
  “你何时来的?怎不叩门进去?”舜钰扯住他的衣袖,仰起小脸眯着眼微笑。
  “等你。”徐蓝回答简短,感染了她的好情绪,指骨抚过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舜钰见他臂弯拎着锦布包裹,欲问是甚么,恰听“噶吱”推门声,董大娘端着铜盆迈出槛儿,盆里水气热腾腾地,搁着只捋光半身毛的肥鸡。她怔了怔,凤目一径朝徐蓝上下打量,堆起笑容问:“这位是爷官场的同僚?年纪轻轻可俊!”
  徐蓝朝她作个揖,舜钰颌首不多言,抬手叩钹,里厢婆子过来开门,很远就听得小月亮嘤嘤咛咛在哭。
  “她怎在哭?”舜钰边问边加快脚步朝正房走,徐蓝紧随在后。
  陶嬷嬷迎过来,看了眼徐蓝,忙回话:“不碍事,元宝淘气踢到姐儿肚子,就委屈了。”
  “娇气。”舜钰放下心来,想想低声又道:“沈桓可有找过你?”
  “不曾!”陶嬷嬷反问:“夫人怎问起他来?”
  舜钰摇摇头,掀帘进房,翠梅正抱小月亮来回走着疼哄,忙迎前却听她道:“给元稹抱会儿,我去教训元宝给姐儿出气。”
  徐蓝猝不及防间,手里就被搁进个女娃,娇软地似乎一捏就碎。她穿着海棠红洒花斜襟衫子,黑亮发丝细细绒绒的,清澈眸子包团泪水,湿汪汪地看着他,瘪瘪小嘴儿又想哭,可伤心,徐蓝抬起手指,笨拙地去拭她流至颊边的泪珠,却被小月亮攥住拇指抵到嘴边,伸出粉嫩小舌头含住,吧嗒吧嗒地吮吸,不哭了,乖乖地看着他,忽然眼梢弯起成月牙儿。
  舜钰在床榻上捉住元宝肥墩墩的腿儿,抱进怀里朝屁股拍两下:“还欺负妹妹么?”
  翠梅和奶娘在旁觉得肉痛,轻声嘀咕:“他又不是故意……”
  元宝却以为娘亲在和自己玩,咧着嘴咯咯笑地欢乐,皮可厚实……舜钰哭笑不得,无奈地亲他脸儿一口。
  这才看向僵直站着的徐蓝,满脸不知所措,舜钰忍俊不禁,把元宝递给翠梅,再去接过小月亮。
  徐蓝觉得拇指湿湿的,有些不自在,丫鬟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并斟了茶水。
  舜钰戏谑道:“国公府里娃儿多,我以为元稹早泰然自若,哪晓得还是生疏。”
  徐蓝笑了笑,暗忖也是奇怪,兄长孩子多,他也抱过数回,怎就这个捧在掌中,有种心都化了的感觉。
  他把带来的锦布包裹解开,都是些孩子衣裳和玩的物件,随手从里拿出个桃木小剑给元宝,一只描彩芦花母鸡给小月亮,是他昨日用了两个时辰削磨而成。
  小家伙们果然很喜欢,元宝握着挥来舞去,小月亮则抱紧母鸡,偎在娘亲胸前,偏头看他,看得百钢都能成绕指柔。
  “小月亮很喜欢你。”舜钰扑哧一声笑了。
  徐蓝倒有些讪讪:“她长得像老师……”话一出口又后悔,沈二爷生死不明,他提这又是作甚!
  恰纤月掀帘探身回说:“隔壁董大娘送来只肥鸡,说给官爷加餐儿,倒是拒绝不得。”
  “那就谢谢她。”舜钰站起身把小月亮给奶娘,自顾卷袖勒臂,一面朝徐蓝嘱咐:“院里有棵板栗树,毛毛刺刺结了许多,你打些下来,我做道栗子烧鸡,请你吃。”
  “你?!”徐蓝神情含几许诧异。
  “别不信,我做的吃食可不赖。”舜钰抿起嘴角率先出屋,接过纤月手中的肥鸡,董大娘拾掇的很干净,满意地拎着朝厨房走,徐蓝则寻把梯子,拿起竹竿上树打秋栗。
  稳步踩在树杈间,他不经意朝隔壁董家瞟扫过,院落里收拾的干净,无人,几只鸡在四处找食,一条拉起的粗绳,晒晾三两换洗的衣裳,其中一件石蓝色缎绣仙鹤纹直裰,显是富贵之人所穿,他暗罕,窗牖里烛火橙黄,映得身影摇晃,似在捧书细读。
  有窸窣的脚步走动,是董大娘坐到廊下板凳上,开始剥豆。
  徐蓝收回心神,朝枝桠用力打几竿,听得筛筛落地声,丫鬟婆子凑前,顺裂缝砸开毛壳,露出红皮板栗。
  厨房飘出浓郁的炖鸡味儿,溢满整个院子,徐蓝吸吸鼻子,他觉得腹中有些饿……
  墙头忽然董大娘探出脑袋,满脸笑容问:“在炖甚么,香得人流口水。”
  纤月恰端了一海碗从厨房出来,朝她打招呼:“大娘送的肥鸡,我家爷用栗子一道炖熟,这碗给你吃着玩,勿要嫌弃才是。”
  那徐蓝踩木梯上墙头递给董大娘。
  董大娘叠声道谢,接过兴高彩烈自去了。
  ……
  七夕转眼而逝。
  昭狱失火案终有眉目,由皇帝亲自拟旨道:朕继位以来,深思治国,重用老臣,然刑部尚书周忱,挟私带怨,罔顾徐首辅令命,对沈泽棠用刑狠如狼虎,终过量致死,其不思悔改,反掩罪行,勾结昭狱吏夜半纵火焚尸,草菅多命,朕心甚恶,本当重惩以雪众冤,但念及其为先帝旧臣,政绩多功,姑以从轻降发洛阳,贬谪太守,五日后轻装启程。钦此。”
  旨意一下,锦衣卫将周忱从牢中提出送至府内,且在府外着官旗多拨巡逻,是以整五日间门可罗雀,无一官员往来。
  五日后寅时落起秋雨,周忱乘马车带几箱笼,与妻妾泪别,由锦衣卫押赴送出城门六里外,方各走各路不提。
  一时京城沸沸扬扬,有赞天子执正不阿的,也有说周尚书是替罪的,也有叹沈泽棠死的冤屈的。
  但终是有了结果,言官不再谏诤不放,民众渐趋平静。
  朝廷开始征兵遍天下,以备削藩之用。
 
 
第伍玖零章 察有异
 
  词曰:
  纷纷世事终成空,但看凉天雁自飞,长途杳难行。
  说当年嚣张跋扈,量今朝落魄侘傺,怅断白门秋。
  话说周忱悄掀帘,望锦衣卫纵马消失萋迷雨烟中,转而吩咐车夫下官道转右侧尺宽泥泞小路,驶一里路见得个重檐四角亭,里背身站着徐炳永及八九侍卫。
  徐炳永戴四方平定巾,穿一件半新不旧青布直裰,衣袂沾着踩踏溅起的泥渍,如位普通老者,但他听得动静辄过身来,面露威严,饱经权欲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周忱“扑通”跪他脚前,嘴里直叫徐阁老救我,徐炳永俯腰亲手把他扶起,温和道:“你暂且受些委屈,待削藩落定那日,吾定会禀明圣上,重调你回京,莫说尚书一职,还要招你入阁秉机枢,共享这世人景仰。”
  周忱感激涕零,徐炳永继续道:“正所谓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你昔日朝堂逞凶斗狠得罪同僚无数,此间路途无人相护,自多加小心,至洛阳后更要谨言慎行,万事以忍为先最宜。”
  周忱叠声应承,他又说了些劝慰话,方才彼此辞别,各乘马车南北分头而去。
  傍晚到了京城十里外太平县,周忱不敢入衙投驿,也不敢客栈安顿,寻户贫寒农家给银歇宿,随从去市上买来米粮和腌鱼熏肠,烧火自炊整治熟了,端桌上请他吃,窗外秋雨绵密,房里墙根滴滴嗒嗒,竟是说不出的寒凉冷清,他让随从拨饭先吃,自去内房开箱笼取出大氅取暖,再出来时,却见侍从头俯桌面,口吐鲜血已中毒而亡,碗里熏肠咬过一半。
  正胆颤心惊之时,忽听嘿嘿冷笑几声,他大骇,猛得推窗,风雨灌进,一个黑影已翻过低矮墙头而去。
  ……
  舜钰觉得隔壁董家有古怪。
  她这些日有意无意、总有熟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是沈二爷的暗卫们,可她扯嗓喊又瞬间不见了。
  自此留心多意,偶见沈容悄进董家、半日后才闪身出来,原思忖难不成沈容相中董大娘……又觉有些离谱。
  徐蓝也曾提起,董家那位爷衣品不凡,显见非富即贵,不知为何隐没于此,还是勿要多攀交为好。
  她觉有理,更是同纤月秦兴田叔等耳提面命,对董大娘严防死守,此后再未曾能踏进秦宅一步。
  徐蓝倒常来,回回见得董大娘站在门前打量,也只颌首过。孩子们很喜欢他,尤其小月亮,见他总眉眼弯弯,抱在怀里攥紧他衣襟,乖静极了。
  有回纤月玩笑道:“小月亮不会以为这是她爹爹罢。”
  舜钰怔了怔,陶嬷嬷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且这日暮色渐暗沉,舜钰帮着纤月把满地枯叶收进袋里,正束口时,隔墙听得董家笑语暄阖,还有别于董大娘的娇柔女声,甚或几句男子压低嗓音的嗯声,这足以令她额上青筋跳动,咬唇想了会儿,招手命仆从搬来梯子架靠墙面,一手扶梯,一手拿着麻袋利索上了墙头,假装不经意的垂眼朝董家院内瞟扫。
  听得簇簇帘响,那男子已掀而进屋。廊前摆三四箱笼,董大娘携着位姑娘的手,很是亲热嘀咕甚么。
  忽然仰颈朝墙头望来,见舜钰鬼鬼祟祟地露了半身,神情颇惊奇,淡笑问:“爷这是在做甚么?”
  舜钰清咳一嗓子,煞有介事抓起一把枯叶往袋里送,简短回她:“在清理院子,顺带将墙头也整干净。”
  董大娘不以为意,接着说:“这姑娘是我远房亲戚,名唤顾嫣,来此小住些日子。”又朝顾嫣介绍:“这是邻家冯爷,在大理寺任职。”
  顾嫣……名字好生的熟悉,似在哪里听过,舜钰正自诧异,却见那女子盈盈向前两步,匆匆抬首看她两眼,急忙低眉垂眼搭手见礼。
  舜钰差点从墙头跌下来。
  这分明是落难的户部右侍郎顾左的女儿嘛、被发配至教坊司沦为伎娘,前阵子竞价给商贾田玉赎身带走,怎摇身成了董大娘的远房亲戚……实在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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