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甚么混话。”高达狠掐他腰际一把:“沈二已葬身于昭狱那把火。”
“你这老儿……”徐令倒抽口凉气,下手歹毒,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一股子众叛亲离的悲凉在心底蔓延,索性谁也不理,气咻咻辄身就走。
舜钰扯扯徐蓝衣袖:“你在与徐国老置气么?他是你父亲!”
那盈盈含水双眸透出关切的意味,徐蓝摸摸她的头:“父子之争易结也易解,你毋庸担心这个!”
崔忠献啧啧欲玩笑,忽眸光一阵紧缩,神情犹显兴奋:“那带黄金面具的商客果然来了。”
舜钰随声望去,两位带黄金面具的人由十数侍从簇拥而来,走至临戏台最近的黄花梨桌前撩袍而坐,司吏官儿不敢怠慢,端来香茶美酒,各样茶果细点、山珍海味几十盘碟,摆得满满当当一席。
“怎叫果然来了?”徐蓝听得不解。
崔忠献接着道:“那穿石青缂丝八团灯笼纹直裰的商贾名唤田玉,富可敌国,在倭国自立为王,无人敢惹,每来吾朝时必会到教坊司玩乐,择一两个看中女子,花天价替其落籍带倭国去,我不过听说而已,却原来是真。”
徐蓝蹙眉不信:“听闻防海将兵四处捉捕他,怎敢明目张胆来这官宦聚集之地?”
崔忠献不以为然:“现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他前些日还被皇帝招进宫里……”
舜钰不曾听他们说甚么,只一错不错盯着田玉身侧、另一位也带黄金面具的男子背影,他绾浅蓝四方平定巾,穿秋香色雁衔芦花样锦绸直裰,端坐于椅上,那宽厚肩膀如山稳重,竟熟悉得另她的心怦怦跳动如擂。
忽听得过来一人,慢慢道:“我可否于你们同坐?”
第伍捌肆章
舜钰回过神来,见是秦砚昭背手站着,彼此目光相触,他笑了笑:“表弟别来无恙?”
顺势撩袍坐她身侧。
徐蓝凑近舜钰耳畔,低问可要换个座处,舜钰摇摇头,拈了火腿粉饺递他:“人说教坊司里头的吃食,最是京城有名气,所蒸的点心旁处难觅,我刚吃了个,确实不俗,你也尝尝鲜。”
徐蓝咬一口嚼过,舒展眉眼说:“还是难超娘亲手艺!”
舜钰笑着看他,但凡他珍藏心尖的人,便是谁都比不过,这样的秉性也不晓是好还是坏。
秦砚昭虽悠然吃茶,却睃着他(她)二人双目流光,那般亲昵自然,感情深厚的顺理成章。
以为沈泽棠死后,她会伤心欲绝难承失亲之痛,却原来不是,除身骨更纤弱些,再别无它样。
无论是她走出他的生命,还是沈泽棠只能陪她半生,都没可变,她已然坚强且无情。
那个遭他冷待却仍可怜巴巴黏他不放的九儿,终成了泡影,眼前这个容颜依旧的冯舜钰,却令他惘然若失。
是他大意了,以为只要剪断她的羽翅,便能让她乖乖留守身边,哪想她陡生傲骨逆鳞,愈想攥紧她,她愈要挣扎高飞,终是晴空浩澜无边,徒留于他一缕云烟。
得而不失无人珍惜,失而不得的滋味,如万蚁噬心。
他所为一切皆是为她,没有回头路了。
听得崔忠献在问:“这出《目连救母》宫里民间盛演,我倒是首次听见,谁知讲得是何故事?”
秦砚昭语气沉稳道:“说是晚唐年间,有一位善人,持斋奉佛,赈济孤贫,死后升天,其妻却破戒开荤、不敬神明,多行不义之举遭冥罚堕入地狱受苦。幸其有子名唤罗卜,便于回煞之日托梦,嘱他去西方为母求佛超度,那罗卜担经挑母像,亲往西天救佛。此举得南海观音相助,擒白猿为他开路,过奈河桥、黑松林、升天门、寒冰池、火焰山、流沙河、擒沙和尚,克千阻万难终抵西天,佛祖嘉其孝行,允许皈依沙门,赐目连法号,目连下地狱寻母,脚踏芒鞋手持锡杖,走历十殿百折不回,终感动天帝,令其母子相见并得超度,共入天界。”
崔忠献拱了拱手:“秦尚书果然博学多才。”又指着戏台问这是唱的哪单折。
秦砚昭略瞄了眼,回道:“唱得是《王婆骂鸡》,这出戏里穿插的杂耍最为出彩,度索、翻桌、滚叉、金钩挂玉瓶等极考验戏倌功底,你尽管拣这些看便好。”
崔忠献笑着称谢,徐蓝只是默然。
顿了顿,他朝舜钰接着说:“此折子戏不讲儿女情长,只彰孝义两全、劝善惩恶。九儿,姨母往昔待你不薄,翦云也将得出嫁,她们总记挂你,你最懂何为孝义,理应常回秦府看看她们,若仅碍于吾不愿见,吾自会回避。”
舜钰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拿余光朝那戴黄金面具的男子溜瞟,秦砚昭所说听得只言片语,仅嗯啊敷衍应过。
秦砚昭却当她软了心肠,应承下来,面庞不禁浮起欢喜之色。
舜钰忽见那男子凑近田玉说了甚么,旋而站起,由侍从护拥着朝门外走,腿足似有些跛,肩膀微晃。
她想了想,看向徐蓝道:“大理寺的姜少卿也在,我去同他知会一声。”
即起身拔步,远远悄跟在那群人身后,迈出门,游廊檐前挂一排红灯笼,她左顾右盼,侍从们朝西边走,那男子却独自一人往东边去了,看似不紧不慢,却转眼没在成群寻欢客身后。
舜钰大步儿往前赶,转过廊角又见那人影儿,怦怦乱跳的心才定。
饶是面具遮挡住那男子的脸庞,可那高大魁伟的身型,宽厚健实的肩背,每晚儿总回身将郎抱、蜷窝在他怀,肩有多宽背有多硬……她亲吻过丈量过抓破过,又怎会认错呢,便是化成灰她也辨得出。
他怎会跛了呢……舜钰鼻子有些发酸……罢了,只要有命在就好,纵是断手断足……她还是稀罕他、甘愿伺候他一辈子。
那男子止步微顿,忽闪身进房,并掩阖起窗门。
舜钰走近至,略站了站,终是忍不住,鼓起勇气把门试探地一推,竟然“噶吱”展开条缝儿。
悄悄跨进槛内,烛火倏得熄灭了,拉出条长长的清烟,皎洁月光转过花窗,洒照房间白若银海,有桂花暗香轻送。
架子床红帏薄帐密密遮笼,里头窸窸窣窣暗涌起伏,舜钰一步一步走进榻前,透过帏帐满目迷离惝恍、看不清人影。
“沈二爷是你吗?”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床榻里动静倏得停止,似乎摒息静默着也在窥伺她。
“我是你的田九儿啊,二爷不想我吗?我日日都在想你……”她哽咽地表白,抬手就要去撩起帏帐。
一声娇喘嘘嘘过,令她的手僵在空气中,帐缝里传出慵懒至极的嗓音,饱含叱责:“哪个不要脸的敢闯入我王美儿的房,搅我好事?还不快滚……否则要你的命。”又是一声轻笑:“生气了?不说就是……让美儿好生伺候你……”
……
一定是太思念沈二爷的缘故,她才意混神昏认错了人……定是这样的!
舜钰神情恍惚地走出房门,见得秦砚昭背身立在廊上,听得动静回首看她,蹙起眉宇问:“你来美儿房作甚?怎么哭了?”
深秋的夜风挟杂清凉扑面,舜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辄返往回走。
秦砚昭一把抓住她的胳臂,语气隐忍着怒意:“冯舜钰,你非要这样轻怠我吗?”
舜钰闭了闭眼睛,用力甩袖挣开他的禁箍,咬着牙冷笑:“这样就难以忍受了?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儿又该怎么算?我恨不得杀了你……秦砚昭,你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终有一日谁也救不得你,连你自己都不行。”
秦砚昭眸光倏得紧缩,被她满脸难掩的恨意所怔住,看她挺直脊背绝决离去的背影,忽然浑身力气似被抽干般,倚靠廊柱不知站了多久,一双柔软的胳臂缠住他的腰间,是王美儿。
第伍捌伍章 人心诡
舜钰回去时官客正陆续散出,崔忠献同三四同僚谈笑风生移步另间听曲吃酒,徐蓝站于廊下,抱肩耐心地等她。
“都散了?”舜钰朝门内探望,恰见田玉傍着个美人儿,由数位锦衣侍从簇拥出来,打身前而过。
徐蓝低嗯了一声,有夜风悄凉袭来,见舜钰打个噤,遂解下斗篷搭她肩上。
他二人穿园过院慢慢走着,月影沉沉,树影叠叠,有乐伎歌声隐约飘传:“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舜钰眼眶莫名红了,抬眼恰触徐蓝深邃眸光,讪讪撇过脸,恰见棵柿子树下,有个犯错的伎娘跪着,掩面哀伤悲泣。
她自言自语问:“元稹,沈二爷真的丧生火海了吗?我总觉他还活着,他怎舍得丢下我和孩子呢?”
徐蓝不知该说甚么,是个口拙舌笨的,从未曾哄慰过谁,眼见出了教坊司,他才嗓音喑哑道:“不怕,我守你一辈子。”
“我不要你守!”舜钰深吸口气,放出狠话来:“我只要二爷!”遂不再理他,径自上辆马车远去。
徐蓝站在原处,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里,扯唇笑了笑,娇蛮的性子,守不守其实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有何干呢!
这样的话他再也不会和谁说了!
……
翠梅凑近灯前正做针黹,见舜钰挑帘进来,忙起身伺候盥洗,待净过手面,又问可用过晚饭了?
舜钰颌首,迫不及待走至榻前,轻撩开帐子,小月亮睡得脸儿红通通的,元宝则蹬踢小短腿自己在玩,吮咂着胖乎乎手指可起劲儿,忽而手指被拉开,急得直吐小舌头,瘪嘴想哭,细瞧是娘亲呀,又泪花花的讨好要抱。
舜钰疼惜地抱进怀里,亲亲脸蛋,元宝眼睛很像她,又圆又亮,清澈的若一掊春水。
元宝手指攥紧衣襟,头颅在她胸前拱啊拱的。
“可是饿了?”舜钰猜测,翠梅恰端燕窝粥来,抿嘴笑道:“才喂过哪里会饿,可有心计了,故意这样招人怜。真喂他呀又不好好吃,骗奶娘有几回呢!”
舜钰去摸他的小肚子,果然圆滚滚,屁股轻拍两下,有些哭笑不得:“和你爹爹一样坏,不让人好过。”
元宝觉得这是在夸他,咿咿呀呀愈发神气了。
舜钰见他穿黛绿色绣葫芦图案的肚兜,再瞟眼睡着的小月亮,着石榴红绣白菜蝴蝶衫子,皆是昂贵蜀锦料,绣功十分的精致,遂问:“可又是秦兴媳妇送的?”
翠梅摇头回话:“是隔壁董家,才搬来不久,那家大娘子脾性泼辣爽朗,恰见我和奶娘抱着少爷小姐、在门口晒日阳儿,说自个没诞下一男半女,瞧见孩子就打心眼里疼,常过来串门子,今送了小衣小裳小鞋,满满一箱子,还给了大包燕窝,说是给孩子娘补身子。”
舜钰脸色微沉:“她怎知是孩子娘?你们告诉她了?”
翠梅连忙说:“皆守口如瓶不曾胡乱说过,或许她就是顺嘴关心,却也人之常情。”
舜钰思忖会儿,又问:“她家中是个怎样的情境?”
翠梅答道:“说也是在南关开酒肆,家中男主子身骨羸弱,成日里养在房里,皆靠董大娘抛头面张罗,时常有掌柜伙计或拉板车送货模样的人进出。”
舜钰听得蹙紧眉,嘱咐她:“这样听来她家里倒是鱼龙混杂,未见得很清白。日后应退避三舍才是,勿要同她深来往。小家伙们晒日阳儿就在院里,莫再抱到门外去。”
稍顿接着道:“她再送东西与你们,婉拒不收或照原样儿退回。这趟送的就算了,但也休差礼数,明日你把我带的箱笼开了,取那幅大吉葫芦图挂屏回她。”
翠梅一一点头应承,恰奶娘来抱小家伙们回房,听得窗外已交三鼓,夜幕深垂,方各自散去歇下不提。
……
一早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送文牒及公服来,恭贺冯舜钰擢升大理寺寺正职。
虽是个六品芝麻官儿,可到底其间经历诸多波折,得来委实不易,众人皆来道喜,舜钰领授,又躲进耳房换上寺正公服,戴乌纱、着青衣、胸前绣鹭鸶补子,倒也是彰显翩翩风度。
再去正堂拜见杨衍,杨衍把手里卷宗翻毕,才抬头看她两眼,语气冷淡地诫训:“大理寺寺正,不是旁的秩品六品官儿能比,掌直接审理或复审案件之职,分拨右司丞苏启明处,听他任用。”
简短说完,即不耐烦地挥手让其退下。
舜钰有些奇怪却也不表,出得正堂沿前廊走,迎面过来苏启明樊程远等几官员,一番寒暄后,移步至司丞堂吃茶闲话。
苏启明低声问樊程远:“杨卿这些日易燥易怒没个喜脸,不晓得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樊程远执壶倒茶:“为昭狱失火的案子!”
“不是还在细查么?”苏启明追问,舜钰不露声色地竖耳凝听。
樊程远撇了撇嘴:“早已板上钉钉的案子,还细查甚么!人证物证皆指向徐阁老,他挟私复仇、与刑部周尚书用刑过度使人致死,为遮掩真相于晚间火烧昭狱,枉图尸骨无存、死无对证。若不是言官那帮老儿谏诤封驳不断,又逢削藩需得安稳民心,倒确能敷衍搅混过去。”
苏启明拈髯不解:“既然水落石出,杨卿又何需烦恼,秉公呈案给圣上,由他来量刑定罪就是!”
“你说的倒是轻巧。”樊程远冷笑道:“听闻昨晚徐阁老寻过杨卿,直指昭狱失火,是昊王、沈阁老及其党羽使的金蝉脱壳之计,意在离间他与圣上君臣关系,是而纵火者应从北镇抚司内部查起,犹要彻查锦衣卫。”
舜钰插话进来:“北镇抚司由圣上直属统辖,若杨卿觉得徐阁老言之有理,提请彻查锦衣卫,必招惹圣上肝火燃旺。若不如此,就得提判徐阁老及周尚书有罪,但此二人位极人臣,为圣上所倚重。左右总有一伤,处理不妥当,反倒会引火上身,难逃其咎!”
第伍捌陆章 议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