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神谈不足信。”姜海拈髯沉吟,命樊程远继续说。
樊程远道:“夜半三更,巡夜校尉宋明嗅到焦味,初淡渐至浓,打开狱牢隔门,刹时大片黑烟扑面,呛咳不止。忙召集值守狱卒湿巾裹面,有的拎桶抬水浇泼,有的拉拽犯官出牢,浓雾火燎,人影幢幢,场面一时大乱,后数名锦衣卫赶至助力,丑时鸡鸣才歇,断柱残墟,青烟弥漫,细数犯官狱卒死者计十八员,多为烟闷窒息而亡,沈泽棠囚牢在昭狱最尽头,赶至时牢不成形,尸骨焦炭易脆,稍碰成灰。”
案情诉毕,苏启明起身,朝罗冠作揖问:“昭狱失火原由众多,不知罗大人作何感想?”
罗冠手持绣春刀柄,一副不苟言笑的态,淡然道:“昭狱失火各朝历过,并不足为奇。吾若说因年久失修、鼠患成灾所至,汝等会觉吾在推诿责任,吾若说是人为,又无真凭实据可信,还是不妄自猜测为宜,吾等尽全力配合汝等查案就是,一切以大理寺彻查结案为实。”
“一只老狐狸,口风紧如瓶封蜜蜡。”姜海暗自腹诽。
舜钰听得沈二爷受刑惨状,心痛似刀绞,深吸气平复心境,一面凝神听樊程远诉案情,只觉锦衣卫供言串接的天衣无缝,不仔细推敲,难寻出甚么破绽来。
她正兀自沉思,寺吏掀帘进来禀:“杨大人有事寻冯监生。”
舜钰不敢怠慢,作揖告辞,匆匆出得少卿堂,欲朝正堂行,却被寺吏阻了,只道随他走就是,却是往二门方向,陡升疑惑却暗自不表,过片刻后,即望到桂树下驻一乘四人大轿,待近前,随跟侍卫打起帘子,请她入轿。
舜钰见杨衍端严坐轿中,一脸不好惹的表情,遂抿了抿唇,弯腰俯身坐他对面。
轿子出了大理寺,沿御道摇摇晃晃前奔。
舜钰不愿理杨衍,只半揭窗帘子向外看,秋老虎时节,骄阳正盛,把路面映照的白晃晃刺目。
“你在看甚么?可知我要带你去哪里?”杨衍抬手荡下帘子,不允她看外面,语气沉沉。
轿内灰蒙蒙的,舜钰有些无奈:“我在看轿子抬进午门,杨大人是要带冯生去面圣罢?!”
杨衍看她容颜,眸光深邃。
一个十八韶华的女子,怎样才能做到,明知是去面圣,命途生死未卜,却依旧镇定从容,毫无惧色?!
或者……她满怀恐惧,只是吝在不亲近的人面前展现,这样的想法莫名令他不悦。
忽儿开口问:“你的孩子……生下了?”
舜钰摇摇头,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她的孩子又干卿底事!
可没忘记他曾生生地逼迫她,要她一命换一命!
杨衍却会错了意,昨日厚着脸皮问母亲,女子怀嗣需得多久,掐指算算时辰,冯舜钰的腹肚怎么都不该如此平坦。
要么生下了,要么……夭折了。
看她眼眶泛红,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是了,若不因丧夫丧子太过悲痛,她怎会重返这里,受他责难依旧要留在大理寺。
瞬间心如明镜,她是来查令沈泽棠葬身的昭狱失火案罢,因为那把火确实烧得蹊跷。
“冯舜钰!”别扭地喊她一声:“昭狱失火案我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个交待。”
“但愿如此!”舜钰很淡漠,鬼才信他呢!
干脆阖起双目,暗忖皇帝朱煜寻她所为何事?左思右想不得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杨衍一眼便看出她的轻慢,神情渐黯,平生首次有种拿热脸贴人家冷臀的感觉……
这个冯生其实无甚大用处,气死他的本事堪称一绝!
……
再说秦砚昭宿在书房,一早洗漱过,即命梅逊备轿要去工部。
听闻被“鹰天盟”劫掠去的冯舜钰,突然复返大理寺,他初闻此讯,如耳边炸雷过,简直不敢置信。
不愿妄做猜测,其实心中有数,还是想亲自听她说。
穿戴齐整绯红官袍,他掀帘出房,秋晨空气清冽,天边一行旅雁南飞,背着手沿青石板道不紧不慢前行,粗使婆子正将落叶刷刷扫成一堆儿,瞧见他连忙弯腰见礼,烟水桥上一个人拎食盒子走来,是李凤至近身大丫鬟彩琴。
秦砚昭放慢脚步,想起昨晚母亲朝他声泪俱下的诫训,李光启三番五次闹将来,要把李凤至连孩子接去娘家府坐月子。他倒是无谓,母亲却不肯。
唤住彩琴,接过食盒子,辄身往玄机院去,廊上洒扫洗漱的丫鬟乍见他来,皆胆怯怯的,有人急忙通报,其余的争着打起帘栊迎他入房。
待秦砚昭走近床榻边,李凤至恹恹倚靠软垫,还不曾梳妆,随意挽着发,脸儿黄黄的,颊腮削瘦得没了肉,愈发衬得双眸乌黑空洞。
这正是: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第伍捌零章 明心迹
秦砚昭撩袍坐于榻沿,接过彩琴端来的燕窝粥,拈调羹划散热气,舀一勺递去李凤至唇边。
李凤至隐忍地含进嘴里,低声道:“娘家府遣车马来,接我与孩子回去宿住些日子,夫君……就允了罢!”
秦砚昭默了默,语气很温和:“你身骨赢弱单薄,孩子又小,不宜马车劳顿。”
李凤至嘲讽地笑笑:“不过两条街距而已。”
秦砚昭不答,只道:“你想吃想喝想要甚么,尽管同管事说,下人有怠慢的皆随你处置,母亲谅你产子不易,晨昏定省也一发随便,你还有何不知足的?”
他又舀一勺递去,见李凤至撇开脸抿紧唇,并不勉强,将粥碗随手搁至香几上,一面道:“若是气吾倒不值当,你乃高门淑女,恪礼守矩,熟读女四书,定深谙出嫁从夫的道理。吾身居官途,常陷朝堂争斗,更需后宅安宁,方不授人于柄。你任性一时,吾可忍让,但也需张弛有度,适可而止。”
他站起来,窗纸透进清光,屋内昏蒙一片,外头天色已大亮了。
李凤至怔怔看自己手指,依旧倔强地说:“我只是想回娘家府,想爹娘,想养好这身骨,你都不允么?”
秦砚昭耐心用尽,一股子戾气沉面,伸手使劲掐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冷笑道:“你就是这么尊贵?金玉满堂的秦府,都供不住你这尊佛吗?李凤至,你又何尝如表面的贤良淑德,残害子嗣嫁祸个通房丫头,以为吾不晓么。那时不怪罪你,是因你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吾需得他官场扶持才摒忍。俗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不过两年光景,你父亲若无吾这女婿,他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沈泽棠那般死在昭狱亦有可能!”
李凤至面色愈发灰败,声音忍不住哽咽:“我只想回去养好身骨,不然也会死在这里。”
秦砚昭嫌恶地松开手指,目光含着薄蔑:“你执意要回娘家,吾不拦你,但孩子须得留下,且日后李府兴败及你父亲生死,一概于吾无关。你可要仔细想清楚!”
语毕,辄身甩袖就走。
瑟缩在墙角的丫鬟彩琴,这才敢挪近榻前,即见李凤至眼眸阖紧,身子软软倒下,连忙搭肩扶住,惊慌失措地回头高喊:“老爷啊……大奶奶昏晕了,您快来看看她罢!”
似没听到般,那抹清隽身影沐在斜溜入窗门的温阳里,忽明忽暗、由浓渐淡,终是远去了!
……
手执麈尾的内侍公公来请,舜钰随杨衍身后出外间,朝西暖阁走,恰见得不远、两个穿绯红麟袍系犀带的司礼监公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杨衍忽得放慢脚步,舜钰不防,撞上他的背脊,嗅到一股子淡淡草药的甘涩味儿,后退两步,暗忖他身子还没大好么。
转而即不放心上,司礼监公公们已至跟前,杨衍拱手见礼,舜钰照做,余光悄睃,年纪长的是掌印太监魏樘,年纪轻的竟是秉笔太监冯双林,流年暗里淡眼眉,虽瞧着熟悉却倒底模样变了,有些阴沉的意味。
“杨大人这身后是……”魏樘眯觑着眼打量。
杨衍不露声色地遮实舜钰:“一介大理寺历事的监生,无能之辈!”
“杨大人谦虚。”魏樘皮笑肉不笑,嗓音尖细刺耳:“皇帝圣明,岂会召见个无能之辈?定是有要事相商罢!”
杨衍笑了笑:“那魏公公得去问皇帝才是!本官最不擅的就是揣摩圣意。”
魏樘自觉无趣,与他擦肩而过,冯双林自始至终垂眸不语,随后行,忽听有人轻声地唤:“永亭……”
侧首漠然瞟去,杨衍身后站着个少年,向他悄悄地招手,春眉水目,俏鼻朱唇,十分的明媚动人。
他倏得瞪圆双目,嘴角抽了抽:“凤……凤九!”
那少年头点若啄米,喜滋滋要来抓他衣袖,眼明手快地闪晃开,脸色莫名发白,步履一径儿快走。
杨衍神情不霁,讽弄道:“怪会招蜂引蝶,何时又勾搭上秉笔太监的?那人物勿要去招惹,否则怎么死都不知。”
“永亭已这般厉害了!”舜钰惊喜,心底忍不住雀跃,也懒得理睬他这些酸言苦语,眼见内侍公公打起西暖阁的门帘子,迎他们入内,遂敛起笑意,深吸口气,预备严阵以待。
杨衍其实并不比她轻松多少,想了想低道:“若有拿不准的话,给我个眼色即可。”
他来替她挡。
……
朱煜靠着椅背阖目歇息,半晌慢慢问:“杨卿他们怎还未至?”
内侍公公连忙说:“禀皇上,他们已经在了。”
朱煜睁开双目,见杨衍与那小监生跪在御案前,坐直身躯,命他们起身,上下打量冯舜钰,记得他入太子府为自己修补“踏马飞燕”时,已生得十分俊秀,此时再看却是更胜往昔。
心里有些遗憾,这样的美郎,先与沈泽棠苟且,又遭“鹰天盟”刺客劫掠,那些个江湖粗豪放荡客,岂肯放过这块到嘴鲜肉……此番掂念后,终是残花败柳之躯,便把那股子邪性去了九成。
他随意的笑问:“冯监生别来无恙?”
舜钰淡定回话:“托皇上的福,在下虽九死一生,总算是平安回转。”
朱煜又似好奇问:“你被’鹰天盟‘掠去关至何处?可有遭受欺侮?”
舜钰暗自冷笑,猜测得没错,果然来问这事儿。
前世里沈二爷使离间计,借朱煜之手除掉徐炳永,这世里他却先遭徐炳永陷害入狱,至今生死未明。
徐炳永不除,昊王起兵叛乱,势必危机四伏,她不妨推波助澜,助其一臂之力……算是回报前世里欠他的。
打定主意,她肩膀止不住打颤,垂眸泫然而泣:“关至离京不远的藏云山处,萧鹏宅院里,往事不堪回首,那些个苦难说出污耳,倒不如烂在冯生肚里罢了。”
杨衍从袖笼里掏出条帕子,默默递她面前。
舜钰摆手婉拒,见他执意要给……可烦,接过抹抹眼睛,擤把鼻涕再还他。
杨衍有些恶心地皱起眉宇……
第伍捌壹章 挑拨心
朱煜本性多疑,心思诡谲,平生不曾信过谁。
他默少顷,语气淡淡地:“刑部兵吏通查萧鹏各处宅院,也有你所提藏云山处,里不是中蛊身死的刺客,即为毒虫遍身的人蛊,瞧你毫发未伤还得平安归来,朕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杨衍听出其言不善,心倏得一紧,余光睃向舜钰,见她倒是不怯,朗朗回话:“那萧鹏虽擅烹鸭,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见在下年弱好欺且识字能文,遂囚于偏室内,每日里为他诵念来往信笺、及撰写杀人指令的活儿,才得苟且偷生、堪堪保住这条命矣!”
朱煜再问:“‘鹰天盟’牵连甚广,你既能亲见他来往信笺,可还有朝堂大员成了漏网之鱼?”
杨衍插话进来:“此案牵扯三位官员,户部右侍郎顾左、通政司左参议吴用、螒林院学士胡麟,皆羁押昭狱中,身死于数月前那场火。”又朝舜钰提点:“君前无戏言,你可要想仔细再说……”
舜钰撩袍”扑通“一声跪地:“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衍脸色有些发黑:“不知就是不当讲……”
忽儿挺同情沈泽棠的,若不是英年早逝,早晚也会被这冯舜钰气得早生华发,简直操不完的心。
朱煜看他一眼,蹙起眉宇说:“杨卿多嘴!冯生尽管知无不言。”
舜钰先谢过,才开口道:“萧鹏虽无甚学识,却甚是警醒,对在下也严加提防,但凡朝中官员信笺,会另用漆青洒金竹管装封,收起自处置,只一次不晓哪里出错,递在下诵念信笺……提及一位权臣之名……却不敢多嘴,恐皇上怪罪!”
朱煜神情端严:“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的罪就是。”
舜钰这才嚅嚅嘴唇,似下定决心般:“年前昊王进京遇刺伤重,实为‘鹰天盟’所为,信笺里提及徐阁老颇为震怒,下的是死令,怎会失手?且沈泽棠两江巡察时,亦下的也是死令,却屡屡不曾得逞。叱命萧鹏将参与此两次的刺客们斩杀不留,若他交派的任务再败北,定亲自带官兵剿捕‘鹰天盟’,捉拿萧鹏归案。”
语毕,四围一片静寂,无人说话。
龙涎香缓缓烧着,缥缈轻散的烟色,把昏阳暮夕的余照渐次朦胧。
朱煜喜怒不形于色,闭闭眼再睁开,问道:“徐阁老为何要置沈泽棠于死地?”
舜钰急快地回他:“是为当年荥阳河冬令堤裂案,主使徐镇功乃徐阁老的侄儿,因疑沈泽棠暗里推波助澜,致徐镇功贪墨证据确凿而被当街问斩,是以痛恨在心起了杀机。”
朱煜眸光闪烁,紧盯她毫不胆怯心虚的面庞,真是令人差点就信了。
他噙起嘴角道:“你果然于沈泽棠关系匪浅,或许其间交杂私人恩怨,所说未必言尽其实……”顿了顿:“是以口说无凭,你可有身揣相关书证、物证等?譬如那封提名信笺,或有谁能证你言之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