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果见个穿绯袍的官儿坐在桌案前,乍见面貌丑陋,说话嗓音尖细,立刻忆起他是谁了,前世里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且与沈二爷交情匪浅。
李炳成指着她介绍:“这是大理寺历事监生冯舜钰……”
萧云举摆手打断他:“本官知她是谁!”
旋而目光炯炯注视着舜钰,指骨轻敲桌案稍久,突然道:“冯生还回大理寺作甚,不妨在吏部做个主事如何?秩品与寺正相当,且本官比那杨衍,好相处多了!”
第伍柒柒章 斗杨衍
舜钰脚步轻快地走回大理寺,哪想才跨过槛儿,巧遇寺副陈肖,他劈头盖脸一顿说:“瞧甚么时辰了?你四处疯够才回?杨卿寻你有三遍,自同他解释去。”
舜钰不于他辩,看暮色衔山,红霞晚照,想杨衍往昔此时早打道回府,便也不急去正堂,先至案库看望评事万盛,万盛喜出望外,要亲自炖茶款待,舜钰难辞好意,同他一道吃毕茶,又闲话少许,方离去。
哪想途经正堂,却见灯火映门窗,她暗道糟糕,思忖片刻,才踩如意踏垛而上,请守卫回禀。
那守卫打起帘栊,舜钰进得房里,果见杨衍坐在桌案前,捧本书册看着,脸色不霁。
“冯生见过杨大人。”舜钰上前见礼。
杨衍把书册往案面儿丢,再一错不错盯着她,淡笑道:“你去哪了?”
“不曾去哪,一直在吏部,寻诸司办理报册入籍等事。”舜钰小心答话。
“扯谎!”杨衍眸光一黯,语气满含嘲弄:“当吾不晓么,你宁愿在案库吃茶,也不肯来见我?”
“……”这是甚么话?!
舜钰欲开口解释,瞧他似有些恼羞成怒:“毋庸再多言,既然这般欢喜往案库跑,你就再去那里誊抄卷宗一阵子,寺正职待议!”
舜钰心底腾升起股子莫名火儿,不带这样戏弄人的。
她冷笑道:“杨大人秉性清高傲慢,擅变多疑,说话三反四覆、言而无信,算罢!吏部萧大人正值用良才之时,允冯生去他处擢升文选清吏司主事,秩品六级,主文牍杂务之责,亦觉甚好,既然冯生在大理寺无用武之地,这便告辞,明日不再来就是。”再作一揖,辄身气呼呼走了。
杨衍怔住,看官道他为何会怔住?
这杨衍是那样霸王的一个人,怼天怼地怼六部五寺二院,不说远的,近观他属下少卿姜海,常被其骂得敢怒不敢言,更何况寺丞寺正这些秩品低的官员,皆对他怀敬畏之心,平日里能躲则避,哪见得有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
反倒一时新鲜,眼看冯舜钰三两步就要掀帘出去,连忙大声叱道:“站住!吾堂堂大理寺,岂容你个历事监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理。”
舜钰嗓音朗朗反驳:“历事监生最长不过一年半光景,冯生已超期限,早报送吏部上选簿,只等有官阙即补空录用。与杨大人再无甚关系。”
杨衍嗤笑一声:“你试试可否同吾有关系!看萧老怪儿能否保得住你?!”
一句才了,少卿姜海恰进来,见舜钰站竹帘边,杨衍坐桌案前,隔着老远你来我往的,有些莫名其妙,遂笑问:“这是在做甚?练耳力么?”抬眼瞟扫离远的那人面色铁青,忙训斥道:“冯生大不敬,怎能背身站门前同杨大人说话?”
舜钰脚步站定不动,眸瞳潋秋水,抿着嘴不吭声,一股子不甘示弱的倔劲儿,却楚楚动人的不行。
杨衍气的直笑:“你瞧她这猖狂的无法无天了。”想赶姜海走:“你来有何事?”
姜海听说忙道:“不是杨大人寻我来的?”
杨衍这才悟醒,被冯生气得正事皆忘……脸颊不易觉察浮起暗红,垂首端盏吃茶,稍后才道:“我找你来是为四月前昭狱那场滔天大火。”
斜眼睃过瞬间背脊僵直的纤弱背影,他弯起唇角,接着说:“皇帝下旨,由大理寺奉命彻查昭狱纵火案,给朝堂言官及天下民众一个交待,明日锦衣卫指挥使罗冠及相关人等,会来大理寺问讯,汝等详细记下口供,不得有半毫差池。”
见姜海领命应承,他又看向冯舜钰,不疾不徐地:“冯生可真想好要去吏部,做那写弄公文的劳什子主事?你若执意已决,那就去罢!”
姜海抬手招呼舜钰过来,他且不知杨冯刚生的口角,笑了两声:“那吏部主事干的活计,总没在大理寺做寺正有趣的多。”
舜钰原就没有去吏部的打算,方只为煞煞杨衍的跋扈气,再着昭狱的案子又交由大理寺来办,她更无走的理由。
识实务者为俊杰!她走至桌案前撩袍而跪,开口道:“冯生在国子监分拨来六部历事时,初初就是去往吏部通政司,当时百般不肯,一门心思只想来大理寺,因这里是法理通行天下之处,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有罪入狱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冯生胸怀壮志要扫清世间魑魅魍魉,若杨大人不嫌,又何以会自弃!”
她顿了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大人怎能答应了冯生任寺正职,又反悔收回成令!”
“谁让你扯谎骗吾!”杨衍不依不饶的样子。
舜钰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稍坐片刻……以后无事不去还不成么!”
杨衍听她服软,不自觉面色缓和许多,嘴里却说:“大理寺寺正之职于谁……吾还要深虑,明日再给你信儿。”
舜钰晓不能急迫他,只得咬着牙磕头谢过。
杨衍命人备轿,起身朝门外走,姜海随着陪笑问:“晚间在嬉春楼定一席给冯生接风,不知杨大人可赏脸同去吃几盏?”
“无空……今日府中祖母寿诞,已有些晚。”他又回首,朝舜钰没好气:“不许吃酒,被我晓得,莫说寺正,大理寺明儿你也不要再来。”
舜钰知他心意,怕自个吃醉酒泄露女儿身连累他。
姜海拈髯,看杨衍背影匆匆不见,方收回视线,拍了拍舜钰肩膀:“果然是刺客窝转过一遭的,陡生出一颗英雄胆,敢朝杨卿甩脸子发脾气,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吾等皆不是你的对手。”
“岂敢!”舜钰知他在调侃自己,哼哈两句敷衍过去。
待她赴过酒筵回至秦兴之处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夜烟渐深浓之时,推门进院穿堂过,离老远儿就见正房里烛火橙黄,人影映窗,走近了,能听得小家伙们稚嫩的咿咿呀呀声,舜钰的心顿时柔软得似水般,翘起嘴角,面庞不自禁浮起笑容来。
第伍柒捌章 问案情
舜钰挑帘进房,翠梅正使唤婆子收拾桌面,小家伙已洗过澡,元宝被奶娘抱在怀里正喂着,小月亮则躺在床榻上,穿粉白绣海棠花斜襟衫子,兀自蹬腿儿玩耍,一下子瞧见娘亲的面庞,笑眯了眼,伸着胳膊要抱。
舜钰连忙抱起她,生下来赢弱的如猫崽般,幸得都很争气,能吃能睡,如今粉嘟嘟可招人疼。
去汲她身上透出的奶香,忽然怔忡,竟隐隐嗅到一缕清冷的檀香味儿,熟悉极了。
她抑着怦怦心跳,唤过翠梅问:“今有谁来抱过小月亮?”
翠梅想想回说:“奶娘和我……还有秦奶奶抱她在门口晒了会日阳儿。”
纤月走过来,笑着插话:“可寸!恰钱大夫乘马车打门前过,把小月亮接到手里把脉,又让我回屋抱元宝,说都养得很好呢!”
舜钰失落地笑了笑,瞧她胡思乱想甚么,竟然以为是他来过……
元宝吃饱了,哼哼唧唧找娘亲,舜钰也接过来抱着,小子更沉些,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两条小胖腿却不老实,不小心踢到了妹妹,小月亮似被唬着了,撇起小嘴要哭不哭的,眼里泛起泪花。
“可怜的小丫头。”纤月心都要化了,弯腰来抱,舜钰把元宝递给她,自搂着小月亮温柔轻哄,或许女孩儿缘故,胆子很小,受不得惊,更需人多疼惜她一些。
元宝不晓得做了坏事,由纤月抱着还辄身找娘亲,见娘亲不理他,却也乖乖地。
纤月压低声道:“告诉您桩事儿,听秦府里婆子传的,昨晚夜半时大奶奶生了,秦爷却不在府。”
“秦砚昭在哪里?”舜钰抚着奶娃的背脊,瞧她阖眼要睡了。
纤月叹口气:“在教坊司王美儿那处,梅逊赶夜去报信,也不知怎地,至天明才回府,孩子虽是平安诞下,大奶奶却得血崩症,亏得宫里太医医术高明,否则差点命都休矣。”
两个奶娘过来把睡熟的孩子抱走,纤月瞧她神情淡漠,并不多话,遂识趣地指一事告辞去了。
舜钰由翠梅伺候洗漱安寝,却无甚么睡意,倚在床头拿过书看,却又看不进,听得淅淅沥沥滴打芭蕉声,随朝窗外望,枝影晃动,想着纤月方才说的话儿,不觉心底生寒。
暗忖秦砚昭经了前生落魄,怎奈重活一世,秉性大变,端得如此残酷无情,说起如今他虽是位高权重,却也得来不光彩,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罪孽深重总有相报时。
窗外的雨落得愈发稠密了!
……
正当午,大理寺。
锦衣卫指挥使罗冠、指挥同知黄良、指挥佥事陈景、皆戴乌纱帽、着飞鱼服、系鸾带、挎绣春刀,坐于椅上,身后立穿青绿锦绣服的千户曹瑛及三五校尉,皆威风凛凛,气势迫人,把个少卿堂占去了半壁。
姜海坐于案前,侧坐左右寺丞樊程远与苏启明,身后立寺正董皓、冯舜钰及寺副陈肖几人。
张步岩拎紫砂壶来斟茶,才给姜海、罗冠盏里满上,那边校尉已嘀咕嫌慢:“若照这速度抓捕要犯,老子的头早没了。”
舜钰看张生手忙脚乱不忍睹,自去拎壶来,手脚利落的替黄良、陈景斟满,再去讨曹瑛手里空盏。
曹瑛慢慢递过去,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她清俊容颜,旁几校尉觉察到甚么,挤眉弄眼撇嘴笑。
“这可就是那被‘鹰天盟’刺客劫掠去的冯监生?”其中一人惊奇地问:“他们可有给你受刑?”
舜钰把斟满的茶盏还给曹瑛,朝那人回话:“受再重的刑也比不得你们手段狠辣。”
这话说的清脆直白,讽意十足,一时倒把他们堵得语塞,连罗冠也微微朝她侧目。
恰张步岩凑近过来,舜钰心里爽快,迅速辄身要走,哪想曹瑛眼明手更快,揽住她的肩颈带近跟前,唇角勾起戏谑:“抽个时辰给哥哥讲讲,他是怎么给你受刑的?”
“曹千户请自重。”舜钰用力踩他皂靴,思绪很凌乱,这曹瑛到底是个甚么人物,屡屡帮衬着沈二爷,怎又邪性狂狷的可怕。
曹瑛面不改色地松手,看着舜钰头也不回站去原处,再扫过探寻来的目光,语气含几许轻佻:“那是我弟弟,谁都不许动他。”
“你何时有的弟弟?”黄良忍俊不禁。
“才认下的!”曹瑛端盏凑近唇边,如吃酒般一饮而尽。
……
苏启明提点舜钰:“你勿要去招惹他们,手上沾着血,皆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儿。”
舜钰颌首称是,姜海见众人已闲闲散散吃过茶,清咳一嗓子,神色严肃说:“四月前昭狱失火,罪臣及狱吏死伤半数,言官日日谏诤封驳,百姓人心向背,江山安危,藩王动静,已是间不容发,大理寺奉皇上旨意,彻查此案,罪者当诛,还言官真相,百姓清明。本官授杨卿之命,特请诸位将当日情形据实详述,不得隐瞒丝毫,还望多加体谅!”
罗冠把茶盏一顿,面无表情道:“皇上已交待过吾等,尽全力配合大理寺查案就是,那日当值的锦衣卫及生还狱吏,已将供言抄录成册,呈你们就是。”
陈景掏出卷册,起身双手奉上,姜海接过,转递给左寺丞樊程远,由他诉案情。
樊程远先将供言细读一遍,舜钰凝神细听。
“那日从辰时记,狱卒轮值,巳时送吃食凉水给牢中罪臣,用饭毕从巳时二刻起,锦衣卫接连提审罪臣且用刑,火刑用过十次,直至未时三刻炭烬灰积方罢。申时初刻,首辅徐炳永及刑部尚书周忱带十数刑部衙吏,要亲自过审沈泽棠,当值狱卒不敢做主,上报指挥同知黄良、指挥佥事陈景,均不敢表态,送指挥使罗冠报审,亦不敢签,驱马进宫面见圣上,得圣上批核,准!”
舜钰暗暗手握成拳,徐周二人能如此嚣张跋扈,背后始作俑者果然是皇帝朱煜。
继续听道:“酉时初刻由徐炳永及周忱提审,刑部衙吏用刑,先打三十棍,见不认,再后杖二十,裳裤鲜血透染,依旧咬牙不认,遂上全刑(夹、拶、棍、杠、敲)。至戌时方止,满地血淌,沈泽棠伏地,狱吏指触其鼻息间,气若游丝,时断时续,其间指挥同知黄良、指挥佥事陈景,反复谏言不下十次,均道这般要出人命,徐炳永及周忱只道自会处之,驱其二人勿碍公务……”
舜钰默默垂颈,眼泪滴落至足面儿。
第伍柒玖章 辜负意
姜海瞪樊程远:“诉案岂容感情用事,那沈泽棠量刑过度,其命可是休矣?”
樊程远垂首看手中供言,清清嗓子回话:“戌时二刻,天地昏黄,万物朦胧,狱吏泼冷水两遍未见其醒,徐阁老即命止刑,允太医院遣太医诊治,亥时初刻刘太医匆匆赶至,诊脉后嗟吁曰:今晚沈泽棠难过矣!徐阁老方与周尚书带衙吏离开……”
姜海插话进来:“刘太医可有救治?”
樊程远道供言未提,指挥佥事陈景起身,拱手禀说:“刘太医倒开了方子,称晚时会遣药库副吏来为其上药,但一直没等到,下官心中不忍,于他重伤处洒了些金疮药。”
“一直不曾醒来?”姜海追问。
陈景颌首:“亥时二刻巡牢时,送来的饭食及水未动过。”
姜海蹙起眉宇:“此时该传刑曹来验生死才是。”
陈景面不改色:“姜大人所言极是,那晚颇蹊跷,下官与刑曹往囚沈泽棠监牢去,哪想牢柱青色荧荧,细看竟是无数流萤,忽合拢如火球,忽散开似星尘,四面阴风萋萋,煞气飕飕,刑曹称有孤魂野鬼游荡,此时验生死为大忌,道翌日再验,遂脱身而走。下官也觉着实可怖,同狱卒交待后,去北镇抚司西角庙堂烧香抄经以祷天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