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伯,爹爹让我来寻你,求你带我出去。”小九儿哽着声,眼眶里水汪汪的,方才惶惶追赶,摔个大跤,身上的锦袄被树杈勾破条大口子。
秦仲是受过田启辉救命之恩的,素日又十分交好。
看这阵仗只怕是抄家灭门之祸,逐暗拿主意,总是要替田家留下一门血脉。
随来的侍童是个哑巴,见小九儿脸上有泥渍,拿衣袖去抹,秦仲瞧他俩身形无异,顿时计上心来。
调换过两人衣裳,散开发做才留头模样,再嘱咐侍童等在那里,他先带小九儿混出府去。
倒底急乱出错,在抱着丫头上马车时,她的额撞上厢顶,鲜血四流,竟是昏晕过去,秦仲忙着救治,再想去带侍童出,已无了机会。
“你在冯司吏处生活,他可有好生待你?”说了这话又摇头,怎会亏待她,旁人不知,秦仲却晓得,冯司吏对田启辉是忠心不二的。
果然,舜钰颌首:“冯伯伯一家待我极好。原让秋闱后再来认亲,我想着总是要先去国子监入学,不如提早来更妥当些。”
秦仲吃口茶,叹息一声:“钰儿对以后有何打算?真要走仕途么?你倒底是个女儿身,再过几年,保不准会有哪日被人察觉出来,招惹的可是杀身之祸!”
到那时,秦府亦逃不脱牵连!
舜钰默了默,才道:“秦伯伯不必担忧,我进士为官入大理寺,仅给自个五年彻查田家一案,到时无论是否查出,均以假死脱身,自后,世上再无冯舜钰此人,断不敢给秦伯伯,还有冯伯伯招惹来麻烦。”
秦仲有种被看透心思的赦然,只觉他太过聪颖了些,逐笑着摇头:“冯司吏古板的很,怎会被你说动,把你当男儿养的?”
舜钰此时并无闲聊的情绪,她伸手至秦仲面前,光洁柔软掌心中,静躺着枚玉扳指,暗墨凝绿,厚重里隐透出一股子凄厉。
秦仲瞬间变了脸色,颇惊讶的接过细瞧,有些不敢置信:“这不是你大哥戴的玉扳指么?”
此物件非比平常,是田家家传之宝,田启辉给了嫡长子田舜吉。
田舜吉颇为珍惜它,每日不离身的戴着。
秦仲详知此事。
第捌章 传闻真
“是从刑部尚书周忱长子周海那里,我借来把玩几日。”舜钰眼睫一眨不眨,话说得分外平静,却让听得人并不好受。
秦仲把玉扳指递还,见她复又攥紧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默,才温和劝慰:“抄家按吾朝律例来说,应将罪臣家私按照帐簿登记,没收入官。但时有领抄官员及锦衣侍卫,从中中饱私囊,干些浑水摸鱼的勾当,实在是屡禁不止!”
舜钰听得“罪臣”二字顿如鲠在喉,咽了咽口水,艰难的问他:“五年前秦伯伯助我逃出,因马不停蹄北上肃州,田家后事一概不知。秦伯伯可有听过相关传闻?”
秦仲拈髯沉吟,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放宽心好生度日,旁得就别再去多问最益。”
“秦伯伯是不愿说了。”舜钰凄凄一笑,声止不住颤:“我听闻我的五姐姐,被周忱父子糟蹋后撞柱而亡,这事可是真的?”
“你莫道听途……!”秦仲才开口,即被舜钰打断:“秦伯伯,我只信你一人,你若说是假的,我就信定不是真。”
对上她目光殷殷,秦仲到嘴边的话却吐不出半字,默了许久,终沉沉的叹息,哀伤又无奈。
是真的了!
舜钰怔怔地,她原还存了一丝侥幸的。
怎这般肝肠寸断的痛。
前世里,无人同她提起过这个,记忆里周忱后入内阁为次辅,周海任刑部侍郎,皆为朝廷重臣,呈烈火烹油之盛。
宫中常宴请,她贵为皇后,还曾与他父子俩觥筹交错……,她怎对得起枉死的五姐姐!
被朱煜诱哄着吃下甜毒酒,舜钰都不曾哭过,此时那泪珠儿却不由人,一颗颗断线落下,顷刻就湿了满面。
秦仲看她低眉垂眼,泪流不止,肩膀一耸一动的,强将呜咽吞噎喉中,不愿发出声来,悲伤又倔强。
怜惜由生,也就同翦云差不多的年纪,他几经张口想劝慰,又觉无用,不妨任她哭出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秦砚昭拎一锦盒来给父亲问安,才进院门,便见父亲房前守着两三个丫头。
他走至中庭,怡香忙迎上前来,福身恭道:“老爷正同钰少爷说话呢!让闲人莫去打扰。”
“我是闲人么?”秦砚昭觉得好笑,他还真撇唇笑了。
怡香自觉失言,脸有些红,三爷自做了官后,看人总是淡淡的,无端带出些许威严来,让靠近他的人,心总不由怦怦的。
现他这一笑,饶是再会察言观色,也辨不出是高兴,还是怒了。
秦砚昭不理她,径自走至门前,站了站,忽听得有啜泣声,隐隐入耳,神情一敛,掀帘进得房内。
但见父亲着素袍坐在炕上,面庞肃穆端严,另一个坐炕边椅上,听得动静正飞快的用衣袖抹脸,又站起行礼告辞,也朝他作一揖,匆匆向门处走,眼眶红红的。
秦仲有些不满他未经通传便闯进来,却也没说什么,只颌首示意他坐下。
砚昭坐了舜钰方才的椅子,扶手处挂了个小巧玲珑的香袋,他漫不经心地收进袖笼。
怡香进来收去旧茶,换上新沏的君山银针,秦仲才开口:“你好端端的在徐淮一带监管水利,怎突然调去什么织造局,可是你情愿的么?”
砚昭端起滚茶,看了看说:“父亲瞧这茶芽竖悬,冲水后升起,又徐徐下沉,再升再沉,几起几落,人的命途或官场浮沉,原来道理皆融于这碗茶里!”
见秦仲颌首,他继续道:“徐淮一带黄河,长五百里,经儿子整年勘察,河床抬高、泥沙淤塞日益严重,若不及时治理,必成大患。可我之法,与朝廷所采“北堵南疏”、“分流杀势”背道而弛。”
“上疏奏章被严辞驳回,且这其间官官贪墨成风,我不屑为伍,自也不为他人所容。调职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秦仲听得心绪沉重,看他面色倒还平静,逐摇头叹息:“早同你说过,你的性子刚硬耿直,却不适宜走官场仕途,你若愿意弃儒学医,我这院使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砚昭扯扯唇,半玩笑半认真道:“院使不过五品官职,我志不在此。”
看着父亲眼神又是不赞同,他也不想再拘结这个话题,边搁茶碗边随口问:“舜钰……怎哭的跟个女孩儿似的?父亲训斥他了?”
“不曾训斥他,只是思念亲人,到底是个孩子。”秦仲咳了咳,重又择本医书,认真翻起页来。
砚昭知他敷衍自己,不再多问,把来时带的锦盒递上,笑道:“父亲瞧瞧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
舜钰走了数十步,一摸袖笼,翦云送的香袋不知去了哪里,凝神回想会,或是掏玉扳指时,一同掉落出来也未可知。
幸还不曾走远,复又回头,推开院门进去,廊上吊的一排红灯笼已点亮,正是晚饭时,丫头们不见了影。
想必秦砚昭已离去,舜钰松口气,委实不想碰到他。
走至门前,却听秦仲又是惊又是喜的问:“此物学名花溪草,你从何处得的?”
舜钰手垂下,听得砚昭带笑说:“是和都水主事路过宿县,在户农家前歇息时,见着盆子中长了几株草,色淡紫,香味奇异,嚼在嘴里颇清甜。从未见过,所以带回给父亲瞧瞧。”
“你若嘴里有破伤处,再嚼它,这条命便是不要了。”秦仲声颇正色:“花溪草因其香独特可驱蛇虫,又味甘可入面点调味,在汉朝被大量栽种,后常有人莫名死去,经查却是此草作祟,它的毒性不亚断肠草、鹤顶红之类。身上稍有伤淤,哪怕蚊虫叮咬或自个抓挠痕,沾上它即中毒,出幻像,手脚乏力,胡言乱语,一月内必亡无疑。”
稍顷听砚昭才道:“我吃这草早过二十日,想来是无大碍的。”
又听秦仲说:“汉朝末时,因这花溪草巨毒,遭大规模焚烧,医书中记载自那后,此物已绝迹,你倒弄来几株,很是难得,虽是毒物,待我晾干磨成粉,日后用得好,却也是能救人性命的。”
舜钰心松动,浑不觉掌中的玉扳指被她握的,似团火般的烫!
第玖章 怒问责
肖嬷嬷端了碗甜汤进得屋内,见舜钰还坐案边提笔书写,看一眼窗外黑沉,逐上前劝道:“已是亥时,读夜书可得顾自个身体,把这碗汤吃了就早些歇息吧。”
舜钰手未停,应了声,又笑说:“嬷嬷先去歇着吧,我还得再过会儿。”
肖嬷嬷是随二夫人刘氏娘家而来,跟在身边多年,颇为忠心侍主,舜钰女儿身份,除秦仲和刘氏外,还有她是晓得的。
正因晓得,对这样可怜的女孩儿更是满心的疼软,叹口气,不再扰她,去拿过针线箩子,坐在灯下做起针黹来。
屋里一时寂静极了,只偶尔听得松叶上沙沙雪落声。
舜钰搁下笔,看了看高撂的四书五经,随手抽本《孟子》翻开,又阖上。
实在已是滚瓜烂熟至倒背如流了!
前世里父亲和大哥见她聪颖异常,一目十行,且能过目不忘,故四五岁已请先生为她开蒙,旁的未学,直接读的就是“四书”、“五经”。
那先生是个辞官退隐的进士,满腹经纶,教她做“破题”、“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成篇”,七岁即学作八股文。
经反复锤炼,她十二三年纪时,所做的锦绣华章,让田府上下无不惊赞,先生即已无可再教为由辞离。
更不谈贵为皇后那些年里,替朱煜批审奏折,针砭时弊所开阔的鸿观远略。
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她那些见解此朝并不见的有用,还是得把当下推崇的诸名家之文,现行程墨等买些来熟记于心才稳妥。
冯司吏家境窘迫,凑给舜钰进京的盘缠早用的所剩无几,幸因得禀生之名,每月可得官府米粮给到秦家,还不算落个白吃白喝的名。
她想了想,拿出今得的几个压岁荷包打开,把里头的碎银子点了点,无声的叹息,有些后悔不该一时意气,把秦砚昭的压岁钱,让给秦砚宏,她掂过份量,可是比她这几个加起来还沉甸。
朝肖嬷嬷看看,还在灯下给她补衣裳,拿起一个荷包,笑递过去:“嬷嬷拿去买些酒吃吧!待日后我做了官,再好生孝敬你。”
肖嬷嬷小心收起,看着她摇头:“不指望你为官,能说个好人家嫁……!”
“嬷嬷莫说了!”舜钰迅速打断她:“隔墙有耳,言行需谨慎才行,日后休再提这些!”
肖嬷嬷自知失言,平日里不是个多话的,此会触景生情了。忙转而不提,只催促她赶紧把甜汤吃了,早些洗漱安寝。
正闲着,忽得帘子一动,秦砚昭未经通传,自个走了进来,面色肃穆,看着来者不善。
舜钰原打算起身见礼的,可他这副模样,索性不理,只用勺子舀着甜汤,慢慢地吃,反正他这架势就是来欺负她的,她也没必要多客气。
简直目无尊长!秦砚昭气笑了:“你可真是枉读圣贤书,国之四维也被你吃了么?”
变着法嘲她不知礼仪廉耻呢!舜钰把碗往案上一搁,心中愠怒,神情犹带隐忍,站起撵客:“三表哥此话让人听得费解,若来只为诫训,还请明儿再来吧!夜已深,我书看得疲倦,要洗漱歇息了。”
秦砚昭原想若她主动认错倒还罢了,可这若无其事的语调……顿时气由心生,更为不悦:“你与四弟六弟沆瀣一气,把我那丫鬟柳梅戏辱!我倒想听听你从何借的胆子?若说不出个理来,今就收拾收拾,明回肃州去。”
柳梅果然还是没捺得住。
舜钰小脸沉了下来,冷冷看着他。
她一旦怒极,明眸里便如凝清潭一汪,料峭得不行。三分倔犟,七分不甘示弱,让人莫名的不敢与她对视。
半响,才开口道:“三表哥可是忘记现正在年节里,若撵我出府,就不怕气倒老太爷么?连四表哥都晓得,此时府邸上下需温恭和睦,忌嗔骂罚责,好给来年开个福头,你竟因个柳梅倒把府里祖制忘了。”
“四表哥六表弟在府里与丫鬟调笑逗乐,难不成三表哥指望着,我这一寄宿远戚,为个丫鬟呵斥他俩主子行为不端么?若三表哥要替柳梅出气,也应问清事非曲直,自去寻要寻的人,何苦气冲冲来为难我呢!”
她抬起衣袖,抹一把眼睛:“我与三表哥才初见面,此前从无什么仇怨,不知你作何这般不待见我。这也无妨,从明起我躲着走便是,劳烦三表哥暂忍耐些时日,等我入学国子监后,便是谁也见不着谁了。”
秦砚昭目光微睐,他身型清梧挺拔,舜钰比妹妹翦云要高些,直抵他胸前,微低头,便瞧见她眼里浸着自己的倒影。
恨上了!小薄唇儿紧抿,装个男孩儿其实一点都不像,只让他觉得可笑。
或许离得太近的缘故!他不知怎得竟后退两步,神情有些怔忡。
听了柳梅的哭诉,他好似抓住什么把柄,不曾细想就兴冲冲来算帐,其实脱口而出后已是恍悟,舜钰的话,句句皆在情理之中,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
他是在无理取闹么?官场尔虞几年春秋,他已学会怎样喜怒不形于色,可怎一见这个人,便神智皆抛开去。
在恍若隔世的数十年,她害得他家破人散,害得他苟且延喘荒度一生。
现在想来,一生竟会是那么漫长。
这个账,他该怎么和她算。
可你瞧她抹眼睛的模样,他才不过说几句重话,就委屈极了!
她此时干净纯洁的,如只无辜的小鹿,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好死不死的,却什么都记得!
肖嬷嬷瞅瞅舜钰,又瞧秦砚昭神情黯淡,一言不吭,逐壮起胆子上前劝道:“四爷六爷老奴不敢说,三爷真是冤枉了钰哥儿,他整日里窝房中读书,平素在院里见着柳梅几个丫头,都不曾多看两眼,更何况是去调戏她。很晚了,三爷消消气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过不去的,明日再去老爷太太跟前说个清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