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酣处,两人却愈发清醒。
徐管事似想起什么,很正经的问他:“你就这么欢喜那监生冯舜钰?”
徐蓝听得此话,默了半晌,倒是酒后吐真言:“那小娘炮原是不喜的,后委身替我解去春香,大丈夫敢作敢当,即便他是个男儿身,我亦要对他负责到底。”
“就因这个?”徐管事脸圆胖,总笑眯眯的模样。
徐蓝又把一盏酒仰颈饮尽:“原以为是这样,现觉又不是,那小娘炮搞得我,只想与他白头偕老了。”
第壹贰玖章 细打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绿鹦鹉不知何时躲在梁上听壁角,听至情深颇惘然。
鸟语还未落,一根竹筷已擦着翅膀划过,幸闪得快,否则那可就是一筷穿喉。
平日无事理数遍的羽衣,飘袅袅落下一尾来。
瞧哥这爆脾气!
索性扇着翅膀,在屋里盘旋两回,嘶哑着嗓子唱:“徐老五你害相思魂荡荡,劝君表心意,莫教老了后庭花……诶~~~!”
徐蓝眼神凛冽,捏起颗红皮花生指腹一弹,正射中已逃出窗外、那只贱鸟的肥屁股,但听“呱”的惨叫一声,已两脚朝天跌至稀泥地里。
“这鸟聒噪,哪日非烤来下酒吃。”
听他咬牙发狠,徐管事笑着摇头,稍顷问:“你可察觉,那冯生体态语貌,倒像个女孩儿。”
徐蓝掷壶把盏满上,不甚在意道:“他幼时体弱多病,被当成女孩养至十岁,脾性偏了阴柔。”
“你信?”徐管事拈髯反问。
“那是自然。”徐蓝眉眼端端,满脸的深信不疑。
徐管事叹口气,这厮情商堪忧,怎没学得他老爹、那土匪又狡诈的性子半点哩!
“但凡世间众生万物,总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历,才方可全信。”
他并不说透,仅点道为止,若这小子还参悟无能,那便是天定的命数,需他自个去渡此劫难。
徐蓝有些奇怪,只觉徐管事今有些反常,素日不是个爱八卦的性子。
却也不甚在意,又同他聊了些旁的,不知不觉间,已是风停雨住。
昏蒙天际渐渐发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土气的新鲜。
因常离别,又皆是性子粗犷之辈,彼此并无什么伤感,只说些保重保重,方各自散了。
……
琉球馆离敬一亭很近,相隔仅百数步。
舜钰莫名有些惴惴,朝沈桓试探着问:“老师怎憩在琉球馆?敬一亭里冯祭酒的厢房不是更合用?”
“沈二爷的脾气难摸透!”沈桓没好气的答,倒不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确实不知。
“那你们何时回来的?过敬一亭可有进去过?”索性不再绕弯子,她问得直白干脆。
“刚回,不曾进过。”沈桓答得太斩钉截铁了。
舜钰柳眉微蹙了一下,半垂颈默默走着想心事。
一路无话。
琉球馆宿的皆是各国学子,远度重洋前来研习儒学。
进得门内,隐隐可见杂役三两身影,灯笼光影之下,青石板径显见已清扫的十分整洁,同外头凌乱之景不可比拟。
过一角门,通一夹道,等走出再走进一处院落,但见平屋三间,檐前悬着几盏鲜红灯笼,印的那一簇凤竹绿绿森森,犹显小巧且精致。
只有中间房流泄着亮光,门前守着监吏,见舜钰及沈桓踏上台矶近前,忙打起帘子恭道:“沈大人稍刻即至,请冯生随我进去等候。”
又朝沈桓道:“右耳房已收拾妥当,夜渐深,请这位爷去歇息。”
沈桓自去不提。舜钰进了屋,但见临窗摆黄花梨罗汉榻,面辅藤席,朝里叠堆着石青薄褥及软枕,中央搁一张如意小几,上摆几碟点心和一碗冒着烟气的姜汤,辣丝丝的味儿弥散。榻下靠粉墙一溜摆五六张靠椅,搭着湘竹垫子。
监吏指引她榻上坐,舜钰想想还是不敢,只坐在椅上,那监吏也不勉强,斟上滚滚的茶,递来本书册,给她解闷,待一切妥当,即退出门外不扰。
舜钰吁口气,这才自在些,四处打量一圈,墙上挂着董思白的夏木垂阴图,桌案上整齐撂着许多书稿,笔墨纸砚俱全,除去些旁的随意物件,便再无其它,可见这里也仅偶尔造访,并不见频住之痕。
稍顷便觉无聊,抿口香茶,在把监吏递来的书册细看,是本莲青封面皮子的《乐府诗集》,翻首页即是《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讲得是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一篇。
她手抖了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点。
忽听得廊上有鞋履走动及监吏轻轻禀话声,忙阖了书页站起,果然帘笼打起,沈泽棠迈过门槛,稳步而来。
他显然刚洗沐过的模样,手里还握着条雪白柔软的大棉巾。
穿着件簇新的青布襴衫,不曾束带,衣襟松松敞敞的。舜钰屡次见他要么着官服,要么就是上等茧绸直裰,举手投足间带着股迫人的威势,而此时却不一样,书卷气甚浓,犹还带些懒散的意味。
舜钰抿了抿唇,其实这样的沈二爷,旁人不知,却让她更是如履薄冰。
不肯近前,只离了五六步见礼,沈泽棠道声免礼,径自至罗汉榻前坐下,再看她复回原座,手似乎不知往哪摆,索性攥捏着襴衫一角,强自镇定又掩不住害怕。
倒有点像荔荔背不出书怕他训诫时的胆怯模样。
沈泽棠突然有些想笑。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胆子那么肥,都敢女扮男装了,怎见着他,倒跟老鼠看见猫似的。
视线移落在她肩胛衣上,湿漉漉一片,皆因头发洗后不曾擦干,虽用碧玉簪子绾起,却依旧滴着水珠。
“你到我跟前来。”沈泽棠沉稳的说。
“老师可有事赐教?”舜钰咽了咽口水,勉力笑道:“学生耳力甚好,不用……”
却是说不下去,沈二爷的脸色,怎忽得就凝冷了呢!
她冯舜钰可是最会看山水、最识实务的,忙不迭的起身,顺从的急走至他榻前。
正欲开口呢,也就一晃神的事,沈二爷出手如闪电般,拔去她发间的碧玉簪子,“呀!”声还含混在嗓子里,眼前瞬间白花花一片,竟是被大棉巾从头顶罩至下巴尖儿处。
沈泽棠替她大力地揉搓长发,也不知多久,直看着冯舜钰似喘不气来,“嗯嗯嘤嘤”的摇头扭身挣扎,这才倏得放开手,任她一把抓下覆盖在面上的棉巾,微张着小嘴儿拼命的呼吸。
微觑着深邃的眸光,看她乌油欲滴的长发拢在脑后,白皙的颊腮涨得嫣红,眼神茫茫然的也看向他,竟是又可怜又委屈的样子,好似他把她怎么欺负了般。
晓得冯舜钰是个女孩儿后,真是无论怎么把她盯瞧打量,就是个女孩儿的模样啊!
第壹叁零章 暗试探
沈泽棠指指榻上小几另一侧,让她把《乐府诗集》拿上,坐过来,语气不冷不暖,更不容置疑。
舜钰咬咬嘴唇,一切都乱了,她的心不能乱,沈二爷太过城府,一言一行皆暗含深意,她需以静制动,唯有百般隐忍。
依言照做就是。
沈二爷把碧玉簪子还她。
舜钰谢过,发已被拧的干净,索性当着他的面,以指尖为梳,将乌油长发从头至尾尖顺润透,束盘起翻缠,拈起簪子轻插,再把散落的柔软碎发捋至耳后,一个俊俏的小书生活灵活现。
她抬头正与沈二爷的眼神相碰,那目光如清风明月,却又深邃剔透的直穿人心,似乎什么隐秘都瞒他不住。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至极。
窗开半扇,雨渐歇停,风潮湿略带着些轻凉,吹得洒花帘子轻动,舜钰鼻处莫名酸涩,侧身用袖半掩,小声又文雅的打了个喷嚏。
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沈二爷把那碗还温热的姜汤推至她面前,命她喝了。
舜钰端起碗儿,蹙眉抿一小口,却是加了红糖,甜丝丝的,并不难喝。遂乖巧懂事理道:“老师也喝碗吧,天气热凉交替变化快,最易伤风,朝堂一日可无君,却不可一日无老师哩,若有个头痛脑热的,将是万民之忧……!”
这溜须拍马的谄媚,不止她说的自己都觉恶心,沈二爷也听不下去了。
翻着那本《乐府诗集》,打断她的话,淡淡道:“我不嗜甜,否则身上会起疹子!”
舜钰哦了声不再言语,心底却起疑惑,前世里的她,一身娇骨,寒冬腊月被暖轿抬进栖桐院,沈二爷总逼她喝一碗姜汤驱寒,不爱那辣味儿,即便添许多红糖也矫情的不肯,后没得办法,总是沈二爷喝一碗,她才肯喝半碗。
原来他竟是不能嗜甜的,即这般,为何还要喝呢!
又听他问起秋闱科考可报名了?舜钰收回心神,忙答是,稍顷又听得问:“若有时机入朝历事,你可想过要去哪个衙门?”
舜钰默了默,才低声回话:“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推情定法’,‘刑必当罪’,使狱以无冤。学生遂向往之,愿去那里历事。”
大理寺主职为刑狱汇总复审,牵制刑部官员自行勾决刑犯,防冤假错案滋生,纠其最终,她只想知当年田府满门抄斩真相。
沈二爷抬起头看她一眼。
待舜钰用茶汤漱口毕,他随意指指书册首章:“这乐府诗集里的木兰辞很有趣,你定烂熟于心,不妨讲解给我听听。”
舜钰不敢怠慢,边思边解文:“体裁为叙事民歌,讲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之事,其古意辄逼汉魏,下兆梁陈,章法脱换,转掉自然……!”
才说一半即被沈二爷打断,他噙起嘴角,不急不徐问:“我只问你,若是你在木兰身边,可会察觉她其实是个女子?”
此话题着实惊险极了,舜钰的心怦怦乱蹦个不住,暗自揣度他其意,却又不能不答,只得硬起头皮道:“火伴同行十二年皆雌雄莫辨,想必隐藏极好,学生定也察觉不出。”
沈二爷笑了笑:“你来看这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可觉意味深藏?”
舜钰默念几遍,依旧不知所云,颊腮一红,索性不耻下问:“学生无能,解不出所以然来,还请老师赐教!”
“那是因你不懂男人心理。”沈二爷表情很平静:“只有妇人才东挑西捡的没完,男人皆怕麻烦,能一市集齐的,断不肯跑两市。”
这……是在同她玩笑吗?
舜钰抬眼细瞄他,并无戏谑之意。
她突然回过味来,小脸顿时若梨花白,什么叫不懂男人心理?!
她现在模样……不就是男儿装扮么!
沈二爷话里倒底是几层意思?他可是知道了什么?
愈是揣测愈是惴惴,愈是惴惴愈是能胡思乱想。
烛台边停了只小蚊子,扑扇着翅正欲飞起,一滴蜡油从天而将,把它裹着拽入台脚大滩的凝泪中……
舜钰肩膀一抖,小虫肢脚还在颤动,颇像她此时垂死挣扎的模样。
她舔了下唇瓣,觉得自个该说些什么时,却又听沈二爷语气温和道:“你还是个少年呢,等再过些年,你便能体会了。”
“……!”
一忽儿地狱,一忽儿天堂,此间滋味何等难尝!
……
窗外传来守夜监吏的打更声,黑夜深浓,却已交三鼓。
沈二爷不动声色的在看书,舜钰吸口气想着告别的措辞,恰此时,沈桓匆匆进来,递上封信笺,只道是徐泾遣人快马加鞭送至。
沈泽棠拆开一目十行,半晌,颌首,话里含着赞赏道:“秦砚昭不仅治河出色,竟能将徐镇功贪墨实据得手,果不辜负吾望。”
遂吩咐沈桓去备马车,他此刻即赶回京城,应能赶上早朝奏疏。
舜钰趁沈桓领命退去,她忙从榻上滑下,至前作一揖,只道要回斋舍宿歇去。
沈泽棠不允,慢慢褪着身上的襴衫,忽然道:“你过来伺候我穿衣。”
这才瞧见榻上枕边,整齐摆了一套文官公服,上搁革带佩绶,还有一顶乌纱。
“学生笨拙的很,不知这官服该怎么穿合宜。”舜钰深吸口气,觉得要疯了。
“你怕什么?”沈泽棠眼眸微凝,笑意渐趋浓烈:“你不是还要入朝为官么?总也有穿的一日,过来,我教你!”
舜钰无可奈何,一步三挪至榻前,按他话音,先拈起件白纱青缘中单,回身怔了怔,竟见他已脱去里衣,清梧宽厚的胸膛,正随着呼吸或深或浅地贲起。
不要脸的悠闲站着,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样!
咬着牙,伺候着他穿上白纱青缘中单。
按吩附双手捧奉赤罗青缘上裳,再把赤罗青缘下裳递给他,下裳是裁成前三幅后四幅的,看他慢慢的把四幅穿在了前,想装着视而不见、想……
“老师,三幅应穿在前头。”悻悻伸手一指,恨自己忒多事。
“哦,是吗!”沈泽棠看她一眼。
顿了顿,微笑道:“把革带拿来,我手把手教你怎么环!”
手把手……
舜钰打了个哆嗦,她宁愿自个来,也不要手把手。
看她环花犀革带,前缀上蔽膝,沈泽棠眼眸微深,倒不像第一次上手。
恰沈桓过来禀车马已备好,他索性接过佩绶,自个利索系妥,又接过乌纱戴上。
转身朝门外走,忽顿住,回身看向垂手而立的舜钰,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第壹叁壹章 聊生无
一辆青篷马车疾驶在湿漉漉的官道上,已是雨散云霁,暗沉天际渐化作鱼肚白。
才进城门,即见十数带刀侍卫整衣肃立,四人抬银顶蓝呢亮轿旁,徐泾亦在。
沈泽棠下马车,撩袍端带复坐上轿,因着一夜未睡,眼底有些发青,遂微揉眉宇间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