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物理学家——钟花无艳
时间:2019-06-01 09:28:00

  “这恰恰说明医疗技术亟待提高。”沈如磐起身与他争辩,“全世界有许多饱受伤痛折磨的运动员,他们和我一样,久治不愈,面临被迫退役的困境。两位要做的事是兼顾各方需要,提高医疗技术。从这个方面来讲,我的加入更能体现实验的医疗价值。”
  她如此能言善辩,多少让人感到意外。萧与时深深地看她一眼:“提高医疗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建议你寻求长期治疗,不可寄希望通过一次性手术治愈。”
  “长期治疗动辄三五年,我等不起。”
  “时间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我现在面对的问题,绝非你这个简单的二选一就可以概括总结。否则答案那么明显,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柏林?”
  萧与时打住,无声地看着她。
  沈如磐不觉得自己说错,等待一分钟,见他不作声,以为他不近人情,便将渴求认同的目光投向费恩。
  费恩清清嗓子打圆场:“Hsiao,你一向很忙,先走吧。”又对沈如磐说,“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考虑几日再通知你最后的决定。”
  萧与时未再看她,转身走了。
  沈如磐的心中万般不愿意,也只能先回去。
  她离开医院时,见到一辆高端商务车停在路口,车头贴着天体物理与空间科学研讨会议的通行证。
  她的脸上露出犹豫,见车发动起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大喊:“请等一等!”
  车刹住。车窗降下,露出萧与时的侧脸。
  她来到车边,俯下头:“萧先生,我能不能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刚才急忙奔走,脆弱的脊柱突然受到牵拉,她疼得不行,乃至说话气息不稳,声音也轻轻细细。
  司机却提醒:“教授,时间不早了。”
  “一分钟就好。”她强调道。
  春寒料峭,她的鼻头冻得有点红。细细绵绵的雨水浸湿了她前额的头发,再加上疼痛的缘故,一双眼睛水雾氤氲。现在这般俯低恳请的姿态,整个人添了几分柔感。
  萧与时凝视她一两秒,解除车门的电子锁。
  沈如磐感激地笑了笑,没有坐进去。
  她的德语不太流利,组织会儿语言才开口:“我刚刚的态度比较急躁,请见谅。”
  “我并不是一帆风顺地获得世界冠军。我先天髋关节发育不良,又有哮喘,受过大大小小的运动伤害无数次,竞技状态也时起时落,好不容易取得点成绩,现在又得了重病。”
  “因为生病,周围人都不再看好我,纷纷建议我退役,但我如何能退?从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我的生命里只有花样滑冰没有其它,花样滑冰已经是我的命,我岂能舍命?”她说到这里,语气透出苦涩,眼里的雾气也更浓。
  但她克制住情绪,停了停,既是斟酌言辞,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以情动人,再次放低姿态:“实验是我最后的希望。为了和你们零障碍沟通,我拖着病体去上德语速成课。单凭这份心思,你应该能理解我是多么迫切地想治好腰伤。”
  萧与时没有接话,但也没有打断。
  “我在学习德语时读到句格言,‘世界上总有一条只能你走的路’。我现在要走的路,便是豁出去,东山再起之路。请你不要删去我的资格好吗?我愿意签署免责书,无论术后出现多么严重的并发症,哪怕影响比赛,概不追究医院的责任。”
  她一气儿说完,安静无声地看着他,等待答复。
  他的五官生得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眸子深沉似墨,眸光却温润清澈。便是在这样一种和平相处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有了希望。
  萧与时须臾开口,语气沉稳持重:“沈如磐女士,很抱歉,我十分同情你的处境,但不会因此改变我的建议。”
  沈如磐一愣,再想说话,司机提醒她时间已到。
  车绝尘而去。
  沈如磐懵了。此时雨消停,风一吹,树叶上的雨珠纷纷坠落,全打在她的脸上,冰凉的寒意透过肌肤直达心底。
  她举目望天,深呼吸一口,压下满腔憋屈。
  这个男人,软硬不吃。
  *
  另一边,费恩为了解决沈如磐是去是留的难题,翻出实验筹备阶段的资料。
  资料数量惊人,查找起来十分费劲,看似在做无用功,但当费恩找到一份泛黄的手稿,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他带着手稿去见萧与时。
  萧与时住在城郊的庄园别墅,别墅隐藏在绿荫深处,外观轮廓横平竖直、整齐有序,符合一个做学问人纯粹淡泊的心境。此刻已经夜深,前廊留了盏灯,灯光映出一地的素白色,增添了安宁静谧的氛围,也摈除尘世的喧嚣浮华。
  费恩起初顾虑是否会打扰到萧与时休息,进去经过管家引见,见到萧与时正在黏合一只破裂的薄胎甜白釉茶瓷。
  茶瓷薄似蝉翼,轻若浮云,可一旦破裂,修复工作就无比麻烦。这对需要花大量时间完成学术研究的物理学家来讲,未免有点奢侈。
  费恩道:“你很久不修瓷器了。”
  萧与时答:“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您找我?”
  “嗯,和沈如磐有关。”
  萧与时安静一秒,擦干净手,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带任何情绪:“我以为,我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但是沈如磐是很出色的花样滑冰运动员,我们应该为了她的职业生涯做一些大胆的尝试。”
  萧与时闻言抬眸看费恩,说:“沈如磐是很优秀,但从竞技特点讲,她柔韧性太好,力量稍稍不足,又总是追求高难度的四周跳,所以经常发生运动损伤,日积月累导致现在身体崩坏。”
  他的话难得这么长,稍稍停了停,语气微微一沉:“沈如磐是人不是瓷器,碎了,坏了,修修补补又能焕然一新。”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她的难题。”费恩把手稿递过去,“还记得这个吗?椎间盘假体最初的设计图。”
  萧与时接过,眼前的设计图他有点熟悉,翻至末页,有一个签名:Cohl(科尔)。
  科尔,费恩已经去世的儿子,也是萧与时曾经的好友、同僚。
  两年前,实验处在筹备阶段,费恩向科尔提起椎间盘假体的构思,希望新假体的力学性能和刚度指标都更符合人的需要。
  科尔仔细研究了椎间盘的生物力学,再集合椎间盘承载负荷的功能,画了张新假体的草图:双层仿生结构,高度是7毫米;内外皆用钛合金镀膜,实现高度稳定性。
  那时费恩看一眼草图,摇摇头:“能实现高度稳定性固然好,但内外层都镀膜,会不会导致假体质量过重,不利于固定?”
  临床上都是用钢钉强硬固定椎间盘假体。假体质量越重,越不好固定,也越容易对相邻脊柱造成压迫。
  科尔被问住了。
  当他和萧与时聊起这件事,萧与时只思考了一秒,便给出答案:“你低头看看你的鞋。”
  科尔垂下头,目光落在他的牛津皮鞋上:两排鞋带穿在鞋孔中,交叉有致绑在一起,让鞋翼密合成一块鞋面。
  孔、翼、面,依次对应钢钉、假体、脊柱。两者唯一的区别,是有无绳子(鞋带)。
  科尔恍然大悟,在草图底下加了段注释。
  “手术者需知:植入假体后,请在相邻的椎骨上钻孔,插入钢钉,而后从骨孔中引入绳索,拉紧,固定假体——这样的方法恰似系鞋带,鞋带和鞋孔之间既有张力又有弹力,张力固定假体,弹力减轻压迫,完美地将假体和人的脊柱密合在一起,实现高度稳定性。”
  这个设计曾被列为重点实验项目,但不幸的是科尔意外去世,费恩大受打击消沉了很久。尽管费恩后来在萧与时的支持下重新推进实验,但他忘却了科尔的主张,这份手稿也被封存在资料库里。
  费恩提起往事感慨万分:“我没有想到,科尔两年前的设计,能够挽救沈如磐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
  萧与时沉默了好一会,却道:“科尔的主张有问题。这套设计从未应用在人身上,风险未知。”
  “不试一试,怎知风险?”
  “沈如磐便是风险。脊椎病可大可小,轻则行走困难,重则瘫痪——她现在遭遇重挫,难免行事激进,您不能也跟着头脑发热。”
  费恩叹口气:“我并不是头脑发热,我只是尽一个医生最大的能力去救治病人。瓷器破损后,经过修复也可重获观赏价值;沈如磐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世界冠军,难道只能终身残疾?”
  他压低语气再次恳求:“Hsiao,请你想想科尔。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乐意帮助这位走投无路的世界冠军。竞技体育就是想方设法突破人体的各种生理极限,哪怕在寻求突破的同时往往有伤痛相伴。”
  一席话很在理,萧与时微微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气氛沉寂下来,偌大的别墅十分安静,除了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走表声是唯一的声音。
  时间流逝,当一长一短两根针并在一起指向午夜12点,钟发出清亮的报时声:新的一天来到了。
  萧与时开口,语气虽无波澜,但莫名松动几分:“这样罢,请您按照科尔的设计,重做一次体外标本测试,我们根据测试结果再决定是否给沈如磐实施手术。”
  体外标本测试,是一系列复杂的临床测试,包括力学测试、摩擦磨损测试、动物测试、尸体测试。虽然耗时长,但是最能直接反映科尔的设计是否可靠有效。
  费恩算了算测试时间和需要的人力物力:“没问题。整个实验团队加班加点,三个月能够完成测试。”
  “太仓促,至少半年。”
  “半年??这需要庞大的资金……”
  萧与时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基金会将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支持。”
  基金会,便是霍夫曼医学物理基金会。这是一个投资研究机构,将物理学、生物医学、计算机科学等众多学科交互融合,是应用物理的成功典范。
  有基金会的支持,测试尚未开始,也算成功一半。
  费恩稍稍放心,想起什么又问:“但是我们一句话,沈如磐就要多等6个月,她愿意等这么久吗?”
  萧与时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坚韧的意志,是运动员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质。”
  “……好吧,我联系她。”
  *
  几日后,沈如磐接到费恩的电子邮件,读完后心情复杂。
  测试时间至少需要半年。运气好,她之后便能接受手术;运气不好,她空欢喜一场,并且得不到任何治疗。
  她难以抉择,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回复邮件说同意。
  合上电脑,她将脸埋在双臂间,无奈地叹口气。
  她下榻的酒店离医院不远,在这之后,她隔三岔五便去费恩那里打听进展。费恩起初告知测试进行到哪个阶段,后来被缠的多了,叫她放松心情静待消息,测试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
  也是,她天天等、天天问,时间才过了月余。
  等待是如此漫长,为排遣内心的焦虑,她试着每天多散散步。
  那一日,她又路过图书馆,犹豫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即将闭馆的缘故,这里没什么人,气氛静悄悄的,灯也只开一半,墙上那些学者的画像也似乎变得黯淡了。
  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画中的萧与时。
  他才华出众,五官又是那样美好,竟让她产生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这位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体物理学家,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也未曾将她的手术搅得一波三折。
  可是,他偏偏出现了,还一字千钧。
  ……
  沈如磐离开阅览室的时候,管理员推着手推车走来。她的目光落在了推车里的一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是德国作家歌德的自传式小说,以书信体的方式,将少年维特的暗恋情愫描述得细致入微。她不懂得这些,只觉标题十分贴近她现在的心情,便翻开书阅读。
  “五月二十二日。春。
  有时会恍惚感觉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梦,相信每个人都有这种体会。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盲目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哪怕违背自然规律也依然肆无忌惮……”
  虽是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求而不得的情感,很容易勾起读者的共鸣。沈如磐破天荒地借阅了这本书,将它带回酒店细读。
  书里的主人公说:“我心绪不宁,这既非恐惧,亦非欲念,而是莫名的狂涛,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
  现实里的沈如磐,她心底埋藏的、对腰伤和测试结果的担忧,便随着文字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日子一天天地逝去,有些东西好像没什么变化,有些东西却又似乎变化了。
  季节轮转,春去秋来,测试终于宣告结束。
  出结论的那天,沈如磐早早地来到医院。
  费恩还在开晨会,她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从随身背包里翻出《少年维特之烦恼》,捧卷阅读。
  翻页时,书签掉落。她弯腰去拾,一阵秋风将它吹出去。她的目光追视,见到书签在空中飘摇,缓慢无声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肩上。
  那人是萧与时。
  秋天的早晨,空气丝丝凉凉,晨曦透过树木枝桠间的空隙投下来,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来路。他静立在路的尽头,细碎的光华照在他俊朗的脸上,从眉梢到唇角,都染上了几许少有的温和暖意。
  沈如磐意外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与时也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刚才,她坐在木椅上,长发蓬松而自然地散开,额前几缕发丝被秋风一拂,轻柔地抚过白皙的脸颊肌肤。她浑然不觉,颔首低眉认真阅读的模样,竟有几分恬淡的学生气质。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她手中的书。她察觉到他的打量,下意识用手遮挡,但他还是看见了烦恼二字。
  他拾起书签。
  她坐着,他站着,当他倾身将书签递过来的这一刻,两人挨得比较近,以至于她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冷调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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