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前脚出门,林蔓也叼着馒头走了。
段大姐让她和严英子在厂大门汇合。严英子先她一步到达。两人已经不是初识的关系。一见面,她们很自然就热络了。在路上,她们边走边聊。搭轮渡到江南, 转电车到文化宫。不知不觉间,她们来到了电影院。
“段大姐说他是个男公安。”严英子对林蔓说话的同时,环顾周遭,找寻符合特征的人。
这个电影院位于文化宫底楼,面朝大街。电影要放映了,大多数人已经进场。现在门前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地只站了两个检票员。
林蔓向四下里张望,帮着严英子一起找。
蓦地,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公安从街对面急匆匆地跑来。跑在前头的男人有些像猫,女孩儿样的漂亮。至于跑在后头的男人,剑眉星眸,唇角挂着一抹淡笑,狡黠得像狐狸。
林蔓一眼认出了跑在后面的秦峰。
“是严同志?”猫样的男人站到严英子面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书。”
林蔓猛的一怔。陈书?他不就是《春田》的男主角吗?本该过两个礼拜露脸的他,竟然在这里提前出场了。
严英子抬眼看陈书,脸微微泛红:“你好,段大姐对我介绍过你。”
从头至尾,严英子没看秦峰一眼。林蔓不觉得稍稍放下了心。看来,以后就没秦峰什么事情了。
秦峰见到林蔓,眼里泛上了笑意,欲言又止。
“你们几个同志还要不要进去?”检票员就要锁门,见门前还呆楞地站着四人,赶忙连声催喊。
严英子和陈书一见如故,不觉得间,忘记了身旁的两人。直到听见检票员的催促,他们才回过神来。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进场,过程中,严英子和陈书捎带介绍了带来的跟班。
“这是我的同事林蔓。”
“这是秦峰。”
秦峰和林蔓相视而笑。他们早就认识,用不着介绍。
进场后,严英子和陈书坐在一起,秦峰和林蔓坐在一起。
漆黑的大荧幕上亮起了光,电影开始播映,放的是《五朵金花》。它讲述了白族青年阿鹏和副社长金花历经波折,但总算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这是59年上映的片子,对情节大家早就耳熟能详,因此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在看。漆黑一片的座椅中,坐的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有的交头接耳,小声地说话;有的壮大了胆子,偷偷地摸下身边人的手。
“来江城还适应吗?”秦峰悠悠地问。
“还好!”林蔓纠结着要不要提“徐飞”的事,对于秦峰无关紧要的寒暄,没多放在心上。
沉默了片刻,秦峰又说道:“要是遇上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林蔓调笑:“你是公安,找你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没这个机会。”
秦峰淡淡地笑。再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江城附近有不少好风景。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嗯,再说!”林蔓回答得心不在焉。她决定还是不问秦峰徐飞的事。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一模一样,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秦峰再不说话,一直沉默到了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陈书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
文化宫附近有个卖火烧的国营老店。店铺不大,只五六十平米。但卖的东西却非常好吃,里面的厨子是师承家里几代人的祖传手艺。经他手做出来的火烧,色泽金黄、外皮酥脆、内芯软韧,馅香鲜美。吃这个的食客,往往还会叫上一碗酸辣口儿的粉汤。粉汤上撒葱末虾皮,滚热地大口喝下,再就着一口火烧,回味无穷。
吃饭的时候,陈书和严英子继续说说笑笑,渐入佳境。
林蔓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窗台上有一盆兰花,她望着兰花上的黑斑有些失神。
秦峰打了眼林蔓所看方向,笑说道:“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你。”
林蔓收回视线,向秦峰偏着头笑道:“想我什么?”
秦峰道:“我们在火车上聊了许多事,这让我以为对你有些了解。但等我回头细想,突然发现一点也不。”
林蔓道:“我不懂。”
秦峰笑道:“你是一个狡猾的人,好像说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故意让人误以为知道了不少,可是回过神来,深究下去,确是什么也没有。”
林蔓瞟了秦峰一眼:“你想了解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秦峰道:“大概是职业习惯,一遇到难解的谜,就忍不住地想解开。”
林蔓震了一震,忽的觉出了秦峰的话外音:“你去查过我?”
秦峰笑道:“你放心,暂时从表面来看,你没有任何问题。”
林蔓觉得秦峰未必真放心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尽管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和上海的林蔓勉强可以串联,但她们的相貌完全不同,一旦追根究底,免不得有穿帮的危险。
秦峰看林蔓不作答,便挨近了她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折。虽然你在红旗生产大队的成分不好,父母来历不明,有被清算的风险。但你经由上海把户口转到江城来,尽管表面上是工人了,却因此而更做实了资本家的后人。算起来,反而对你更不利。”
秦峰话说的语重心长,好似确实在为林蔓着想。
林蔓松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原来你以为我不过是想摆脱阶级桎梏。罢了罢了,你要这样误会,就由着你去,反正总比把我当成来历不明的特务好。”
她盈盈一笑,向秦峰撒娇道:“上海户口转过来,每人每月会有额外津贴。我单身一人,没法不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实际的事情。”
秦峰仿佛接受了林蔓的说法,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倒不是怀疑你,只不过因为看不清你,就对你多了些好奇。”
林蔓笑:“秦公安,你的好奇心对谁这么重吗?”
秦峰回笑,默不作答。
吃过饭后,陈书又提出去爬龙潭山。上了山,他和严英子走在前面,把林蔓和秦峰远远地甩在后面。
走到山腰,林蔓累了,靠坐在半人高的石头上,向山下俯瞰江城的全景。江城由一条桃花江分割,一半是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建成的重工业基地,一半是荒僻一片的土地,在那上面,星星点点着一些商场民居。
秦峰陪着林蔓站在道边:“江城和上海,你喜欢哪一个?”
林蔓道:“上海太挤了,有数不完的小街弄堂。住在里面的人总是吵吵嚷嚷,有的时候,扰的你心烦,但一回味,却是生气十足,有耗不尽的生命力。而至于江城嘛,太大了,大到比上海更能容下我。”
秦峰道:“这么说,你更喜欢江城?”
林蔓看向秦峰:“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在生产队里,还是在上海,都只能最多做一份比学徒工好些的工作,哪怕我是高中学历。但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凭本事考进化验室,做正经的技术工。”
说着说着,林蔓的眼中亮起了光,带着抑不住、掩不下的野心:“在这里,我可以向上走。或许,我可以走到最上面,然后俯视下面所有的一切。”
秦峰叹了口气:“如果你是男人,我想你会有机会。”
林蔓笑:“这种事情,不分男女。男人做得到,女人一样能。” 说罢,她起身向山上走去。陈书和严英子正在上面向他们挥手。
从山上下来后,陈书陪严英子去婶婶家,秦峰送林蔓去车站。
“我去上海的时候,买了这个。”途径家门时,秦峰回去拿了一盒月饼给林蔓。月饼的盒子很精巧,上面有三个红色娟秀小字“杏花楼”。
林蔓哭笑不得:“中秋早过了,你现在才给我。”
秦峰道:“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买,今天看到你,才明白原来是想带给你。你一个人在江城,中秋的时候,会想家!”
“铁罐子”电车开来了,等车的人一窝峰地涌上去。
秦峰推了林蔓上车。
林蔓抱着月饼盒,心里忽的升起一丝暖意。车子开动了,她探出窗,向秦峰张望。秦峰还没走,也在看向她。
“月底重阳节,你来我家吃饭!”车子越开越远,林蔓不得不大声地喊。
秦峰眉宇舒展,轻笑地冲林蔓点了头......
第32章 初定婚事
过了下午4点, 赵里平家的烟囱又冒起了炊烟。
这是今天的第二顿大餐了, 中午的菜已吃了大半, 冯爱敏不得不精打细算,再盘出一顿更丰盛的晚宴来。
和面擀面,剩下的馅料可以再包顿饺子。鸡汤里只剩下鸡骨架,没关系, 加上水还能滚出些鲜味儿。边角的菜料,辣椒豆角茄子土豆,虽不及中午的卖相好, 但也可以烧进锅里,放上一大把粉条, 就是一道杂菜乱炖。
林蔓一进家门,就看见冯爱敏一刻不停地忙在灶前。
里屋传来陌生的说话声, 林蔓稍往里打了眼, 看见赵德的身旁坐了一个漂亮姑娘。
那姑娘俏生生的一张脸上, 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丰腴的中等身量里抑不住的青春活力。和她一比,站在一旁的赵梅简直像颗打蔫的芹菜, 乏味又没甚生气。
“她就是秋莉娜, 比德子小6岁,是卫生所的大夫。”冯爱敏对林蔓介绍道,语气中透着炫耀。
“那两个人是她爸妈?”林蔓的目光又转向秋莉娜身旁的一对中年夫妇。
冯爱敏顺着林蔓所指看去:“那是她表叔表婶。她表叔可不简单!报纸三天两头老提的安忠良记得不?就是他。”
林蔓又吃了一惊:“呀!看来您将来的儿媳可来头不小!”
一句轻飘飘的恭维,说得冯爱敏心花怒放。她嘴角咧着笑,转身回灶前, 继续更卖力地忙碌锅里的活计。
屋里人除了有秋莉娜一家与赵里平、赵德、赵梅外,椅子上还坐着段大姐,以及一个皮肤泛黄的长辫子姑娘。冯爱敏告诉林蔓,那是赵梅的好朋友郭爱红,也在肉联厂工作。
林蔓不想进拥挤不堪的屋里凑热闹,便索性站在厨房里和冯爱敏闲谈。
交谈中,林蔓又知道了安忠良夫妇今天上门,并没有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声称恰好路过,知道侄女来见对象父母,就顺道过来看看。
“人家可不是空手来的。”冯爱敏得意地瞥了眼门口。靠门的凳上放着大包小包扎绳的高级糖果。纸包堆中,赫然立了四瓶茅台。
林蔓拿起茅台粗看了两眼,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些许疑惑。
冯爱敏低声凑到林蔓耳旁,笑说道:“不光这些,还送了德子和你赵叔一人一块上海牌手表。”
两块上海牌手表,少说要两百多块钱!
“好大的手笔!”林蔓赞叹过后,心里的疑虑更重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赵里平家,需要安忠良这样的人物如此上心吗?
林蔓回想坐在赵德身边的秋莉娜,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欣喜。自始至终,都是安忠良和赵里平在说话,而已经处了一段日子的赵德和秋莉娜,反倒没多亲呢,毫无一点就要谈婚论嫁的喜悦样子。
“阿姨,要帮忙吗?”郭爱红主动出来给冯爱敏打下手。
冯爱敏一点不和郭爱红客气。她塞了一大把蒜头给郭爱红,让郭爱红先把蒜瓣剥出来,再去淘米煮饭。
天色渐渐黑了,屋里屋外都亮起了灯。
冯爱敏加紧了手上的速度。赵德几次出来问要不要帮忙,冯爱敏都推他出去,告诉他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陪好秋莉娜。林蔓陪在一旁淡淡地笑。郭爱红也在笑,她含羞地低下头,双颊飞出一抹霞样的晕。
饭菜陆续上桌后,赵梅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安忠良敬酒道:“我听说过不少您的事!今天我们在江城的幸福生活,可都是您带来的。江叔,让我代大家先敬您一杯!”说罢,她一饮而尽杯中的50度白酒。
安忠良很受用赵梅的恭维,笑得合不拢嘴:“哪里的话,我们都是老一辈的人了,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啊!”
于凤霞是安忠良的妻子。她坐在冯爱敏身边,也对赵梅连声夸赞:“你们家的闺女真好,懂事又体贴,可比我家那个败家玩意强多了!”
“嗯,我这闺女确实不错。”冯爱敏骄傲地点头。
于凤霞又对安忠良说道:“你说我们要有这样的闺女该多好!”
安忠良看向赵梅,欣赏地说道:“这都是人家老赵教得好,儿子不错,闺女也不差。”
说罢,他将视线移到赵德身上。对赵德,他以更加肯定的态度点了下头。
“既然这样,”赵梅又满了一盅酒,敬向安忠良夫妇,“就让我给你们做干女儿!”
也不管安忠良夫妇什么态度,赵梅径直先喝光了杯里的酒。
桌上人立时都惊地说不出话。赵里平和冯爱敏觉得丢人,强拉赵梅的袖子让她赶紧坐下,别再胡闹。
安忠良和于凤霞未料到赵梅会有这么一出。两人都握着酒盅,对盅里的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赵梅并不因为安忠良夫妇的沉默而打退堂鼓。她再又给面前的空盅里满上酒,继续说道:“您和婶子不吱声,我可就当你们同意了。”
话毕,赵梅连喝下三盅白酒。安忠良还来不及劝阻,赵梅的酒盅就空了。最后一次放下酒盅,赵梅甜声唤安忠良夫妇道:“干爹,干妈!”
安忠良脸色顿时一沉。于凤霞狠狠地使了个眼色给他。安忠良看了看赵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又强换上一副和善面孔,对赵梅这一“干女儿”不置可否。
啪嗒一声,好似门闩上了扣,事成定局,再没有翻盘的余地。
赵梅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坐下。
对于赵梅的一系列操作,林蔓看得目瞪口呆。顷刻间,赵梅在她的眼里再不是那个只是有些势力的小姑娘。她忽的觉得自己小看了赵梅。想来,这是一个能够放弃尊严,不惜一切代价,抓紧所有机会,极尽全力顺杆儿爬的人。试问,将来能有什么事,是这样的人干不成的?
“梅子,今天是你大哥的好日子,不带你这样抢风头啊!”段大姐看气氛僵了,忙出言和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