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轻笑着下楼,胡锦华和严英子的神色她都看在眼里,说什么一点也不记恨,都是假的,也只有王倩倩这样自以为是惯了的人,才会觉得哪怕她占了别人便宜后,别人还能一如既往地待她。
秦峰突然接到任务,要外派去别的城市查案。
林蔓陪秦峰去火车站。从站外走到月台,秦峰拎着行李,不紧不慢地走。他一点也不急着上车找位置。相比起来,他倒是宁愿在月台上多站一会儿,对林蔓多说两句话,也能多看林蔓两眼。
“等我回来,酸菜应该差不多腌好了。到时候,你炒渍菜粉给我吃。”秦峰轻笑地说道。
林蔓为秦峰系紧了围巾:“你这一去,连个确定的回来时间都没有。万一你开春才回来,缸里酸菜就臭了。”
秦峰笑:“那有什么,不是还有辣白菜吗?大不了,你就改烧辣白菜汤给我喝。”
林蔓白了秦峰一眼,拨见秦峰的衣服下面仍是那件灰色毛衣,忍不住嗔笑道:“不是去南方吗,穿这么多,你也不嫌热。”
秦峰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南方阴冷。我要是没你这件毛衣,还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呢!”
林蔓轻笑,又白了秦峰一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秦峰变得会花言巧语了,一套套蜜糖调油的暖心话,他说起来眼睛也不眨。她怪秦峰不老实,净说一些不正经的话,秦峰偏不承认,声称他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感而发,绝不能算不正经。
汽笛响起嘶鸣,四处奔走的列车员急吹哨子,催月台上的乘客赶紧上车。
秦峰一个箭步跳上车。绿皮火车缓缓开动起来,他拉着列车门的把手,探身出来,对小步跟着跑上来的林蔓喊道:“到了那里,我给你写信。”
林蔓冲秦峰点了下头,轻笑着挥舞手臂。火车越开越快,她停下了跟随的脚步。秦峰进了车厢后,不多一会儿,又拉开了窗户,继续探身出来向林蔓挥手告别。
林蔓走到月台尽头,望着火车渐行渐远。终于,绿色的一抹长影完全被吞没进了茫茫的雪景。她这才转身离去。迎面扑来一阵强风,冷得她打颤。她不禁裹紧了大衣,奇怪怎么来的时候没觉得这么冷。
卫生局来检查后,给五钢厂评了一个“江城卫生先进单位”。为了赢得这项荣誉,检查前一天,全厂停工搞大扫除,各处清理得没有半粒灰尘。
奖项随着一块大红色的三角锦旗下来,工会将其挂在会议室里,锦旗上亮黄的“先进”二字赫然醒目。工会主席看着锦旗高兴,决意要给全厂职工谋个福利,给全厂职工每人分发一张煤油灯票。
在六十年代的江城,手电筒可并不常见,老百姓夜里出外照亮,下地窖拿菜,多用的还是煤油灯。因为即便电筒有了,电池也难买,统共不如煤油灯方便。
买煤油灯,需凭煤油灯票。
入冬以后,五钢厂还没发过煤油灯票。于是,新进厂的职工们下地窖,便只好向同事、向邻居借。由此,后勤科一发煤油灯票下来,有需要的人们纷纷拿着跑去供销社买。
林蔓在供销社买煤油灯时,碰到了同样在买灯的严英子和胡锦华。
营业员拿出三盏煤油灯,任林蔓、严英子和胡锦华挑选。
林蔓先挑了一盏,严英子和胡锦华要了另外两盏。
林蔓略看了眼严英子和胡锦华的煤油灯,悠悠地劝道:“你们还是换两盏!这两盏灯的开关不好,容易关不熄。有的时候,你们以为关上了,实际并没有。像这样的灯,你们吊在地窖里,早晚会引起火灾。”
“这样啊,那营业员,你给我换一盏!”胡锦华听得心惊,火灾啊,烧了地窖可不是闹着玩的。
营业员白了林蔓一眼,嘟囔道:“就你事多。”说罢,她不情不愿地弯下腰,在柜台底下翻翻找找。
严英子冷瞥了林蔓一样,制止了胡锦华推煤油灯回去的手,厉声道:“别听她的话。像她这种人,话里可没真没假。我看啊,她八成是想要我们的灯,等我们退了以后,她好再回来换。”
胡锦华看了看林蔓,又看了看严英子,犹豫不决,不知到底该听谁的话。
“你们到底要不要,给个准话。”营业员不耐烦道。
严英子肯定道:“就这两个,我们不换。”
说罢,严英子得意地看林蔓,好像识破了一桩奸计般,神气十足。
林蔓无奈地苦笑,转身离去。走出供销社时,她回望仍站在柜台前的严英子,不禁后悔在《春田》里把严英子写的过于嫉恶如仇了。这样的性子到了极致,竟是好赖不分。
转眼到了冬至这天,林蔓去高毅生家吃饭。
九姐烧了一桌好菜。高毅生心情不错,唤崔蘅芝温了坛“状元红”,自斟自饮。吃过饭后,崔蘅芝拉着林蔓的手,两人闲适地说话。窗外飘了会儿雪花,天冷得像刀子,但是屋里的温热却丝毫不减。
在江城,除了电厂,五钢厂的供暖也是首屈一指的充足。而高毅生住的这一片独门院里的暖气,又更比其他房子的供暖还要厉害。冬天最冷的时候,人要是套两件毛衣站在屋里,不出一刻钟,准会热得发汗。
在餐厅里待了会儿后,崔蘅芝拉林蔓进书房,拿她新临的王献之的小楷给林蔓看。书房里有一张罗汉床,倚在上面,比外面坐得舒服。崔蘅芝和林蔓看过了书法后,倚靠床上,又开始饮茶,茶气袅袅,好不惬意。
咚咚咚咚~~~~
外面先是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响。
不多一会儿,高毅生的机要秘书刘中华说道:“厂长,新盖的9栋楼那里的地窖失火了。”
听到“失火”两字,林蔓忙拉开窗帘,但见远处一片漆黑里冒起了点点火光。
“有人员伤亡没有?”高毅生紧张地问。
刘中华道:“那到没有,据说是因为煤油灯没有关好,才引发了火灾。”
“那有什么损失?”高毅生松了口气,又问。
刘中华道:“好在我们的地窖都是两个两个地建,中间有间隔,因此这次火势没有蔓延,只烧毁了连在一起的两个。”
“嗯,那就好,让工会和职工科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高毅生道。
刘中华道:“这个您放心,地窖会马上安排修建事宜。至于烧坏的菜嘛!听说她们有部分菜刚好放在另一个地窖里,等新地窖修好后,让她们运回来就行了。”
第54章 高风亮节的人(下)
火势熄灭后, 两个挨一起的地窖被烧得漆黑一片。严英子和胡锦华立刻冲进去清点损失。储存在地坑里的菜已经所剩无几, 白菜萝卜土豆烧焦在一起, 黑成一团,早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这可怎么办?”胡锦华急得眼圈发红。
严英子气得跳脚:“这下好了,冬天吃什么。”
围观的人群看严英子和胡锦华可怜,纷纷出主意。
“向职工科、房管科反应!他们不会不管, 两间地窖没两天就能修得跟新的一样。”
“找工会说说困难,吃食的事,按道理他们有责任给你们解决。”
蓦地,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再不行,我们大家捐些!”
瞬时,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干咳, 有人尴尬地笑。现在什么年头啊, 家里都没有余粮, 自己都吃不够, 怎么能捐别人。
“反正,我们别瞎操心了, 这事啊, 工会一定会管。”死一样的寂静中,有人嘟囔道。
“是啊,有工会呐,他们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提到“工会”,人们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家又话多起来, 建议严英子和胡锦华去找工会,都说那是解决她们问题的唯一出路。
严英子和胡锦华听了众人的意见,第二天一早就去工会反应情况。
一个满面和气的男人接待了严英子和胡锦华。
“叫我老姜就行了,大家都是工人同志,不用客气。”老姜说话的语气跟他的面相一样,皆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暖。
胡锦华看了眼严英子。严英子轻咳了一声,正襟危坐,向老姜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困难。
老姜听得眉头紧皱,待严英子说完,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一部分菜,放在王倩倩同志那儿了?”
严英子和胡锦华四目对视,同时回头转向老姜,点了下头。
老姜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啊,要是你们的菜都烧没了,那我们工会一定会帮你们解决,或者拨一部分厂里的储备菜给你们,也可以号召全厂同志捐助。你们那点的量,随随便便怎么都好解决。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严英子急切地问。
老姜长叹了口气道:“你们要自己去问王倩倩要回菜。因为说起来,你们的菜没有少多少,像这样的情况,我们工会还另外拨菜给你们,会被其他同志议论,认为工会有不公正的嫌疑。”
老姜的最后一番话,彻底断了严英子和胡锦华的念想。她们没法期望工会解决,便不得不回过头来,像老姜建议的那样,去找王倩倩商量。
“王倩倩会给我们吗?”胡锦华担心地问。
严英子信心满满道:“放心!我们跟王倩倩那么好,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有困难,还不管不顾。”
除了相信与王倩倩的关系够好,严英子还更相信王倩倩的人品。
她也听说过关于王倩倩的种种不好传闻,什么仗着有背景迟到早退啊,什么捧高踩低啊,什么两面三刀啊……对于这些,她统统不信。在她的眼中,王倩倩除了因家境好而有些娇纵外,一直是个待人谦逊且单纯善良的姑娘。像这样的姑娘,绝对不会是传闻里的那种人。
“不行!菜还给你们,我吃什么?”出乎严英子的意料,王倩倩一口拒绝了她的请求。
严英子惊愕王倩倩的突然变脸,但仍想据理力争:“可是,那些菜本来就是我的。”
王倩倩冷笑:“帮帮忙,什么那是你们的菜。你们偷了我的菜的事,我还没跟你们计较呢!说是押在我这里,其实是给你们面子。现在想拿回去,门都没有。”
王倩倩拉拢严英子和胡锦华,为的无非是孤立林蔓,让林蔓也尝尝她在制桶间时无人搭理的苦楚。可哪成想,这招竟对林蔓没半点效用,且不说那个油盐不进的郑燕红,还没两日,林蔓就又把她科室的小张哄回去了。到了后来,就连指望着爱人升科长的段大姐,也阳奉阴违,明着好像不睬林蔓,其实暗地里跟林蔓好的不得了!
事情到这里,王倩倩孤立林蔓的计策,越来越变成了鸡肋般的笑话。由此,严英子和胡锦华的友谊对她来说,也变得可有可无,跟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就算是做为朋友,难道你就不能帮下忙吗?哪怕你卖我些也好啊,要不然没有存菜,我怎么过冬。”严英子不得不妥协,主动退一步。
王倩倩又恢复了一贯的颐指气使:“行啊,我卖你2角钱一斤。”
“供销社卖两分一斤,你翻十倍卖?你比黑市还黑。”严英子忿忿道。
王倩倩冷冷道:“你爱要不要,反正我又不指着这钱活。”
严英子终于认清王倩倩的本来面目,她再不对王倩倩心存期望。每每想起过去的“要好”,她都悔恨不已,在心里无数次地骂自己瞎了眼。
没过两日,新地窖建成了,严英子和胡锦华还是无菜下窖。偌大的江城,没有一个供销社里能买到菜。胡锦华不得不靠家里接济,严英子也只好求助于婶婶和陈书。就这样,两人勉强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
“英子,英子,快跟我下楼。”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胡锦华突然兴高采烈地敲开了严英子的门。严英子披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被胡锦华强拖下楼。
“你看!”
跑到新盖的地窖前,胡锦华指着一堆新冒出来的白菜,兴奋地让严英子看。
“这白菜是?”严英子一怔,哪儿来的白菜啊,没听工会那边松口说会拨白菜下来啊!
胡锦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好不容易平缓了因激动而急剧的心跳,她继续说道:“是林蔓,林蔓从城外老乡家里收来的白菜。”
严英子眼眶湿润,猛地胸中涌起一股热流:“是林蔓?她怎么会……”
胡锦华道:“林蔓昨晚连夜运进来的,哎,她也不说声,那么晚,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林蔓从前排的地窖走来。她袖子挽上了肘,脸部有些灰,几缕头发搭在额前。看样子,她应是刚刚忙完自己地窖里的活。她冲呆楞地站在原地的严英子和胡锦华招了下手,轻笑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搬菜。”
轻飘飘的一句笑语,过去的一切误会不和,即刻烟消云散。
严英子和胡锦华当即奔上前,挽起袖子,跟林蔓一起搬菜下地窖。除了白菜,林蔓还弄来了些土豆和萝卜,虽然数量不多,但省着些用,也勉强能吃到过年。
收拾地窖的活,一直忙到傍晚。好不容易都清理干净,林蔓、胡锦华和严英子都累得疲惫不堪。趁着澡堂还没关门,她们急赶着回宿舍楼拿脸盆毛巾和换穿的衣服。三人嬉笑着打闹上楼,与下楼的王倩倩恰好打了个照面。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们互不理睬。不过这其中,也有了些许差别。以前是王倩倩、严英子和胡锦华不睬林蔓,而现在,改成了林蔓、严英子和胡锦华不理王倩倩。
王倩倩站在楼梯中间,回望林蔓一行人有说有笑的背影。她不屑地撇了下嘴,眼中露出鄙夷的神情。她阴冷的目光最后只停在林蔓身上,直到林蔓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她狠狠地转身离去。下楼时,她的脚步尤其得重,每一步,都恨不得把林蔓踩在脚底下。
洗过澡后,林蔓突然想吃锅子。
锅子是江城特有的一种吃食,有些类似火锅,多在冬天吃。每次吃的时候,吊一口黑铁锅在烧煤炉上方。锅里不讲究放什么,大多是乱炖,什么骨头白菜,什么粉丝豆腐,皆依着个人喜好。
严英子去供销社买了烧酒。胡锦华囊中羞涩,便主动揽下了剁菜切肉的体力活。林蔓弄好一大锅菜,吊上烧煤炉。锅里的骨头汤滚得雪白,切片的白菜浮在汤面,帮白叶绿,跟着汤花一起咕嘟咕嘟地直冒热气,香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