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便止步不入,只是侧耳倾听。
如今这紫麟宫已经修葺整齐,气派雅致,竟比宫内其他的殿阁都见韵致。
尤其是殿前的一株百年杏树,摇曳风中,更有几许世外桃源的意味。
江水悠耳畔听着这出尘的音律,又见风摇着杏树,杏花之中已经有青青的杏子若隐若现,就算她满腹心事,此刻也忍不住有心旷神怡之感。
正在悠然神往,里头琴声停住,是德妃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内?”
江水悠一怔,这才回身迈步进门,她往内殿而行,走了十数步,见仙草坐在琴桌之前。
如今她已经换了宫装,早不似先前那个跳脱无忌的小宫女模样。
云鬓花颜,星眸朱唇,身上极薄的素色云绡纱闪闪烁烁,朦朦胧胧,衬得她如同人在云端雾中一般。
江水悠盯着仙草,心中却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胡漫春。
她当然没有亲眼见过徐太妃的模样,可是那胡漫春已经够美的了,所以当时皇帝假作动心的时候,以假乱真的几乎让江水悠也有些吃不准、皇帝是否真的迷上了胡漫春……
直到现在,看见紫麟宫中的“德妃娘娘”,江水悠心中恍惚想到:就算生得一模一样又如何,这般的天生气质,又怎能是赝品所能有的?
江水悠上前行礼:“参见娘娘。”
“贤妃请坐。今日怎么有暇来紫麟宫?”仙草手抚在琴桌上,无意的动作,却风姿绝佳。
江水悠道:“往日自也想来,只怕叨扰了娘娘的清净,方才听了琴音,真正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仙草笑道:“实在过誉,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且我也听说贤妃在器乐上颇有造诣,还会许多宫中都闻所未闻的乐器,以及一些未曾流传于世的乐调,不知能否有幸领略一二?”
江水悠道:“我那不过是哄哄外行的罢了,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仙草道:“我也明明听皇上夸过贤妃的才艺,怎么如此自谦呢,怕是跟我生分之故。”
江水悠听如此说,才选了一首曲子,当着仙草的面给她弹奏了一番。
果然曲音动人之极,虽然弹奏的手法的确不如仙草这般行云流水技艺高超,但胜在曲子动人。
仙草道:“怪不得皇上赞扬,这果然是极好的,叫什么?”
江水悠道:“其实这一首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只不过谱了新曲而已。”
仙草动容,当下便自己试着弹了起来,果然极为和韵。
江水悠见她只听了一遍,居然就能立刻弹奏成曲,更是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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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贵妃情形见好,众妃嫔一同前往贺喜。
江水悠特先到紫麟宫,原来那日她跟仙草说定了,要于今日一块儿前去富春宫给贵妃道贺。
两人来至富春宫,却见除了冯昭仪外,众妃嫔皆都在场,正在说些吉利话。
见了两人来到,大家才停口,纷纷起身相应。
仙草跟江水悠上前给颜珮儿行礼,各自落座。
颜珮儿笑道:“正有妹妹在问,贤妃跟德妃怎不曾来呢,本宫只说你们必来的,话音未落你们就进门了。”
江水悠道:“娘娘的大喜,我们怎会缺席?前儿我便跟德妃娘娘说好了,今儿定要来的,也是沾沾娘娘的喜气呀。”
陈婕妤笑道:“真真的还是贤妃娘娘口齿伶俐。”
颜珮儿含笑又看向仙草,突然道:“是了,德妃一向身子安泰吗?”
仙草道:“多谢贵妃关心,向来安好。”
颜珮儿道:“这样本宫也放心了,先前皇上好好地命人修缮紫麟宫,本宫还有些担心呢,毕竟那紫麟宫曾经……出过事儿,生怕对德妃不利。只是皇上的意思坚决,本宫也不好劝。”
仙草也道:“这自然是贵妃的好意,不过大可不必忌讳这些,毕竟若细说起来,富春宫昔日也不甚太平,可娘娘依旧是坦然不惧,如今更是有了身孕,可见那些子虚乌有的不必在意,横竖心底无私就是了。”
颜珮儿听她这般说,自然是指的富春宫昔日的朱冰清之事,脸色微变。
只不过事情是自己起头的,倒也不便如何,只也一笑道:“不错,心底坦然,自然万福相随的。对了,说到这里,本宫忘了问皇上,妹妹的小皇子什么时候回宫啊?”
在座众妃嫔原本就屏息静气,听了这句,愈发地目不转睛看向仙草。
对仙草而言,最不能碰触的自然是拓儿,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她正欲振作答话,却听江水悠笑道:“德妃娘娘仁慈怜爱,小皇子自然也是万福万寿相随,何况,若是小皇子知道宫内要有个弟弟妹妹出生,我想他一定也会尽快回宫来的。”
颜珮儿淡淡瞥向她。
仙草微笑,向着江水悠一点头。
突然陈婕妤道:“可是臣妾怎么听人说,小皇子似有弱症,不知严不严重?”
她看似一脸关切,问的却居心险恶。
仙草的手微微紧握,几乎色变。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一名太监匆匆进内:“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颜珮儿道:“何事这样惊慌?”
那太监定定神:“是乾清宫来人,请德妃娘娘速去。”
颜珮儿微微皱眉:“可是有急事?”
“是,”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却难掩激动之情:“听说是、是高公公带了小皇子回宫了。”
第190章
仙草原本还端然稳坐,待听了这句,像是耳畔响起了一道雷声,颤簌簌地打到了她的心底,令她有些魂不附体之感。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却因为起的太急有些头晕眼花。
这会儿正江水悠也站了起来,见状抢先一步扶住仙草:“娘娘莫要着急!”
仙草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消息来的委实太过意外,只是本能地踉跄着往外走了两步,才渐渐地神智苏醒。
“多谢。”仙草向着江水悠一点头,却顾不上跟贵妃道辞,转身往外奔了出去。
众妃嫔本正有些躁动,见仙草离开,更加不顾一切,彼此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大了起来。
鼓噪之中,突然听颜珮儿厉声喝道:“都住口!”
大家愣怔,纷纷停下来看向颜贵妃。
贵妃却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便飞快地将脸色又放的和缓了些,皱眉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颜珮儿说罢,却又看向江水悠道:“贤妃,你是不是也有些好奇小皇子长的什么样儿?这孩子算来也一岁多了,可宫内还没有人照过他的面儿呢……咱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江水悠含笑倾身道:“自然听贵妃娘娘的。”
当下颜珮儿扶着贴身嬷嬷的手起身,同江水悠一块儿出富春宫,往乾清宫而去。
身后其他的妃嫔自忖没有两人品级高,轮不到他们在这时候参与这个热闹。
恭送了两位后,众人面面相觑,说道:“贵妃娘娘言之有理,虽然都说是小皇子,只是在外头一年多了……硬是没有回宫过,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事儿。”
另一人嘀咕道:“谁让皇上宠德妃娘娘呢。方才听贵妃娘娘的声气儿都变了。”
大家且说且行,远远地张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却不敢擅自前往。
***
且说仙草出了富春宫,一路往乾清宫急行,平日里走惯了的,也不觉着这宫内的路有多长,但是现在,却漫长的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在从京城一步一步地奔向夏州。
上乾清宫台阶的时候,仙草双腿都在发抖,摇摇欲坠。
幸而有一人快步拾级而下,将她扶住:“娘娘。”
仙草恍惚看见是颜如璋,便并未出声,由得颜如璋半扶着自己上了台阶。
恰好里头雪茶眼睛红红地走了出来,看见仙草,忙过来接替了颜如璋扶住她。
仙草看着乾清宫的殿门口,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她撇开雪茶,三两步冲了过去。
手扶着乾清宫的殿门,仙草抬头往里看去,依稀看见是皇帝的身影立在殿内。
仙草的目光按捺不住地慌乱,急急忙忙地搜寻,唯恐所寻成空。
目光掠过皇帝,他身后的高五,谭伶……终于,仓皇的眼神落在皇帝身旁的一个极矮小的身影上。
正在此刻,赵踞因为看见了仙草,便抬手在那小家伙的肩头轻轻地敲了两下。
那孩子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来。
乍然对上拓儿乌溜溜的眼神,仙草神魂都飘飘荡荡的,若不是死死地抓着门扇,几乎要跌在地上。
“拓儿……”她紧紧地盯着拓儿,哽咽的呼唤,沙沙哑哑,噎在了喉咙里。
那边,拓儿怔怔地看着仙草,却仿佛并不认识她一般,眼神中透出了一丝疑惑。
仙草再也忍不住,松开手迈步往内奔去,可还没有走到拓儿身前,双腿便已经无力。
她踉跄着往前跌倒出去,若不是赵踞及时将她扶住,只怕要重重摔在地上。
仙草却不顾一切,只是竭力伸手向着拓儿的方向,泪珠滚滚而落:“拓儿,我的孩子……”
拓儿微睁双眼,却并没有靠前。
赵踞皱了皱眉,又道:“拓儿,这是你母妃,你还不过来?”
仙草却不等他说完,便推开皇帝。
她独自上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张开双手紧紧地将拓儿抱入怀中。
当孩子软软的身体落入怀中的时候,好像长久以来的荒芜都在瞬间变得充盈,仙草用力抱着拓儿,身心战栗,泪落如雨。
此刻才终于无法忍受地发出了一声痛哭,仿佛是埋藏隐忍心底已久,终于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在颜珮儿跟江水悠来到乾清宫的时候,眼前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幕:仙草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个小小地孩子,只是看不清脸孔。
皇帝负手在旁,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仙草跟拓儿,闻听外间太监报说两位妃子来到,抬头看见两人,却也并未言语。
颜珮儿徐步入内,行礼道:“听说德妃的小皇子终于回宫了,臣妾跟贤妃特来探望。”
赵踞淡淡说道:“你才有身孕,应该好生保养为要,只是难得你们有心了。”
江水悠见仙草哭的不能自已,便上前俯身扶着仙草,温声劝慰道:“德妃妹妹,这本是大喜事,快不要哭了,免得伤身……何况,小皇子见你这般,岂不也跟着伤心?”
颜珮儿勉强道:“正是这样说呢。”
仙草哭了一阵,心里却好过了许多,又听江水悠说的在理,她唯恐吓着拓儿,便慢慢地停了下来。
仙草缓缓抬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子,却见拓儿仍是异乎寻常的安静,也没有惊恐害怕之色,也没有伤心痛哭之色,只是两只眼睛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就在仙草放开拓儿仔细打量的同时,颜珮儿跟江水悠却也趁机把拓儿看了个清楚明白。
当看着小小孩子那张酷似皇帝的脸的时候,以及有些跟皇帝类似的气质之时,颜珮儿只觉着一阵的晕眩,连江水悠也觉着心头倏忽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凉意。
颜珮儿身形一晃,多亏身后的嬷嬷及时扶住。
江水悠反应甚快,当即笑道:“真是的……如何长的跟皇上一模一样呢?又是这样精神不俗的样子,年纪虽小,却一派的龙章凤姿,天潢贵胄之气,臣妾恭喜皇上,也恭喜德妃了。”
赵踞见她这般识趣,也笑道:“可知这不止是朕跟德妃的喜,是这后宫,乃至本朝的大喜事。”
颜珮儿闻听更是情何以堪,江水悠却笑着应道:“皇上说的是。若是后宫的姐妹们看见小皇子如此,不知多高兴呢,还有前朝的那些文武大臣们,这会儿总该放下心来了。”
赵踞点头,又看向颜珮儿:“你的脸色不对,怎么了?”
颜珮儿勉强定了定神,强笑道:“臣妾最近的妊娠反应有些厉害,大概方才又晒了太阳,越发有些不受用,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赵踞道:“说了你该好生保养,以后不要再这般了,虽然是你的好意,可只叫个人来看一看便是。”皇帝温声说罢,又命人传肩舆,让妥帖地送颜贵妃回宫。
江水悠十分机警,当下也躬身道:“皇上跟德妃、正跟小皇子天伦相聚,臣妾就不打扰了,也陪着贵妃回宫吧。”
赵踞颔首。
当即江水悠陪着颜珮儿转身,两人缓步往外而行。
将出乾清宫的时候,颜贵妃又回头看去,却见皇帝正微微俯身跟小皇子说着什么似的,那小孩子仰着头,仿佛在聆听父皇教诲……
颜珮儿心中一阵揪痛,原本所谓妊娠反应只是托辞,这会儿却真真的不受用起来。
她勉强出了乾清宫,抬头看时,却见是颜如璋立在殿门口。
颜珮儿止住脚步:“小皇子回宫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颜如璋道:“是曾见过高公公传回的密信,只是事关机密,不能透露。”
颜珮儿脑中越发昏沉:“好,好的很。你们都瞒着我。”
她强忍着不适的感觉,缓缓上了肩舆。
江水悠在旁边虽然听见了两人对话,却仍是置若罔闻状,向着颜如璋一点头,也上肩舆而去。
颜如璋目送两人远去,他心里本也还有些话要叮嘱颜珮儿,可是见她的情形竟很不好,且江水悠也在,一时也不能说了。
小国舅摇头,回身之时,却见乾清宫内,赵踞俯身,一把将那小家伙抱入怀中,举了起来。
拓儿似乎紧张,张目四顾。
皇帝言笑晏晏,像是极为开心。
雪茶扶着仙草起身,仙草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拓儿,那小孩子却并不跟她格外亲热,目光稍微一对,便又转开去了。
还是赵踞抱着拓儿凑到仙草身前:“你瞧,朕跟你说的话,哪里有一句是假的?说徐慈无碍,徐慈就能死里逃生,说拓儿是福将,拓儿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