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轻笑着抚着安姐儿的头发:“你还小,不懂这人世间的险恶。赵郡王现在的处境就如同被架在火堆上,稍有不慎就会被烈火焚尽。怎么就这么巧,连你哥哥都没发现你被谁拐走了,他偏偏看到了,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你?”
安姐儿沉默了,如果母亲猜的没错,那这赵五也太阴了……
长公主安抚地拍着安姐儿的后背,怜惜道:“你今日受到的惊吓不小,可让御医给你看了?”
安姐儿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十分惬意回道:“徐御医给我把脉了,还说女儿有福,是个心大的,没有受到什么惊吓,睡前喝一付定神汤就行。”
徐御医是当今从祁州带到临城的神医,如今执掌太医院,和沈家十分熟悉,说话也比较随意。
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来,一松懈下来就觉得一阵目眩,险些坐不住。
“徐御医让你好好休养,不可在劳神。”沈国公扶着长公主躺下,安慰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什么事尽管交代给他们,你只管好好歇着。”
长公主虚弱地点点头,拉着安姐儿的手嘱咐小茴:“姑娘睡前一定要服侍姑娘把药喝了,晚上你和芳霭警醒些,一定要守好姑娘,别让姑娘被噩梦魇住了。”
“娘娘放心,我一定看着姑娘把药一滴不剩喝了。”小茴垂首恭敬道:“我和芳霭商量了,晚上就守在姑娘床前,姑娘一有风吹草动,我们立刻就能知道。”
长公主十分赞赏这两位忠仆:“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长公主喝完定神汤,困得眼都睁不开了,安姐儿不敢再打扰母亲歇息,向父亲母亲行礼后退下了。
也许是徐御医的定神汤确实有效,安姐儿这一晚睡得十分安稳,一夜无梦睡到天大亮。
起身后才知道长公主昨夜睡得极不安稳,正房折腾了一晚,长公主隔一会就要从梦中惊醒,吵着哭着要女儿,是沈国公怕女儿再次受到惊吓,每每亲自哄劝长公主,这才让安姐儿能安睡一整晚。
又过了两日,长公主的情绪才逐渐安稳下来,沈国公和兄妹三人松了口气,尤其是安姐儿,更是内疚不已,这两日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公主,长公主喝茶她帮着续水,长公主梳洗她帮着递帕子,长公主歇息她帮着打扇,乖巧的让人心疼。
这两日里,安姐儿从两个哥哥那里知道,意图拐卖自己的那两个人果然有同伙,还是一个大团伙,光临城里的就抓了近百人,还不包括临城外的同伙。
他们这群人丧心病狂,毫无人性,被他们拐卖的,若是男孩还好,多卖给穷乡僻壤里头不能生育的夫妻。女孩的下场就悲惨多了,多卖到了花茶坊,若是相貌好的,就卖到大些的花茶坊,若是相貌差些就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
如果遇到刚烈难驯的,干脆砍了手脚,卖给马戏团,放在瓮里,供人观赏,真真是生不如死。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断送在他们手上。
因为涉案人员众多,又有长公主亲女险些被害,当今大怒,命有司彻查,凡是落网的拐子,立时送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午门忙了一天,换了三批刽子手,砍坏了不知多少铡刀,血流成河,血腥味飘了半个临城。
百姓们见此情景纷纷叫好,高呼“圣上英明!”。
丢了孩子的人家跪地痛哭不止,恨不能冲到刑台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安儿被拐一事和赵郡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那伙畜生盘桓临城十多年,赵郡王初到临城,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和他们搭上线。”
前日沈明堂和兄长去郡王府道谢,才知赵郡王是个襟怀坦白的君子,既不因两家宿怨一口否决自己救了安姐儿,也不因为有恩沈家而挟恩望报,行为举止也不卑不亢。
沈明堂叹息一声:“可惜他是赵家的,不然我们说不定能成为至交。”
安姐儿偷偷撇嘴,赵五如果算襟怀坦白,那她就算得上德厚流光了!
“不说这些了,免得吓着你了。”沈明堂捻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后日你就要入祠堂行告祖礼了,可准备好了?”
沈家子孙在满三岁,彻底在世间立稳后,就会开祠堂敬告祖宗,安姐儿一岁时就丢了,刚刚才找回来,所以告祖礼也耽搁到如今。
只有敬告祖宗后,安姐儿才是名副其实的沈家嫡女。
“紧张倒是不紧张。”安姐儿苦着张小脸:“就是要吃斋念礼祝祷三日,吃斋也就算了,那本家礼也太难念了。”
沈明堂幸灾乐祸地哈哈笑道:“我和兄长可是三岁时就要念了,你都八岁了还好意思叫苦!”
沈家家礼明文规定:“报本返使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当以立祠第一,所以奉先时神主。”
祭祖是沈家第一要紧事,沈家子孙出远门或是隔夜不归时,都要焚香跪告祖先,男子唱喏,女子立拜,回来时也要先禀告祖宗。
每年正旦、冬至和每月的朔望,都要在祠堂参祖,沈家所有子孙媳妇都要沐浴更衣,戒酒戒荤,夫妻不得同寝,以洁身心,聚于祠堂,祭拜祖先神主。
安姐儿既是沈家宗主嫡女,又是身负皇室血脉,虽然沈明哲沈明堂和安姐儿是一母同胞,但是他们告祖时还舅舅还不是皇帝,所以他们虽然是承栋的男儿,告祖礼却没有安姐儿的隆重盛大。
第32章
六月十七,宜祈福、祭祀。
安姐儿卯时一刻就被小茴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眼睛还没睁开,小茴和四芳已经将她塞进了浴房。
安姐儿被冲鼻的艾草味熏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不但水里撒了足量的艾草粉,小茴还在浴房点了艾草叶。
“阿嚏!阿嚏!”
安姐儿吸吸鼻子,被满屋子的艾草香熏得头晕脑胀,挣扎着要从水里出来。
小茴一把将安姐儿摁回水里:“姑娘,今日可是您告祖的大日子,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安姐儿欲哭无泪:“可这味儿也太冲了!”
小茴一脸认真道:“告祖是大事,自然要沐浴焚香。”
直到安姐儿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艾草腌入味了,小茴才大发慈悲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炎炎夏日,在热水了泡了足足有一刻钟啊!
安姐儿浑身发软,头晕乎乎的,像个布娃娃一样张着手随小茴和四芳折腾。
小茴搀着安姐儿裹了浴袍,在镜台前坐下,用汗巾将安姐儿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绞干。
芳霭手里捧着安姐儿今日要穿的吉服,见小茴将安姐儿头发松松地挽起,忙和其他三芳上前服侍安姐儿穿衣。
银红色绣暗纹八幅罗裙一上身,明艳亮丽,熠熠生辉,华贵逼人,衬着小小年纪的安姐儿也颇为几分威严。
小茴赞叹不已:“也就咱们姑娘配得上这身好衣裳了,还是太后娘娘疼咱们姑娘。”
“可不是!”芳霭笑道:“这是蜀州进贡的料子,听说整个大尧就只有两匹,全在咱们姑娘身上了。太后娘娘让织锦司连赶出来的,昨日才做好送来。”
小茴麻利地给安姐儿梳了个富贵喜庆的元宝鬓,在鬓上簪了昨日跟着衣裳一起送来的八宝如意簪。
这如意簪乍看平平无奇,可是被太阳一照,簪上镶嵌的八种宝石立刻光芒四射,流光溢彩,让人目眩。
“娘娘让我来问一声,姑娘可好了?”张嬷嬷在外间隔着门帘问道。
安姐儿亲自迎了出去,张嬷嬷一见安姐儿长大了嘴巴,拉着安姐儿舍不得放手:“哦哟哟!咱们家姑娘这是九天仙女下凡吧,怎么这么好看?”
安姐儿羞红了脸,越发明艳娇俏。
到了正屋,被长公主和沈国公以及两位兄长又是一番赞叹,安姐儿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娘娘别怪我多嘴,依我看啊,姑娘比娘娘年幼时好看的多,把娘娘比下去了!”张嬷嬷凑趣道。
自己女儿仙姿玉貌,更胜自己,长公主心里只有欢喜,面上却装作不满:“嬷嬷从小把我奶大,总说我是天下最好看的,如今有了安儿,嬷嬷就喜新厌旧了?”
张嬷嬷大笑不止:“我的好娘娘,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不改改这爱娇的性子,让小爷姑娘看了笑话。”
沈国公极力压制住嘴角的笑意,面皮忍得一抽一抽,兄妹三人纷纷低着头偷笑。
告祖礼当日,沈家需得庄重,故而早膳并没有热食,皆是果子,好在如今是夏天,吃些果子倒也爽口,正好消消暑气。
沈家的祠堂位于正寝前堂的东侧,前前后后小三进,依次是外门、正厅和储藏祭器遗书的耳房,祠堂周围黑压压的墙壁环绕,威赫极重。
今日沈家的人都聚齐了,就连在栖霞庵修行的三房柳氏都被请了回来。
安姐儿一踏入祠堂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偌大的祠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四面无窗,只有大门处隐约露出几缕光亮。
“掌灯!”
沈国公站在首位高声喊了一声。
沈明哲和沈明堂从耳房捧出烛台和火石,不假人手,亲自点亮了祭烛。
祠堂里瞬间亮堂了许多,烛火跳动间的阴影打在卫老太太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她的表情。
安姐儿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叹息,又好像没有。
高大幽暗的正厅里放着一排排神龛,四个神龛一排,放置在一个长案上,每龛前垂帘,各设一个矮一些的长案,摆放着新果、肴菜,设有茶盏、托酒盏等祭器。
“请祖!”
沈明哲和沈明堂恭敬地垂首退下,沈国公沿着两旁的阶梯一步一顿,走到最上面一排,双膝跪地请出龛里的神椟。
又打开神椟,伏地请出始祖神主。
等沈国公请出始祖神主后,才从两旁走出十几个穿戴一新的家丁,一步一叩,跪行到祭台上,依样请出沈家诸位祖宗神主。
站在沈惠身后的安姐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最高处是沈家始祖考、妣神主。高祖,曾祖,祖考、妣神主依次列于下方,最新的一排上只有两座神主,是安姐儿大伯伯和三叔叔的神主牌位。
祭台有七八丈高,上置神主不下百座,庄严肃穆地看着底下寥寥几位后嗣。
光是请祖就用了半个时辰,沈家众人身着盛服,按年龄辈分序列,男左女右,皆恭敬地垂首而立,没有人露出一丝不耐烦。
请出所有神主后,沈国公带着众人跪拜焚香,起身后将酒撒在祭台前的茅砂上。
众人鞠躬三拜,沈国公作为宗长给各神主斟酒,长公主作为宗妇给各神主点茶。
完毕后沈国公到香案前跪下焚香,再次酻酒于茅砂上,伏身两拜,众人四拜。
然后是沈国公颂唱《祖德颂》:“穆穆我祖,世笃其仁。其德克能,惟懿惟醇。宣慈惠和,无竞伊人。”
待沈国公唱完《祖德颂》,长公主牵着安姐儿走到祭台下,安姐儿跪地四拜,心中感慨,这告祖礼当真是极其繁琐。
祭台上百位祖宗,祭台下只有数位后嗣,自己这一辈更是只有两男两女,在世家大族里实在称不上繁盛。
从祁州到临城,沈家陪着当今走了七年,无数沈家旁支嫡支死在路上,安然到京的只有如今祭台下的几位。
大房留有一女,三房连后人都没有,只有二房二子一女,子女是最多的。
安姐儿伏在地上忍不住叹息,若是诸位祖先在天有灵,见到如今沈家圣眷正浓,权倾朝野,威名赫赫,但是膝下子嗣寥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痛。
沈国公一脸庄重,看着阶下跪伏着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女儿这场告祖礼足足迟了五年,今日终于补上了。
沈明哲捧着一张告祖辞,走到父亲身边,弯腰将告辞举过头顶。
沈国公取过告祖辞高声宣读:“靖之妇萧氏以乙亥年二月十六日辰时生女,名念,取见。”
安姐儿在阶下又是四拜,告祖礼才算大功告成。
卫老太太从祭礼开始到结束都一言不发,祭礼刚结束就要回西院,沈国公亲自送母亲去西院。
长公主扶着三房的柳氏,十分愧疚:“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还累得你如此折腾。”
柳氏形容枯槁,面色如纸,一身缁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靠在长公主身上汗如雨下,连话都说不来。
长公主扶着柳氏到正厅,亲自斟茶倒水,柳氏颤抖着嘴唇气喘吁吁道:“是我身子不争气,经不住事。三爷不在了,我总要替他支应着。”
说着看向安姐儿,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诧,勉强笑道:“这就是安儿吧,上次见时还在襁褓中,如今都这么大了。”
柳氏擦着眼泪:“找回来好啊,三爷也能放心了。”说着又深深看了一眼安姐儿,好像要把安姐儿的相貌印在心上。
安姐儿给柳氏行了个万福礼,觉得柳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但又具体说不出来哪里怪。
提到曾经的沈家三郎,长公主也落了泪:“三叔对我们二房有大恩,日后明堂必有一子承嗣三叔膝下,不让他百年之后没有子嗣祭拜。”
沈家三郎当日于敌营中救出长公主母子三人,自己却身殒,还连累柳氏血崩产子,孩子没有保住,柳氏身子也败了,长公主和沈国公一直十分愧疚。
柳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血色,用帕子掩了口鼻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长公主忙拍着柳氏的后背忧心不已:“你该好好保养身子才是,你如今这样三叔在天之灵如何放心的下?这次就别回庵里了,留在家里,请徐御医好好帮你调养调养身子。”
柳氏虚弱地笑了笑:“我这身子再怎么调养都这样了,不过熬日子罢了。”
长公主眼泪又滚了下来:“好弟妹,你这样让嫂子实在是……我和你二哥怎么对得起三弟?”
柳氏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就依嫂嫂吧。”
长公主愣住了,这些年她不知劝过柳氏多少次,可是柳氏执意在庵堂闭门不出,就连来临城都是卫老太太亲自求的。
反应过来后,长公主大喜道:“好好好!你终于肯听嫂子的话了,嫂子一直给你留着院子呢,一应都布置好了。”
说了几句话,柳氏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歪靠在石青色绣佛手花的绸缎软枕上喘着粗气:“我当初在佛前起誓,要在佛祖座下侍奉满七年,让夫君得升极乐,如今还差些日子,等到了日子再回来吧。”